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园是京华校园的旧称,在前朝曾是六代亲王、郡王世袭的旧居。前朝凋败后,为新政权所征,建立了大学,这才有了如今的身份,对这个大园子而言,也算得上适得其所了。
蓉,芙蓉也,蓉园即得名于此。京华芙蓉之盛,我曾亲见。四十年代,我在当时的京大任教,家住在学校西北边不远的印染胡同。晚秋时候,碰上开花时节,早上从西门进去,满眼都是嫩白色的乳花迎着朝阳,傍晚从西门出去,满眼又都是殷红色的鲜花逆着夕阳执拗地盛放。那是我记忆里最好的蓉园。后来,京大变故横生,而花随人事,不几年的功夫,曾经海潮一般的芙蓉竟全败了,如今,已经绝迹。
蓉园之兴,始自光曜当家之时。光曜何许人也?前朝世袭一等睿亲王家第三代家主,八岁丧母,十四岁丧父,遂以嫡长子之尊袭了个少年亲王。睿亲王府的老宅在光武门内的多罗胡同里,蓉园本来只是王府在郊外的一个避暑别墅,时称‘泠园’。可亲王传到第三代时,光曜在朝里已没有公职,也免了日日上朝的麻烦,又是少年心性,于是下令在园中大兴土木,将全府上下都搬了过去。
我的爷爷还听他的父辈讲起过王府搬家的情形,说那‘运了绫罗、细软、字画、金银、女眷、家仆以至于鹦鹉、猎狗、盆栽、名花的车队从多罗胡同一路往西,直到白虎门外,竟像流水一般,缓缓而行,而路南北行人半日皆不得过’,一时之盛况可想而知。光曜把家搬到泠园之后,见山水楼台,样样都按着自己的意思规划建造,心中甚是满意,只嫌‘泠’字有所不足——李太白‘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一句虽好,意境未免太阔,消暑于一时尚可,但不适于久居之所,于是借园中花卉之盛,改‘泠’为‘蓉’,从此便有了‘蓉园’之名。
而这个光曜,也便是本书的主角了。我和这位主角,若要攀起关系来,还有一些远亲,也正是因为沾了这个缘故的光,我得以接触到一些极少见——或者说就是独一无二的史料,从而对此人的所作所为有了些别人所没有的了解。如要用一句话简单地描述他,则除了芹溪先生在《红楼梦》里自绘生平形状的那句‘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实在没有更切近的形容了。
睿亲王府在光曜手中非但没能‘光耀门楣’,而且其败落实是自光曜而起。他曾在皇家的大墙里坐了十年的牢,出狱以后双腿几乎残废,虽然最终被登基的新皇赦还家产、恢复爵位,终究还是大伤了王府的元气。他离世前没有给自己指定任何继承人,导致家族嫡幼与庶长之间互相攻伐,最终一分为二(也就是原先京大与华大各自的校园)——但令人发噱的是,光曜虽然没有指定接班人,倒给族人留了一份遗嘱,上书‘不得伤鹤’四个大字。诸般荒唐形状,不一而足,读其传述,常感啼笑皆非。
但是,若要仔细追究光曜败家之过的起因与细节,却又令人动容,尤其在这最是无情的帝王家,可堪称‘天下痴情第一,古今仗义无双’了。其中的有趣细节,此处说得太多,后文读来无味,便暂时按下不表。
熟悉拙作的朋友可能知道,从十二年前写完了晚明文学评论以后,我便封笔不再写作。时隔这么多年又重新执笔,已感到有些力不从心。本书虽基于史料,但实不能当作史来读,当作野史也不能,请各位严肃的读者权当作老人打发时光时写的玩笑吧。”
