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缓缓吐口,“也没什么,朕就是在想,人终究要走到那一天。既然如此,那就让你们舅甥陪着朕吧。”
霍去病低头不语。
那个最尊贵的陵寝,就是茂陵,天子刘彻百年之后的安身之地。而在茂陵东面,大将军卫青的墓起冢似庐山;东北一侧紧挨着庐山墓的,便是骠骑将军霍去病的祁连墓。
原来,天子连他们身后归于何处都谋算好了。
接下来的几天,刘彻都让霍去病陪在他身边。
那几天,刘彻的需求次数很多,他爱不够怀中人的身子,要了一次又一次。他无视他的求饶,一遍又一遍驰骋着、发泄着。直到,他不再求饶了,非常安静地躺在龙榻上,睡着了。
刘彻把他抱在怀里,低头亲吻着他布满细汗的额头,喃喃低语:“有些事,朕不得不做,朕知道你总会知道,别怪朕,身在其位,朕没的选。”
怀里的人很安静,天子笑了,他知道,他没有听到。
龙爪槐的槐花依然是那样清新扑鼻,从小不喜欢香气的霍去病,唯独对这槐香算是特例。
舞剑的身影矫健如初,天子手执青爵杯,有一瞬间出神。
比起当年,眼前的人高大了许多,面上的青涩也已经退去。现在,他已经是一个日趋成熟的将领,不久的将来,他就可以接替卫青,成为新的汉军统帅。
霍去病收了剑势,天子递过锦帕,道:“快把汗擦擦,留神受风,引发你的头疾。”
“是。”接过锦帕,霍去病一边擦拭额头的汗珠,一边看天子,张了张口,却是没出声。
刘彻叹笑一声,道:“朕知道,你定是想念稚子了。去吧,一会就回去,朕还准备了些小玩意儿,给小家伙的,也一并带回去。”
“多谢陛下。”霍去病满心欢喜,端起青爵杯,饮尽杯中美酒。
回到府中,霍去病喊苏若把霍嬗抱来,胖嘟嘟的小家伙被扔在大床上,毫无方向感地爬来爬去。
打开天子的礼盒,霍去病见一边霍光眼睛瞪得大大,便拿了个西域铃鼓递给他,霍光欣喜地接过。自己这边,拿过一个系着彩色丝带的串铃,开始在小家伙面前晃来晃去。
小小的霍嬗,趴在大床正中,开始转动他那小小的脑筋,铃鼓的声音很浑厚,霍光时远时近在他面前敲击着,引着小人儿开始往他那边移动。这时,霍去病开始抖动手中的丝带,成功地吸引了小家伙的视线,串铃的声音清脆悦耳,霍嬗吐个口水泡,嘎地笑了一声,几下爬到霍去病跟前。
“大哥,你那个比我的好,嬗儿才不找我!”霍光撅着嘴抗议,控诉霍去病拿了好东西,成功把霍嬗引走了。
“噗!”北堂勋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旁边苏若和妩歌抿着嘴,偷偷地乐着。
霍去病抱着霍嬗,道:“儿子追父亲是天性,你不信,那我们交换下,你看看他找谁。”
霍光不服气,翻了翻眼睛,道:“换就换,我看过邻家李嫂的孩子,就不是这个样子。”
霍去病笑而不语,把串铃扔个霍光,自己拿过铃鼓,然后又把霍嬗放在大床正中。
“霍光,可要开始了。我们约好,你若是赢了,我就带你诳长安城,你若是输了,可要老老实实背书。”霍去病才回府,就问霍光的情况,听先生说他不爱背书,不禁苦笑,还真是有兄弟缘,哥俩个哪个也不喜欢读书。
到了长安几天,霍光的胆子也稍稍大了点,白了霍去病一眼,扭头开始逗霍嬗。霍去病也不以为意,轻敲铃鼓,咚,咚,几下,霍嬗小脑袋一扭,舍了霍光直奔霍去病。
“啊!”霍光气得不停翻眼皮,这小家伙,难为这几天我没事又是抱又是背着,居然、居然,真是岂有此理!
