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乐手上一顿了一下,他抬起头,茫茫漠漠的眼睛里有点点水色,他瞅着楚见的胳膊,“还疼吗?”声音有点哑。一股柔软温暖的酸涩感从楚见心里淌出来,顺着血液和神经流遍全身,“一点都不疼了啊!”他发现他见不得沈长乐这样,像只沮丧的小狗。他一只手摸摸沈同学的头,发丝是意料中的软韧。沈长乐抬头艰难的朝楚见笑笑,“连累兄弟了!!”
“都说是兄弟了,你这不是见外吗?”楚见故意提高了音调。“话说你可够猛的,我怎么以前都没看出来呢?还以为你小子是只小白兔呢,感情发起飙来,谁都挡不住啊!”楚见努力的活跃气氛,沈同学听完将削了一半的苹果放在身旁的一次性纸杯上,伸手握住楚见左手。
“什么感觉?”沈长乐问。
“啥?”楚见懵了。感觉?感觉?你握住我的手问我什么感觉?
“手凉吧?”沈长乐接着说。
“恩。”楚见点头。“还有点潮。”沁凉湿滑的感觉。
“实话跟你说,兄弟从小到大还没这样打过架呢,当时打急眼了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后怕得我都手脚都冰凉了我。”沈长乐怕得很真诚。
“至于吗你。”
“至于呗,这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得内疚死啊?”沈同学松开手,又拿起苹果继续削,“还好啊,还好你没什么大事。”口气庆幸得就像自己中了大奖。
楚见想起那白刀子划向沈同学头、脸、脖子的一刹那,自己从头到脚的冻透了的冰凉感觉,也喃喃地说:“还好,还好啊。”
苹果削好了,带着清甜的香味送到楚见手边,楚见赞叹不已,这手艺嘿,乐乐啊,这是我吃过最好看的苹果。
沈长乐看着楚见在苹果上大大的咬下一口,眼睛微微眯起来,咔哧咔哧嚼地特欢,终于咧开嘴笑了。
所以当楚林成安克芬夫妇推开病房门的时候,正瞧见两个半大小子拿着一条长长地苹果皮研究。
“爸。妈。”楚见低声叫到。
楚林成黑着脸进屋,安克芬立马扑到楚见面前,乐乐同学被可怜的推倒一边。
“小见啊,你吓死妈了,伤得厉害吗?”安克芬看着儿子打着石膏的右胳膊心疼得不行。“没什么大事。”楚见笑着安慰她。
“楚见,怎么回事?你怎么能在外面打架闹事?”楚林成语气异常的严肃。
“不是的,叔叔。”沈长乐听不得“打架闹事”这个罪名,在旁边开口,“楚见是为了帮我,不是闹事。我是楚见同学,我叫沈长乐。”楚林成这才正眼瞧见旁边这个“始作俑者”。
“怎么回事?”楚林成的低气压让沈同学觉得呼吸有点困难,毕竟床上躺着的是人家宝贝儿子。他大概地把事情说了一遍,看着楚林成没什么表情的脸,他又有种任打任罚的自觉。
当然最后楚林成除了责备他们太过冲动也没说别的。其实楚家父母也是通情达理的人,他们宝贝自己的儿子,但也愿意自己的孩子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他们了解情况之后对孩子们不是失望,而是担心,担心他们太年轻太冲动,拳头或者可以解决一时的问题,却会埋下长久的隐患。
安克芬担心楚见伤了右手,一个多月的时间都没有办法写字,这上学可成了问题。想到这里,安克芬对眼前这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更有点怨念了。沈长乐马上表态:“阿姨你别担心,以后楚见上学就归我负责了,我每天接他上下学,上课的笔记我来做,学校里吃饭喝水我都照顾他,您放心吧,不会让他成绩掉下来,也不会让他受委屈的。我保证。”就差赌咒发誓了。
沈长乐就是有这个本事,他眨着大眼睛看着你说话,就像放把心放在你面前,让你觉得不相信他就是一种犯罪。
于是安克芬在这样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她原谅这个孩子了,虽然说吧,他牵连自己儿子受伤,可是,他毕竟尽力弥补了不是吗?
