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士诚觉得一阵清爽,肩头不如之前火辣辣的疼,血流得似乎也少些。趁吴编看不见,手伸进衣服里,摸到一块玉佩,心头慢慢暖起来。
帐外士兵欢声笑语,不时有几个嗓门大的描绘那夜伏击疆兵的情况,换得一通痛快的评价。
宫士诚竖着耳朵听了半晌,笑了一笑,战场,我宫士诚终于来了。
待吴编换好了药,宫士诚重新穿好衣裳,登上狼皮靴,掀帘出了营帐。
帐外正在吃喝的士兵见到宫士诚纷纷起身:“宫将军……”挫军里的士兵并不年轻,多数跟宫士诚差不多年纪的,平时倒是也有话题可以说。
宫士诚毫无架子,摆摆手:“坐下坐下,好吃不?给我点……”
一个白脸士兵道:“这是宁将军发明的吃法,尝尝,不比幕都的海鲜楼差。”
旁边一个士兵抬肘戳了他一下,现下宁须臾被仁帝砍了,这个宫士诚又是仁帝派来的。政治这个东西,这些士兵不懂,但是都知道祸从口出。
这一提醒,团坐在一起的士兵都哑了口,不再说话。
宫士诚撕下一块滚烫的肉,咬了一口,含混道:“嗯!好吃,给我碗酒。”伸手便拿碗。
白脸士兵护着碗道:“宫将军身上还有伤,这烈酒喝不得的。”
“叫我宫士诚就行,碗给我。”宫士诚劈手拿过碗,倒了酒,并无别话,仰头便喝。
士兵看得目瞪口呆,面前席地而坐的这个愣头青,跟当年的宁须臾一样不拘小节。
肉也吃了,酒也喝了,宫士诚很快融入了这群士兵当中。
“宫将军,我听说你以前是皇上的近身带刀侍卫?那皇上平时都干啥?”
宫士诚笑道:“上朝,看折子,睡觉罢。”
“那皇帝的妃子美不?”
宫士诚揶揄道:“想娶妻了?”
众人哄堂大笑,被嘲笑的士兵也不脸红,大喇喇道:“笑甚,你不想吗?”转头问道:“宫将军可有相好的了?”
寒冬腊月下,众人喧哗中,宫士诚立刻想到了盛康那张玉雕般的脸,瞬时天地宁静一片。
众人见宫士诚神色有异,打趣道:“这便是有了,是哪家姑娘,俊不?”
宫士诚摇摇头,“哪有,我这种人,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不知能否活着回去,谁看得上我。”
白脸士兵笑道:“待扫清了疆兵,我们便能回去了,到时候将军少不得封爵,便会有大家闺秀排队要嫁你了。”
“那便好……”宫士诚倒了酒,“来,为了扫清疆兵,干!”
这一招呼立刻得到了邻座的响应,一时间,挫军营内喊声连连:“扫清疆兵!扫清疆兵!”
声音震得枯树上乌鸦“扑棱棱”飞去,月下一派热火朝天。
这便是盛康到了挫军军营看到的第一幅景象,不禁大为头疼。
盛康只身带了不到三十人的护卫军,一身黑色貂裘坐在马上,头顶是黑色皮帽,越发显得脸色白玉一般。
吴编得到消息,到垒外一看,果然是盛康,一时惊得无言以对。
宫士诚比吴编好不到哪里去,手里还端着酒碗,盘腿坐在地上,看着身后神降般的盛康。
团坐在一起的士兵见面前这男子神色冷峻,衣着高贵,一身的盛气凌人,恨不能鼻孔朝天长,更有吴编窝在身后轻声软语,想必是朝廷派来的又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大臣。脸上带着不屑起身。
不想这人只盯着宫士诚看,似乎要用两束目光把这个呆若木鸡的宫将军看出两个窟窿。
看了半晌,宫士诚伸手摸了摸盛康的貂裘下摆,是真的!当即屁滚尿流趴在地上,磕头道:“微臣参见太子爷……”
众士兵哗然,太子爷来了,他来做什么。
盛康冷着脸,转身进了吴编的帐内。
吴编端了热茶,盛康摘了帽子,脱了外衣,捏着茶碗喝了一口。道:“现在情况如何?”