霍去病把霍嬗从新抱起来,在他粉嫩的脸颊上轻呷一口,笑得得意。
霍嬗被转了几道手,最后苏若接过来,道:“嬗儿公子最近长的快,又要添置衣服了。”
“啊。”
霍去病一愣,似想起了什么,忙把霍妻给他的包裹拿出来,那天急匆匆赶着觐见天子,把这茬给忘了。
包裹打开,霍去病让苏若把孩子抱过来,拿起小衣服比了比,不禁大惊,除了几件略大,其余的正是当下穿的尺寸,就好像可身量好的一样。
心里一暖,霍去病把霍光揽到怀中抱住,霍光,以后有哥哥的,就有你的……
这日午后,头痛了小半天的霍去病躺在院中的躺椅上终于睡着了。
霍光拿着水果正要喊他,被北堂勋拉到一边,竖起食指嘘了一声,悄声道:“让将军先睡,别扰他。”
霍光点头,和北堂勋退出院子,才问:“我大哥怎么了,为什么那会他会那么难受?”
北堂勋摇头,“霍公子,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懂了。将军,他是心病难医啊。”
“心病难医……心病难医……”霍光嘴里小声嘀咕着,心里堆起一大串问号。
“夫、夫人……”北堂勋猛地站住,嘴巴大张,有点语无伦次。
霍光本来低着头跟着北堂勋身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头撞到他后背上。小孩揉着发酸的鼻子,很委屈地说道:“北堂哥哥,你干什么?”
北堂勋赶忙把他拉过来,道:“霍公子,这是夫人,快给夫人行礼。”
霍光不明白,抬起头来,才看到面前站着一个衣着光鲜,非常美丽的贵妇。
北堂勋不知卫少儿因何突然来冠军侯府,但看她一脸怒气,就知肯定不是好事。
“你叫霍光?”卫少儿走近一步,双眼几乎喷火,仔细打量这个活脱脱和霍仲儒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孩子,心里恨意丛生。自己的儿子真是白养了,不但跑到河东找霍仲儒,给他买房置地,还把他的儿子带到长安。最让她忍无可忍的,亲生儿子不肯给自己的同母幼弟求封,才回长安就让天子封了霍仲儒的儿子,这如何不让她火冒三丈。
“我,我……”霍光见面前的女人凶巴巴的,一时吓得不知该说什么。
“谁叫你来的,你为什么会来?我心痛了二十年,才好些,你居然又来长安惹我!为什么,为什么……”卫少儿大声叫着,仿佛眼前站的人不是霍光,而是霍仲儒。
北堂勋也是一惊,自从和霍去病相识,去过陈掌家次数也不少,但从未见卫少儿发怒过。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他道:“夫人,您先到里面歇歇,我去请将军。”
“你走开!”卫少儿一把推开北堂勋,把躲在他身后的霍光揪了出来,不顾小孩的哭叫,大喊:“你走,马上离开长安,走!”
卫少儿哭了,摇着霍光单薄的身子,哭着,喊着。
卫少儿在哭,霍光也在哭,北堂勋急得直跺脚,苏若抱着霍嬗,和妩歌远远跑来,也搞不清状况。
“别发愣,请将军啊。”北堂勋着急,把霍光护着怀里,却不敢去挡卫少儿的撕扯。
“哦,哦。”妩歌转身就跑。
很快,霍去病赶了过来,“娘,你这是干什么?”
霍去病原本还不算清醒,妩歌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说不明白,只请他快点到前面看看。离着很远,他就听到了母亲和霍光的哭叫声,心里乱糟糟的,这是怎么了?