再看见沈妈妈拎着水果,营养品,还有一大桶鸽子汤进门的时候,楚氏夫妇已经不再有兴师问罪的情绪了,他们看着沈妈妈不停地说感谢不停地说对不起还说我家那位要不是腰扭了不能动也跟着来了,也很客气地说这事不怨你们你们做小买卖的不容易什么的。
楚见家里有自己的公司,不说富二代吧,那也是名副其实的少爷。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所以同学六年的肖千木觉得楚见能长成现在这个样子,真是挺不容易的。一般吧,家里条件特好的孩子多少都会骄纵,而且因为不用担心自己的未来,也都不怎么努力上进的,楚见就不一样,他从来都是那么平和那么努力。别人说到楚见首先会想到的是,他是年纪第一,然后他多才多艺,然后他快乐温和,然后他帅,可能最后都想不到他家有钱。他闪亮,是因为他自己会发光。
安克芬想陪床,楚见说,妈,没这个必要。沈长乐说,阿姨,我来吧,您明天得上班,我明天不用上课。于是,安克芬又一次在沈同学真诚的注视中屈服。
楚林成离开之前小声的问楚见,需不需要换个好点的病房,楚见摇头,不用了,又不是住多长时间。
于是当天晚上,沈长乐就睡在病房的另一张床上。
九
半夜的时候,沈长乐被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了,借着月光,他看到楚见正死死拽着枕头喘粗气,脑门上是亮晶晶的汗水。沈同学蹭得窜过去,“楚见楚见,怎么啦?”楚见咬着牙说:疼!然后,沈长乐迅速的把值班医生叫过来。医生看了看说,这个就是止疼药的药劲儿过了。沈同学说那就再用点止疼药啊,医生说止疼药不能随便用,用多了对身体可没好处。
看孩子疼得厉害,医生最后还是给楚见开了俩药片。沈长乐倒水让他吃了药,又拿老妈带来的毛巾湿了水给他擦脸,关了灯。然后,沈同学蹲在楚见床前说,楚见,你先睡吧,我看着你睡。
任谁被人直愣愣的盯着也睡不着。
楚见看着近在咫尺的沈长乐的脸,窗外的星光撒进对方幽幽的眼湖里,摇晃破碎,明明暗暗,柔软的视线包裹着自己,仿佛骨头缝里尖锐的疼痛都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他说:“我睡不着,你跟我说说话吧。”
沈长乐说好。
楚见费劲地想靠着床头坐起来,沈长乐赶紧扶着他,侧身坐在他身后,双手环过他的腰侧,小心躲着他的胳膊把他的背靠在自己身上。他就着楚见的耳边开始唠唠叨叨的说话,讲起他转学前那个学校的事情,讲他第一次做饭时差点把厨房给点了,讲他想上什么样的大学,楚见安静的听着,偶尔会问个一两句,也会笑两声,于是,在低低的呢喃般的细碎话语中,呼吸着消毒水和另一个人草木般的味道,楚见终于睡着了,当然,止疼药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很多年之后,楚见想起那个夜晚仍然感慨,他说乐乐,你那时候暗恋我吧?
沈长乐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没有。
楚见说,这个可以有。
乐乐很坚决,这个,真没有。
只是那个时候开始,我们从同学变成了好朋友。
楚见第二天下午就出院了,没有其他问题,回家养着就行。
楚见觉得课还是要上的,虽然说他右手不能写字吧,但是其实对于像他这样的学生,课堂上那些知识只要听听也就差不多了。
所以当周一楚见下楼的时候,就看见沈长乐骑着辆崭新的电动车冲他龇着小白牙。“嘿!这呢!”
楚见笑着上车,乐乐一拍车头,说:“瞧我这新坐骑,这可是我爸昨天给我买的。说起来还是托你的福,我爸说自行车不稳当,以后要带你一起上学,得换个稳当的。”
楚见一听是为了自己就有点不好意思,沈长乐马上又说:“其实我早就想要辆电动车了,没有你这车也得换,你就是我的一个借口,用来达到我想抛弃自行车这个不可告人的目的。”楚见被他逗乐了,沈同学豪迈地说:“来吧,从今天起,你的一切都归兄弟我管啦!”