吴编简要说了疆兵的情况,把前日宫士诚报仇雪恨的事情一并说了,末了,道:“宫将军是个奇才,定能打败疆兵。”
盛康咬着牙,脸色依旧难看,道:“我来之前也没通知大人,这次是贸然来了。军里事物照旧由大人处理,不必过问与我。”
吴编点头应承。眼角一瞄,见宫士诚探进半个脑袋,不待给他使眼色让他滚远点,就听盛康道:“宫大人进来罢。”
宫士诚身上还有酒气,刚换完药也没换衣裳,棉衣外面还沾着血迹,这样见储君,本就有个罪名叫不敬,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况且吴编看来,宫士诚跟太子是水火不容的。这样见面,必定凶多吉少。
盛康道:“吴大人且回去休息罢。”
吴编不敢多言,只好离开,临走前还特意看了眼宫士诚,“你小子可要抗住。”
吴编一走,盛康忍不住喝道:“刚才在外面你那是干什么?!煽风点火的,若是给人告了御状,吃不了兜着走。”
宫士诚不以为意,“说两句话怕什么。你怎么来了?你来干什么?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老头子听说这里又出了事,让我来的。”
宫士诚知道是粮仓被烧的事,道:“那粮仓就是个空的,疆兵本想去抢粮食,被我早早转移走了,一怒之下才烧了的。”
盛康看着宫士诚衣裳上的血,“听说你前夜埋伏了疆兵,大获全胜?”
“没怎么胜,就弄了两匹马烤着吃了,你去尝尝……”
话未说完,盛康一手摸到了肩头,指间捏着一片飞刀,三两下卸了宫士诚衣裳,露出肩头的绷带。
宫士诚伸手去捂,“哎哎,你干什么呢,怎脱了我衣裳……”
盛康见那绷带还是干净的,未有什么渗血,道:“身上还有哪里有伤?”
“就这处,没别的了。”宫士诚脸上有些红,拉扯过衣服,“吴大人也给上了药,这就快好了。”低着头,也不敢看盛康,别扭道:“你一路劳顿,早点歇着罢。”
盛康从袖内掏出一瓶药,“拿着。”
宫士诚不接:“这是什么东西?”
“止血的良药,你回去抹上,立竿见影。”
“你自己留着罢,我用不着这么好的东西,再说我这伤也快好了。”宫士诚退到门帘处,“你歇罢,我走了。”言罢,逃也似的溜了。
盛康看着手里的玉瓶,不知该作何表情,他堂堂太子,竟也有送不出的东西。
吴编把这帐子让给了盛康,自己去睡别处。怕盛康不习惯这里的冷,令人点了炭盆送到帐里,又添置了一层床褥被子,热水清茶等物才放心去歇。
宫士诚到帐外,散了众士兵,交代了些事物,方回去睡觉。躺了半天就是睡不着,不由得摸进怀里,捏着那块玉佩,摩挲了半晌,才闭上眼睡着。
第二日大清早,盛康操练的声音吵醒,洗漱完出了帐,就见大军列队整齐,在漠上练武。
大漠的早晨雾蒙蒙一片,大军口号一致,震得盛康耳朵嗡嗡一片。
早上尤其冷的厉害,盛康呼吸间都能感觉肺腑冰凉。却见大军前面,站着一个赤膊的人,肩头缠着白花花的绷带,麦色皮肤,肌肉线条圆润清晰,不是宫士诚又是哪个。
此时的宫士诚,练着一套刀法,背后竟然冒了热气。
看着那赤膊的脊背上了会儿神,盛康一垂头,回了帐里。
待士兵早上的操练结束,宫士诚被盛康截在帐外,“带我去漠上看看。”
第17章
宫士诚愣了一下,“漠上全是沙石,有什么好看的?”