看到儿子,卫少儿一阵委屈,“你为何要带他来长安,你知道娘有多恨他?你带他来做什么,昭儿的事情你不管,可你竟然给他请封,想不到你长大了,做事竟是令娘如此寒心!”
霍去病知道母亲误会了,可又无法解释,低头安慰着霍光,又扫了眼旁边的人,对苏若道:“你们过来做什么,不怕吓到嬗儿吗?快回去,把霍光也带走,给他弄点压惊的东西吃。”
“大哥,这是谁啊,我怕。”霍光怯生生地问着,不肯和苏若离去。
霍去病叹气,道:“这是娘啊,长安的娘。”见霍光扯着自己的衣袖不放,他挥手打发了苏若和妩歌。
“谁是他娘,我没这个儿子!”卫少儿愤愤地喊着:“你送他走,送他走!”
霍去病看了看此刻状若疯魔般的母亲,缓缓跪了下去,“娘,您有气冲儿子发,但别吓唬这孩子,他还小呢。您要打要骂,儿子听凭发落,求您了,先到里面坐,别生气了。”
呜,卫少儿抽泣起来,身子一歪,靠在跟着她过来的丫头身上,哭的伤心。
“大哥,大哥,你起来啊。”霍光想把霍去病从地上拉起来,奈何力气太小,努力几次均无济于事。
北堂勋看小孩投向自己的求援目光,心里干着急,却是没办法。
正这时,就听有人大声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卫青的声音传了过来,看了看一堆给自己行礼的人,没再吭声,几步走过来,把霍去病拽了起来。
“别跪着,起来说话。”
53.祸由心生
卫青一把拉起了霍去病,“别跪着,起来说话。”
霍去病低声喊了句,舅父。
卫青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算作安慰。转过身来,卫青道:“二姐,你这是做什么,都是孩子,何必如此?”
卫少儿急急地解释,“他,他去了河东。”
“我知道。”卫青很平静,“儿子寻父,有何不可?”
“那你知道,陛下封那个孩子吗?”卫少儿大声问,心里别提多不平衡。
“我也知道。”卫青还是很平静,“二姐,那是陛下的意思,不是去病提出的。”
“你说什么?”卫少儿不信,“这不可能,陛下过去都没见过那孩子,怎会初次见面就封赏他?”
卫青心道,陛下怎么想的,岂会让你们都知道。无奈,卫青道:“这事,陛下和我提过,没什么不好,去病孤单,多个人陪他,有何不可?”
卫少儿心里狐疑,抹干面上的眼泪,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卫青答道:“我何时欺瞒过你。行了,别和去病过不去,自己的孩子,如今这个样子,难道你就不心疼?这事就这样啦,你也回去吧,这事若是传了出去,还不让别人家笑话了去。”
卫少儿看眼卫青,又气鼓鼓地扫了儿子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在霍光身上。小孩躲在自己儿子身后,牢牢抓着儿子的胳膊,真是比亲兄弟显得还亲厚。暗自咬了咬牙,卫少儿走了。
卫青对着周围,似不经意地、但语气不容抗拒地说道:“今日什么也没发生,对不对啊?”
北堂勋一听,当下明白,道:“大将军英明,我等未发现有事发生。”
卫青暗赞北堂勋机灵,这时也不客气,把自己当做半个主人,对一旁还发愣的外甥道:“舅父大老远跑来,累了,也不给舅父倒碗水么?”
霍去病顿时醒过神来,道:“舅父,里面请。”
先把卫青让到大厅,又把霍光这小东西从身后扯到身侧,拉着他的小手,也跟着进来。
卫青接过霍去病亲自奉上的茶水,浅呷一口,闭眼道:“青汤绿叶、新鲜自然,喝着给人以返璞归真、恬淡自适之感,好茶。”睁了眼,又道:“应是今年南面新贡来的,陛下赏赐的吧?”
