功夫不大,大夫来了。这次,霍去病很乖顺地伸出手让大夫诊脉。
过了一会,大夫诊脉完毕,开口:“不必担心,是心火郁结所致,待老夫开个方子,按方服几剂便可痊愈。”
卫少儿总算放下心,拿着大夫开好药方出去找人抓药,这边卫青却把大夫请到隔壁。
“大夫,只是心火郁结吗?”
大夫微微一笑:“还是大人精明。这位公子是隐疾,方才夫人在,老夫不方便说。”
卫青问:“那刚开的药可对症?”
大夫道:“请放心,败火、消肿、退热的药全开了。”
卫青点头,“那就好。”
甘泉宫,殿宇参天,气势恢宏。雕梁画柱,金碧辉煌。楼观相属,邸舍百间。通天台,层楼高耸,直入云天,雕饰华丽,巧夺天工。站在台上,滚滚浮云悉在足下。极目展视,巍峨宏丽的长安宫阙隐约可辨。通天台下,层峦叠嶂的甘泉山腰,在华丽的林光宫和迎风宫之间,便是那托乔基于山岗,直达霄汉的益延寿观。观中四季阳光充足,温润清凉,这便是武帝刘彻每年避暑的常居之殿。
刘彻立身于殿前铜鹤玉台前,双手负在背后。双目如寒潭净水,飘向远山层峦叠翠。
陈庭躬着身,头低低垂下,不时抬眼悄悄瞟眼九五帝王,心中叫苦不迭。平日里自己行事一向谨小慎微,如今却犯了糊涂,说话都不会挑时候了。
这时,刘彻收回目光,威严的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淡淡地问道:“病了?”
陈庭赶忙回答:“禀陛下,确有此事。”
“现情形如何?”
“回陛下,奴才听说前几日霍公子一度拒绝请医服药,后来还是大将军过去劝导,才肯让大夫问诊的。今日琅琊去陈府探望过,说是已无大碍”
“嗯。”天子眯起眼睛,子峘,你还真是倔强。
那日,霍去病起来洗漱过后,面对陈庭带来的天子的赏赐,未现一丝喜色。当时陈庭见他面色不好,问他是否传御医来看看,少年当场拒绝。
陈庭送他回上林苑时,高傲的少年尽管非常疲惫,但仍努力维持正常的步态,不肯露出丝毫的狼狈。
只是陈庭与霍去病谁也未料到……天子那时就在一处偏殿里,默默注视着他们离去。
这几日,刘彻每天都是心不在焉。脑中,总是浮现龙床上,霍去病与天子裸裎相见时,胆怯又不甘愿的眼神。不谐情事的少年,怎是阅遍花丛的天子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少年再也无法保持矜持,双手遮面,逃避天子的攻势。结果越是逃避,天子兴致越高,只想把少年吞入脏腑,溶入骨髓。每每忆起那一夜的刻骨销魂,刘彻就对霍去病的思念加深一层。
天子承认,自己又一次心动,而且是一见倾心。自韩嫣被王太后赐死以后,他多年未遇到令自己心动之人,即使卫青陪他度过人生最晦暗的那几年,他也不曾动心过。如今,这个一出生就和他有过交集的少年,上林苑惊鸿一瞥,搅乱了他心中那一潭净水,荡起涟漪无数。子峘,你是朕的人,朕不放手,你休想逃避得开。
刘彻在玉台前驻足良久,才道:“再过两日,他该入羽林骑大营了吧。”天子的声音带着希冀,只盼早日见到那可人儿。如若谁此时能令日月加速更替,他会毫不犹豫赏金千两。
两日后,霍去病站在羽林卫尉傅冲面前。
傅冲上下打量着他,比起那日二人校场比武,眼前人略显消瘦,不过精神尚好。态度恭谨有礼,毫无当今士家子弟的轻浮之气。那日他们一场较量,可说是棋逢对手,虽然大将军说是自己胜了,但也只有他心里明白,那日自己胜之不武。
这时,一人走进。来人先给傅冲行礼,然后就闪到一旁听后命令。
傅冲对那人道:“这是皇上新封的羽林郎霍去病,以后,你和你的人听他调遣。”
来人大声回道:“是!”而后转身至霍去病面前行礼后,就退到他身侧。
傅冲又对霍去病道:“他叫北堂勋,字建功,是陇西汉家出身,以后听命于你。一会,让他带你先熟悉下营地。自明日开始,如不轮值,就参加每日操练。”
……
所谓羽林,又名羽林骑,初名“建章营骑”,以警卫建章宫得名,后改为羽林,取其“为国羽翼,如林之盛”之义。“羽林”是隶属“光禄勋”的一支禁卫军,作为皇帝的宿卫和仪仗部队,这只禁军,包括羽林骑和羽林孤儿两部分。因其不仅宿卫天子的安全,还参与对外打仗,所以这只部队地位远高于其他军队,而成员各个骁勇善战,无愧于大汉天朝的精英部队。