于是那天清晨,梧桐落下细影的灰色马路上,一辆簇新的电动车载着干净的青春和欢笑,招摇着飞驰而过。
沈长乐是那么说的,也是那么做的。
到了学校里,楚见刚坐下,一伙人过来把他围住,大部分都是女生,叽叽喳喳的问为什么受伤啦,怎么回事啊,严不严重啊,搞得肖千木和孟洋那么两个大男生都挤不到跟前。
这个时候,在这个严峻的时刻,沈长乐觉得自己要行使自己的职责了。他手捧一大杯水,大声吆喝着,开水开水啊,刚接的,烫着不管啊!其实开水是在凉水里镇过的,只是温水。在众人闪身躲过的时候,他灵巧地侧身到楚见身旁,把水往楚见桌子上一放,转过身,对着众位怀着关切心情的同学们粲然一笑:各位,各位,我代楚见感谢大家的好意,可是,你们看啊,过道这么窄,人都挤在这里,一个不留神碰着楚见的伤胳膊不就不好了吗,好吧,大家都散了吧啊,散了散了。”
有人不乐意了。
乔琳琳:“哎,我说沈长乐,我们跟楚见说话有你什么事啊?你怎么就能代表楚见了呢?”
齐云:“就是啊,人楚见都没说什么呢,你这不是闲吃萝卜那啥吗?”
话说沈同学演技一流,本来一脸欢实,在他的手从额头到下巴抚过一遍之后,变成了苦大仇深,长眉紧拧,他沉痛地说:“姐姐啊,你不知道,我这全是为了赎罪啊?”
一干人等立刻静默。
楚见本来笑嘻嘻的看着沈长乐咋呼,听到这句脸色马上严肃了,不动声色的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沈同学回头看着楚见,手揽住他左肩膀,轻轻拍了两下,那意思是,别担心看我的。
“事情是这个样子的,周末我们去打篮球,完事出来我不小心撞上一人,当时没事,谁知道等楚见骑车带我的时候,那人骑电动车从后面疯了似的冲过来,蹭着楚见电动车车把把我们刮倒了,我就是手背破了点皮,楚见他很不幸,胳膊戳在马路牙子上了,尺骨骨裂。”
楚见抬头一笑,这家伙啊,怎么这么鬼精鬼精的呢!事情本来的样子当然不能说,再怎么义正辞严那也是打架斗殴,而且是打群架,对于一个在校学生而言这个罪名很重,说出去是要记过要进档案的,所以这事就只能是个意外。
同学们半信半疑,你没事儿人似的,楚见就废了只胳膊,楚见没这么弱吧,这不是扯吗?
“哎,不信问肖千木和孟洋,他们都在场。”沈同学推出俩挡箭牌。
大伙在看到那俩人点头之后,问题的重点终于转移了。
“后来那个肇事的人呢?”有人问。
“跑了。”
“跑了?你们仨大活人就让人给跑了?楚见伤成这样你们居然让人给跑了,你们也太废物了吧?”群情激奋。
“……”那三个“废物”互相看着,胸口憋闷,默默哀叹,咱们没受伤真是天理难容啊。
楚见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于是,他忍着笑,还一脸郑重的说:“这个,也不能怪他们,他们光想着照顾我了,等回过神人早跑了。”
“那,反正,沈长乐你还是欠揍。”乔琳琳瞟了一眼楚见,那小眼神要多心疼又多心疼。
“是是!”沈同学冷汗直淌,赶忙端起楚见桌子上的水,递到楚见左手边,很狗腿地说:“少爷,你就原谅我吧。”
楚见没有接,他也不是很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态,他知道乐乐同学还在演戏给同学们看,他知道他应该很配合他的戏码,可是,突然他就别扭了,纠结了,抽了。
十
他看着沈长乐跟别人痞跟别人油,觉得这人特可爱特有意思,可是轮到自己吧,他又希望他别这么痞,毕竟,毕竟我们也算共患难的兄弟啊,你对我不该用更认真的态度么?于是,他就愣在那里没动,这下周围的人更有理有据地更无情地拿眼神抽打乐乐同学。要不说沈同学也不是一般人呢,他作大悟状,说道:“对了,少爷手伤了!”然后把水瓶递到楚见嘴边,楚见看沈长乐朝他使劲地挤眼睛,于是茫然地张嘴喝了一口,这下沈同学美了,乔琳琳恨恨地转身,临走还“不小心”踩沈长乐脚上了。沈长乐惨叫一声,做出极其夸张的表情,在地上蹦了好几下,唬的周围的人一愣一愣的,就连那个“不小心”的琳琳同学也犯嘀咕,我没怎么使劲啊?