霍去病道:“正是。年前陛下命琅琊送过来的,说是南面新贡的。”
这个卫青非常清楚,年关时,天子把新贡茶只赐给了长平侯府和冠军侯府两家,得此厚赏,那是何等荣耀。
不再说别的,转过来看向霍光,“呦,这小家伙,就是霍光啦!”卫青笑得和煦,伸出手,招呼小孩过去。
霍光不知所措看看霍去病,问:“大哥,我该过去吗?”
霍去病见霍光似乎对卫青不是很怕,便说道:“那是舅父,舅父很疼人的,去吧。”
霍光面上露出灿烂笑容,几步走到卫青面前,细细打量面前身形高大,一脸温和的人。
“呵,这小子!”卫青叹笑,问:“有什么不对么,这么看我?”
霍光道:“大哥说你是舅父,舅父很疼人,是么?”
“呵呵。”卫青把小孩揽过来,好好看了看,道:“舅父疼听话的孩子。”
“那我听大哥的话,舅父也疼么?”小孩天真的问着。
“嗯。”卫青点头,“当然,如果你喜欢,也可以像哥哥那样喊我舅父。”
“真的啊,舅父?”
哄,小孩一句话,把大厅里的人全逗笑了。
小孩被北堂勋带了下去,卫青半天才道:“这个事儿,为何不和舅父商量下呢?你娘带你不易,这事既然出了,你也莫想太多。”
霍去病低下头,心里不好过,天子如今所做的事,舅父未必就不知道,天子如今已经开始顾忌卫家,明里不动声色,但是从这两次出征,意图已经很明显。自己明白的事情,难道舅父会不知?然舅父,还是一如既往,待自己不曾改变。
“怎么了?”卫青见他神色不大对,有点担忧。
“没什么。”霍去病摇头。
“既是如此,就把一切看淡了,心里就无事了。”卫青温言说道。
“舅父以后多过来坐。”霍去病小声说着。
卫青站起来,负手在大厅里走了几步,忽然道:“今年年景好,若是各地丰收,怕是又要开战。”
“什么?”霍去病一下站起来,“开战?”
卫青点头,“别看陛下什么都不在意,其实陛下什么都看中。陛下如今天天盯着桑弘羊的口袋,何时他的口袋装满了钱粮,陛下必会寻机和匈奴决战。”
霍去病心里不胜欢喜,他对战场有着嗜血的热情,听到打仗,他就兴奋。他问:“这次开战,打算在何时?”
“等着吧。”卫青道:“陛下的心思,不是谁都摸得透的。耐心等待就是了,平日仔细调理你那身体。你才多大,这几年总是闹病,我为这个替你担了多少心,你可知道?”
霍去病道:“知道了。”
卫青叹气,“我也不想说你,一来你已经长大成人,二来如今你已封侯,你的性子,有些该收敛的就收收。往来门客纵是不喜,也勿拒人于千里之外。你已不是当年的小孩子,如今你是冠军侯、骠骑将军,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盯着你看。身在高位,一切都应小心谨慎才是。”
霍去病一呆,赶忙答应,卫青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去病,舅父自幼看着你长大,在舅父心中,你和伉儿他们不分左右,但你明白,你和他们不一样。舅父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在你身上,你是个能成大事的孩子,不会令舅父失望的。”
霍去病淡然一笑,我不会令你失望。
霍去病和母亲一场因霍光获封而起的风波,在卫青到来开解后,就这样化解了。
天气越发的暖和,苏若平日里在午后,喜欢把霍嬗抱出来晒晒太阳透气。
小家伙白白的、胖胖的,平时甚少哭闹,很是乖巧。
苏若今日信期初至,腹内一阵一阵抽痛着,疼的有些冒冷汗,女人轻声哎呦一声。
“苏若,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妩歌快步走了过来,关切地询问着。
“姐姐,我信期来潮,肚子痛。”
妩歌一愣,道:“呀,你脸色很差,去歇会吧。”
苏若看看怀中霍嬗,颦着眉道:“不行啊,小公子还没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