英明靠在床上慢慢地翻书,旁边的床上响起陈晨均匀的呼吸声,而北京冬天的日头也渐渐斜了,天色昏黄,不知翻到哪一页的时候,他也睡着了。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块大石头上。英明揉了揉眼,往四下环顾,只觉得热风拂面,周身上下一股令人不快的黏腻感。身子的一侧是湖。有风,但树不动。艳阳高照,但湖面上却没有反射出一点光来。仔细看,那水黑如墨,深不见底,水面上没有涟漪,亦无任何倒影,连他自己的也没有,只有一团死样的沉静。
英明吓得离了湖边,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坡,下坡,有时前面看着树和围墙走过去的,到了眼前又什么都没有——穿过去了。
他心里迷迷糊糊的,这是个没有逻辑的世界,他已放弃了思考。
走了一阵,穿过了几棵树,几堵墙,几栋房子,他来到了一座大屋前,屋前垂手站着几个青年。他一张一张脸孔辨认过去,有的认识,但叫不上名字,有的陌生,可也像是在哪儿见过。他数了数,一共有七个人。但这些人似乎没有看见他,也不知觉他的存在,依然垂手在屋前站着,像是不会动的假人。
就在英明疑惑之时,青年之一突然抬起头来,看向英明。英明唬了一跳,但随后便发现,那人的目光越过了自己,投向了他身后的另一个人。英明转头时,只以为自己身在梦中,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来人——那是另一个自己,着一身素衣,正朝自己走来。
英明既惊且惧,喉咙发紧,脖颈后一溜寒毛都立了起来,他把一只手伸向“自己”,却被他毫不费力地迎面穿过。“自己”走到了那七人面前,众人纷纷低下了头。
他听见“自己”问:“他要见我了?”语气中带着不愿相信,带着恐惧,带着哭腔。
一为首的青年答道:“方才传出话来。他怕……怕自己是已经到了时候了。”
英明惊醒过来,内衣已经全都湿透,正紧紧地贴在身上。
有什么东西不对。
英明左眼一阵狂跳,只看见调成静音的手机正在床头柜上一闪一闪。
来电者是张皓天。英明盯着忽明忽灭的手机屏幕,冷汗顺着脸庞滴了下来。
英明接起电话,对面传来的却不是张皓天的声音。
“是我。”对面那人说。
“你是?”英明迟疑了一下,他一定是在哪儿听过这人的声音,但一时间想不起来对方是谁。
“张霖。”对方说话的声音带着点喘,有气无力地回答。
“你跟张皓天在一块?”
“嗯。”张霖无意寒暄,没再留给英明发问的时间,直入主题:“张皓天受伤了,伤了脑袋。我们现在出租车上,我想你们家比较有能耐,赶紧联系一家好一点的医院,我把他送过去。”
“张皓天?他怎么了!伤得重不重!”英明从床上跳了起来,心里涌上了一股怒气,似乎想要隔着电话把张霖斩成八段——他知道皓天老和他玩,总有一天是要出事的。
“没什么大事儿,可能有点脑震荡和小骨折,我觉得还是检查检查为好。你别啰嗦了,快联系医院吧。联系好了给张皓天这个手机来个电话。”说完张霖把手机挂了。
英明心里恼火,但事关张皓天的安危,不敢怠慢,于是赶紧给李金淑挂了个电话,找熟悉的医院。李金淑说她和一家医院的门诊部主任很好,那家医院治骨外伤是最有名的。英明问明了医院的名称地址,遂怅然——那家医院和收治了陈晨的这家医院,是同一家。
他不禁望向陈晨,他已经醒了,正睡眼朦胧不明就里地看着自己。英明把医院地址用手机通知了张霖,随后便在陈晨的身边坐了下来。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经六点过十分了。
“我该走了。不然碰上阿姨不好解释。”英明摸了摸陈晨的手,说:“你吃过晚饭以后把我带给你的材料再多看看,做套题,答案和解题要点我都附在后面,要是有不明白的随时给我打电话。”
陈晨“嗯”了一声,问:“没事儿吧?我听你电话里好像说张皓天受伤了?”