霍去病跟随北堂勋一路走来,看到羽林整齐划一列队操练,喊声震天,颇为动容。
北堂勋道:“列队操练每日是两个时辰,午后是自行演练,到未正时刻完毕。”
到了给霍去病安排的住处,北堂勋给他抱来羽林专用的服饰还有配剑,然后拿出一卷绢帛,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霍去病不解,抬头询问。
“这是羽林卫的十七禁律,五十四斩细则,还请牢背下来,否则一旦犯了禁律,轻则执行军法,重则斩首。”
霍去病点头,北堂勋又道:“属下就在隔壁,如若有事,可随时吩咐。”
北堂勋走后,霍去病展开绢帛,一行行小字映入眼帘:
其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
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其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
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其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其六:所用兵器,弓弩绝弦,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旗帜凋弊,此谓欺军,犯者斩之。
其七: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假托梦寐,大肆邪说,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
其八: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其九:所到之地,凌虐其民,如有逼淫妇女,此谓奸军,犯者斩之。
其十:窃人财物,以为己利,夺人首级,以为己功,此谓盗军,犯者斩之。
其十一:军民聚众议事,私进帐下,探听军机,此谓探军,犯者斩之。
其十二:或闻所谋,及闻号令,漏泄於外,使敌人知之,此谓背军,犯者斩之。
其十三:调用之际,结舌不应,低眉俯首,面有难色,此谓狠军,犯者斩之。
其十四:出越行伍,搀前越后,言语喧哗,不遵禁训,此谓乱军,犯者斩之。
其十五:托伤作病,以避征伐,捏伤假死,因而逃避,此谓诈军,犯者斩之。
其十六:主掌钱粮,给赏之时阿私所亲,使士卒结怨,此谓弊军,犯者斩之。
其十七:观寇不审,探贼不详,到不言到,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谓误军,犯者斩之。
霍去病看完绢帛闭上眼,心潮澎湃。
北堂勋看年纪比霍去病要大上三两岁,但是做事老到,寡言少语,深谐该说的要知无不言,不该说的,就要守口如瓶的道理。也正是这个原因,他和霍去病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在霍去病日后的人生中,陪伴他度过了人生最辉煌的那几年。在霍去病六次出击匈奴的战争中,北堂勋都陪伴在侧,出生入死。
羽林的生活,枯燥中也不乏乐趣。霍去病因从小练武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所以对于禁律中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这样的规矩,一点也不觉得艰苦。每日操练完毕,他会和其他羽林一起兴致勃勃地玩蹴鞠。
蹴鞠在汉朝非常盛行,无论贵族士家子弟,还是布衣平民皆以蹴鞠为乐。长安贵少霍去病自不例外,不但喜欢,还是个中高手。一入羽林,凡两队相抗,皆拉拢霍去病入己方阵营。