沈长乐非常痛苦非常委屈地瞅着楚见,眼神那叫一个凄婉,楚见被看得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含着刚才的半口水,心想怎么啦这是?就听沈同学用他特有的软糯的声音,夹着哭腔,几近颤抖地说:“楚见,他们欺负我!”楚见一个失神,水一滴不浪费的呛进鼻腔里,然后咳了个天昏地暗,于是沈同学又在慌乱中挨了好几记粉拳暗脚。
孟洋对肖千木说:“沈长乐这小样儿,让我想抽他。”
肖千木认真地点头。
课间的时候班主任过问了这件事,楚见也按沈长乐的说法大概讲了一遍,老师很天真地相信了,还关照他好好休养,有什么困难跟组织反映,还叫各个任课老师都帮着照顾点。看着老师那殷切的表情,楚见心底真有点不落忍的。
沈长乐从没这么认真的听课、做笔记,他感到自己责任重大,似乎楚见楚大少的前途命运就寄托在他那么薄薄的几页课堂笔记上,于是同学们发现即使在最枯燥的政治课,沈同学都坐的笔直,不时奋笔疾书,而与之对应的则是他的前桌楚同学,因为手不方便拿笔,他整节课都在半闭着眼睛,时不时的瞌睡,不瞌睡的时候就盯着桌面发呆,魂游天外。
其实吧,楚见手没受伤的时候,课上大部分时间也常是这个状态。不同的是,那时候,别人看来是胸有成竹,现在则是带病坚持。
中午吃饭的时候,沈同学拿出从家带的排骨,让食堂帮忙热好,给楚见加餐。那是沈妈妈炖了半宿的,骨头都酥软了。沈长乐说:“吃哪补哪!”开始把一块排骨上的肉撕下来,放自己餐盘里,把骨头给楚见递过去。
楚见瞅着盘子里的灰白色的骨头,又傻了,楚见觉得其实自己是个笨蛋也说不定,不然,他怎么总是被这个沈长乐的举动给震住,难以给出合适的反应。
沈长乐不满地看着他,快吃啊,我听说啊,多吃骨头对这个骨裂很好的,我特意叫我妈炖的,你咬一口看看,骨头是软的。
说着把一大块排骨肉放嘴里,满眼期待的瞧着楚见,楚见于是在这样的眼神中,傻了吧唧的放了一块骨头在嘴里,机械的咀嚼一阵,伸伸脖子艰难的咽了下去。
沈同学眼中有种奇异的光芒,眼角嘴角都不可抑制的向上微微挑起,那个笑被他硬生生的压制在脸皮下,他掩饰的很辛苦,面部肌肉抽搐着保持严肃。
“乐乐。”楚见很柔和地叫他。
“啊?”沈同学抬头。
“敢耍我?”楚见左手拿起一块骨头迅速地塞进沈长乐嘴里,沈长乐终于不再忍耐,嚼着骨头笑开来,嘴里还口齿不清地嘟囔:“楚见,你怎么这么乖的?我真没想到……哈哈哈。”
“笑个屁啊!”楚见愠怒,我TM的脑袋进水了啊?
沈长乐终于捧着肚子停下来,拿出那种带着花香的纸巾,去拉楚见的手。楚见缩了两下没成功,于是任由乐乐同学拉过去。
其实他只是把楚见的手指一根根的擦干净。楚见蓦地想起,那些附在手指上的油脂,是从沈长乐的嘴巴上蹭的,是的,指尖仍残留着柔软湿润的触感,像是拂过带露水的花瓣。沈同学认真的擦好,然后把勺子塞他手里,又把撕下来的排骨肉放楚见盘子里,最后冲楚见说,“吃吧,楚见,肉也吃点,骨头也吃点,真的,吃骨头对你胳膊好!”他一脸的真诚,就像刚才那个笑得天怒人怨的人根本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