英明点了点头。京城已完全被夜色笼罩,屋里没有开灯,陈晨只能迎着窗外微弱的灯光看见英明侧脸的剪影——在黑暗中无力地微微晃动。
他沉默着,像是在盘算何时起身告辞。过了一小会儿,陈晨听见英明断断续续地,小声地说:“这些天,我总有种感觉,那种一篇小说到了结尾的感觉。好像就在前面不远的某一个地方,所有的人突然就要面对既成事实的结局,且是你无从努力改变的结局。结局写得再妙笔生花,到了那一页,再往后翻,就没了,好像小说里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到了那一刻就突然消失,不复存在了。”
“虽然不知道结局是好是坏,但是光想到结局就在眼前,就让人觉得很沮丧。”英明站起身来,在黑暗中向陈晨挥了挥手,拧开房门走出去了。陈晨呆呆地看着房门,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自己心里的感觉。他这恋人——前恋人,总有些让他不知所措的想法和举动。
载着张霖和张皓天的出租车是在七点刚过时到的急诊部门口,那时英明已在那儿候了半个多小时。他看着张霖搀着张皓天从车里出来的时候一声惊叫都到了嗓子眼,又被他强吞了下去。
张皓天的头上有好几条干涸了的血流,张霖勾着他的左臂,张皓天的左手抱着自己右臂,两人迈出车门的瞬间都有些踉跄。英明箭步上前,伸手去扶皓天的右胳膊,却听他“哎哟”了一声。
“伤着了?!”英明焦急地问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一边带着路往急诊室走。
“嗯,右胳膊动不了了。”张皓天回答,脸上还是一如往常地笑了笑。他走得很慢,像是极力忍受着某种痛苦,不想让英明看出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英明询问张皓天的时候恶狠狠地扫了张霖一眼。
张霖注意到了英明看他的眼神,低下头去,避开了与他直视,说:“我们从网吧出来往家走,到拐棍胡同的时候就被劫了。有人从后头敲了皓天一棍子,我躲开了,跟他们干了一架……”
英明内心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体内愤怒顿时无法抑制地直冲天门,他停下脚步,照着张霖脸上就是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你个王八蛋!要是再把这种事往耗子身上招,我……”英明还在找词儿,手已经被张皓天拉住了。
“三儿,有话好好说。不能怪老四,那些人不是他招来的。要不是他一个打好几个把我救了出来,还不定我这会儿在哪儿呢。”张皓天一个劲儿地拉着英明往后拽,“而且,你看老四其实伤得比我重多了,你还打他。有话咱们回头慢慢再说,先带我们去消毒包扎什么的,好么?”
英明这才回过神来,心里有些懊恼自己的莽撞——我也忒差劲了,皓天的伤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我还在急诊室门口逞一时意气……这么一想,刚才的气焰当时就萎了,英明这才注意到,张霖刚才胳膊上裹着的衣服刚才被自己撸到了地上,原先被衣服压住的是一条极深极长的伤口,肉都翻了出来;除此之外,他的肩上,手上还有好几条口子,也都不浅,有的已经被凝固的血痂所覆盖,有的还往外渗着血,让英明几乎不敢不忍再看。
“没事儿。”张霖弯腰把自己的衣服捡了起来,说:“我该打。”
他低下头,眼泪便流了下来。他伸出那沾满血污的右手去抹,脸上也跟着沾满了血污。英明看着他落泪,心也软了。他艰难地完成了一个道歉——他人生中最不擅长做的事情,然后赶紧带着那浑身是伤的两人入院医治去了。
那是个兵荒马乱的晚上。李金淑当然是来了,英明在门口给了张霖一巴掌的时候她正在急诊部二楼和熟人介绍的值班主任套磁。过了不久昊天集团在北京的一个姓马的负责人也赶了过来,显然是奉了张英张丽的委托,英明看着他眼熟,不知是不是上次到青龙门看房子的时候见过。于是各种有名无实的寒暄、问候、客套以及虚张声势的关心和打包票在医院里汗牛充栋。
值班主任带着张皓天和张霖穿梭于各个诊室,消毒、包扎、打疫苗、拍片子,因为张皓天头上有伤的关系,还做了颅脑X光和CT检查。检查结果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张皓天右臂脱臼,轻度脑震荡,别无其他内外伤;张霖除了皮肉遭罪缝了几十针外,也没有大事。值班主任给张皓天安排了病房,留院观察,以免他的脑震荡出现什么当时观察不到的症状。
约摸九点半的时候,李金淑接了一个电话,说:“警察来了,我去楼下接一下。”
张霖显得有些吃惊,问:“怎么还报了警?”