霍去病一身火红,臂上系着黄绸带,这是他这一队人与对方的区别。略弓着身,警惕地盯着对方,而嘴角却上扬着成竹在胸的笑容,脚下趟着皮革制成的小球,左右穿插,直冲对方阵地。校场边,各有各自的队友给场中交战正酣的众人呐喊助威。
不远处,武帝刘彻悄悄驻足在一株龙爪槐下,静静地望着校场中快速移动的火红身影,不禁莞尔。为了不让心上人再恐惧侍寝,霍去病到羽林骑后,他给傅冲传旨,暂时不安排霍去病宿卫甘泉宫。
今日,天子实在耐不住思念之情,摆驾上林苑,正巧看到心上人在校场中踢蹴鞠玩得不亦乐乎。
傅冲猛地发现天子驾到,大惊失色,正要喊人接驾,刘彻却大手一挥制止,他可不想吓到他的子峘。
傅冲赶忙上前,低声道:“不知陛下驾到,臣有失远迎,望陛下降罪。”
刘彻笑道:“不妨,朕今日也是一时兴起,过来看看,并非卫尉之过。”
刘彻又看眼场中红色身影之后,就把傅冲叫至一旁,询问霍去病到羽林骑的近况。傅冲如实回答,霍去病不倚仗士家身份,平日严于律己,即使武艺高强也紧守规矩进行操练,对此,傅冲颇为赞赏。
刘彻听完傅冲禀告,更是欣慰。这个少年,他没有看走眼,日后必成大器。
天刚擦黑,霍去病的住处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琅琊传旨完毕,明显感到霍去病跪在地上的身子瞬间僵直。
霍去病还僵直地跪在地上,并未按规矩谢恩,琅琊岁数小,也不以为意,只是轻声说道:“请随奴才来吧,不可让陛下久等了。”
霍去病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下摆,咬了咬牙,就随琅琊往外走。看到北堂勋愣愣地站在门外,霍去病当时真有想挖个洞钻进去的想法。他是羽林郎,是宿卫天子安全的羽林,他可以为天子拼劲最后一滴血,也可以为天子征讨胡夷,但决不愿成为以色侍君的男宠。
04.夜光宝马
第二次甘泉宫侍驾后,刘彻下旨,调霍去病伴驾御前。
接到圣旨,霍去病当时也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他能明显感到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羽林封侍中御前伴驾的不在少数,那是搏命换来的荣耀,而他一个年仅十六岁的黄口小儿,得此殊荣,除了以色侍君,还能让人作何感想。
御前伴驾,宿卫帝王身侧,这是众多羽林梦寐以求的目标。偏这别人眼中至高无上的追求,到霍去病这儿,倒成了挥之不散的梦魅。
不过,这几日,天天与刘彻朝夕相处,少年发现,天子勤于政务,倒并非是沉迷声色之人。
刘彻最近政事颇多,边境被侵扰,农耕水利,礼仪祭祀,各个方面,大小杂事举不胜数。霍去病今日发现,自三日前天子接到一份密报后,一直浓眉紧锁,似乎非常棘手。刘彻这几天表情阴郁,浑身散发着丝丝寒气,上至朝臣,下至伺候的宫人,均加了十二分的小心,生怕拂了天子逆鳞,到时身家性命不保。
又是华灯初掌的时辰,刘彻将手中朱笔置于龙案,然后仰头闭眼,伸个懒腰。
陈庭见机,忙奉上新泡的清茶,刘彻懒懒地看了一眼,并未接过,对侍立一旁的霍去病道:“子峘,随朕出去走走。”
天子在阶下如火如荼的牡丹花丛顿住身形,淡淡开口:“子孟,朕对一人无论如何宽容、体恤,也换不来他的忠心,你说朕该怎么办?”
霍去病猛然一怔,天子这是意指何人?难道,说的是自己?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撩衣跪在天子面前,朗声道:“小臣誓死忠于陛下。”
“嗯?”刘彻拉长了疑问的声音,片刻恍然,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让身前的人误解了,忙伸手相扶,道:“子峘不必惶恐,朕说的不是你。”
听了天子的解释,霍去病还是惊出一身冷汗,所谓伴君如伴虎,大概就是这样了。这几日天子都在为那份密报而犹豫不决,即使方才已然做出批示,然天子仍不曾释怀。究竟是何人何事,让当今英明睿智的帝王如此犯难,不得果断裁决?