李金淑道:“那当然得报警了,刚才你跟皓天也说了,那伙人原本可能是打算绑架皓天的——这可是大事儿啊。要是不把这些人找出来,抓起来,以后还会不安全的。”
李金淑走后,张霖神情黯淡地站起身来,也跟着走出了张皓天的病房。他开门的时候张皓天叫住了他,对他说:“老四,这一晚上都没来得及谢你。要不是你,我小命都难保了。哥们儿,谢了!等我出去了好好请你一顿!”
张霖怔了片刻,低头微微一笑,轻声答道:“别这么说。是我对不起你。”然后便消失在了门后。张皓天隐约看见他离开的时候眼里闪着泪光,也可能是他看错了;但无论如何,那都是他见到张霖的最后一面。在那以后,无论他还是英明,再也没有看见过他。
大概两周以后,南城的一家黑网吧发生火灾,人为纵火。当天晚上被反锁在网吧里的少年大概有20人,死者之中就有张霖,而那时他已是一名联网通缉的在逃绑架嫌疑犯。
在拐棍胡同敲头绑架未遂案发生后的第二天,警察就根据各种线索把建星工校的薛水强——人称“水哥”及其同伙抓捕归案。据人犯供述,张霖是团伙的骨干成员,他知道张皓天家里有钱,就和“水哥”策划了一桩诈骗,顺利地从张皓天手里骗到了20000块钱。在诈骗得手以后,他们感觉张家比自己想象得更阔,于是就又想出了绑架勒赎这一招,计划由张霖把张皓天引到胡同里,然后由事先埋伏在那儿的三个同伙一起把张皓天绑来作为人质。但是,在同伙按计划把张皓天打晕以后,张霖不知为何突然改了主意,说要放弃计划,其他伙伴不从,就互殴起来。据当事的人犯说,张霖那晚如癫狂一般,拿着刀乱劈乱砍,同伙招架不住,只好让他把已经到手的张皓天又抗了出去。
张皓天因为最初就被一棍打得晕死过去,对中间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但他在清醒之后闻听了这一切,竟宁愿自己没有醒来。他万不能相信,一个与自己那样亲密,自己那样信任的朋友,在接受了他全部的善意和诚恳以后,仍然会选择做出伤害自己以获取利益的事情。
那些坏人所说的一定不是事实。张皓天坚持认为。他们只是把所有的过错都推给了张霖,张霖即使真的如他们所说,参与了这个卑劣的行动,也必是有什么为难之处,被他们所胁迫——他绝不会是主谋!张皓天虽没有英明那样的察人之明,但他绝不相信自己和张霖曾经的那些亲密无间兄弟义气全是假的。只是如今,已经没有了对证,他再也不可能了解张霖当时的想法了。
纵火的人,事后查明,也是建星工校的。纵火者是“水哥”的爱将,把背叛了组织,报了警,还把大哥送进了监狱的张霖视为天敌,因此在发现了他的行踪以后便伺机报复,后来趁着他在网吧过夜,一把火烧死了20条人命。这些在年龄上还可以归类为孩子的人是如何培养出了一副将人命视同草芥的本事,正常人类实在万难揣测。
张霖在腹中藏着无法当面告诉张皓天的苦衷、秘密,永远地闭上了嘴。他为何设计了这个局,又为什么改变主意,是突然对哥们起了怜悯之心,还是发觉自己也同样遭人陷害,在事发之后又为何选择人间蒸发而不是立功赎罪争取缓刑甚至免罪——这些,他都无法再告诉张皓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