“子峘,你方才说,你会誓死效忠于朕对么?”
霍去病一听,赶忙又跪下,大声道:“回陛下,霍去病终其一生,誓死效忠陛下,还望陛下明察。”
“呵呵。”刘彻龙颜大悦,“快平身,朕信你。”
刘彻命人在花丛旁摆案,置酒,然后又命霍去病陪他落座。
陈庭带人奉上一坛西域葡萄酒,后面琅琊手捧一只锦盒,不知何物。待陈庭打开锦盒,霍去病才看到,盒中是一对白玉夜光杯。
爵杯斟满琥珀色的葡萄酒,霍去病双手执杯,在天子注视下一饮而尽。美酒入喉,甘甜醇厚,再观玉杯,纹饰天然,杯薄通透,光亮似镜,内外平滑。迎着皎洁月光,再次斟满美酒,杯体顿时生辉,光彩熠熠,不禁令人心旷神怡。
刘彻见霍去病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笑问:“子峘可是喜欢?”
霍去病道:“小臣不敢。”
刘彻朗声大笑,一扫几日阴霾,“既然子孟喜欢,朕就将这对夜光杯赏与子峘。”
霍去病本想拒绝,忽然看到陈庭不迭给他递眼色,示意他收下,勿惹皇帝不快。当下赶紧站起身,道声谢主隆恩。
天子心情大好,拉着霍去病陪他饮酒赏月,等月上中天之时,刘彻才发现霍去病双颊酡红,醉态略显。但少年努力维持一丝清醒,生怕君前失了仪态。
“呵呵,子峘,你的酒量可真是不敢恭维哦。”
听着天子略带调侃的话语,霍去病努力集中精神,答道:“小臣自幼很少饮酒,嗯……”伸手抚额,少年再也无法维持清醒,眼前朦胧一片,然后伏身趴在桌上。
陈庭见状,忙问天子:“陛下,您看这?”
刘彻也是抚额,无奈摇头,笑道:“扶到寝宫去,然后着人去备醒酒汤。”
陈庭给琅琊使个眼色,小内侍忙过来,扶起霍去病,就往天子寝宫而去。
醒酒汤端上来时,刘彻又好气又好笑,摆手让人又把醒酒汤撤了下去。
霍去病已被琅琊安置在龙床上,沉沉睡去,任琅琊如何呼叫也不见醒转。外衣被琅琊褪去,只着白色里衣,少年一张因醉酒而红扑扑的俊脸更显憨态可人。刘彻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摩挲着,却没有惊动梦中人,努力调整好呼吸,天子扯下了收拢帐幔的翡翠钩。
第二日早间,霍去病拍着还有些发闷的头,定睛细看自己又躺在龙床上,惊得一下坐起来。看看身上,里衣整齐穿在身上,后面那个部位也没有不适的感觉,心下纳闷,这是怎么回事?想了又想,不禁汗颜,自己陪陛下饮酒,多贪了几杯,竟然在陛下面前宿醉,还不知有没有在君前失态呢。
穿好衣服急忙去找天子请罪,天子只是笑吟吟地摆手制止。
午后,天子小休息片刻,便带霍去病一起去上林苑御马园。
御马园占地很大,围栏内一群小马儿正欢快地追逐嬉戏。
御马监见天子来了,忙带人接驾,刘彻道:“都平身吧。”
刘彻跟随御马监到一旁似乎是在询问着什么,霍去病没有跟过去,他的注意力被场地里一对小马吸引了。
左面是一只通体枣红的小马,右面是一只淡金色、鬃毛和四只蹄子却是纯白的小马,均是头细颈高,四肢修长。两只小家伙面对面,立起身子,前蹄上扬,然后不停地踢蹬嬉戏。
霍去病头次见到这种场面,顿觉有趣,便问旁边管理马匹的宫奴:“它们这是做什么?”
“它们这是高兴了在戏耍,要是不高兴啊,就该拿蹄子互相踢啦。”
“原来是这样,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