盛康看着宫士诚健壮的上身,“穿上衣裳……”
宫士诚揽着佩刀,“你是不是觉得无聊,我带你去集市看看罢,关内的集市还挺热闹的。”进了帐内,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用普通灰布把佩刀包起来挂在身后背着,冲盛康抬抬下巴,“走罢……”
两人也不骑马,步行着到了关内的集市。
正如宫士诚所说,这个集市很是热闹,不仅有关内百姓,还有疆人,拿着牛马羊的皮毛和肉骨换生活必需品。
盛康皱着眉,颇有兴趣道:“若不是我知道是来打仗的,见了这场面,定会以为天下太平了。”
宫士诚被来往的人挤得东倒西歪,笑着小声道:“你是从天子脚下来的,倒是不嫌弃这里的东西寒碜。”
牵了牛羊来这里的疆人都是一副良民百姓的面孔,还要讨价还价,斟酌掂量,思前想后。
盛康不禁叹道:“只是苦了百姓。”
宫士诚左顾右盼的,也未寻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对盛康说:“这里不如幕都繁华,东西也都是最基本的,无趣。”
盛康身边是个卖茶叶的,摊子上杂七杂八摆了十几种茶。盛康顺手捻起一指,凑近鼻尖闻了闻,问:“这是什么茶?”
茶摊的老板见这年轻男子容貌不俗,衣着奢贵,一看便是有钱的主儿,不敢怠慢,讨好道:“这是一品龙茶,从祁国运来的。”
宫士诚眉尖一挑。
盛康不动声色道:“多少钱?”
老板搓了搓手,“嘿嘿……一两银子一两。”
盛康笑着拍掉手上的茶沫,“你这茶连次品都称不上,还敢要这个价。”
老板一听盛康是行家,也不害臊,道:“公子,这疆人哪懂什么上品次品,中原的茶拿到这里来就是好东西,一两茶叶能换一头羊呢。”眼珠子一转,笑道:“好茶我这里有,屋里请。”
盛康冷冷道:“我不要,就是看看。”
宫士诚赶紧说:“咱那里又没有茶叶,买点也行,你不就爱喝茶。”低头跟着老板进了屋里。
盛康拢着袖子跟了进去。
老板从架子最上面拿下两个盒子,巴掌大小,铁皮制成。一打开,顿时茶香四溢。
宫士诚尚未看,就笑道:“算不上一品,勉强能入口罢。”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呐,这一盒,还有架上那香一并给我。”手指顺势一指,却是一块香料。
老板见着白花花的银两,立刻取下那香,“这是货真价实的龙涎香,公子果真识货。”
宫士诚闻了闻,扁扁嘴道:“也算不上上品,勉强闻闻罢。”
老板眼球凸出,这都从哪里来的富贵公子哥啊。
宫士诚揣好东西,示意盛康:“走罢。”
掀帘从屋内出来,宫士诚抬头就看见杂乱人群中,一个少年侧身立着,嘴里衔着草,目光似剑看向这里。盛康在他身后出来,宫士诚眼神一晃,那少年就掺在人群中不见了。宫士诚紧追了两步,伸着脖子在人群里搜罗了半天,果真消失了。
盛康赶过来,疑惑道:“看什么呢?”
宫士诚收回目光,“没什么,饿不饿?咱吃点东西去。”
两人行了不远,便有支了帐篷卖羊肉汤的摊子。时近晌午,来往的人不少。宫士诚挑了张桌子,随手一擦,让盛康坐下,转头朝老板喊道:“两碗汤,快点!”
不多时,老板端了两碗浓汤过来,附带着面饼一并摆到了两人桌上。
宫士诚道:“吃罢,这在拔乐关,就像海鲜楼在幕都一样出名。”也不管样子好不好看,低头便唏嘘着喝起来。
盛康也不推却,学着宫士诚的样子开始喝汤。
喝到一半,宫士诚突然道:“疆兵作战很是灵活,在草原大漠上也熟悉地形,咱打他便散,咱退他再聚,我看这仗一年半载也打不完。宁将军守这拔乐关这么多年,都不曾彻底消灭那些疆人。”
盛康一愣,随即道:“先帝尚在的时候,软硬皆施都不曾收服他们。他们冥顽不化,不愿与中原人通婚,除了自己的族人,其他都是敌人。自己却不安分守己,总是骚扰边境,除了打,没有别的办法。”
“皇上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其实,谁都不愿意打仗。”
盛康嘲道:“他封了你做副将,现在便感恩于他了?”
宫士诚“咦”了一声,“你这是什么话,我在说打仗的事呢。我若是打得好,皇上肯定舍不得让我回幕都,若是打得不好,定要拉我去砍头。”宫士诚苦恼道:“这怎么办?”
盛康问道:“什么怎么办?你若打得好,自然封官进爵。”
宫士诚抬起头来,对着明晃晃的太阳,盯着盛康的眼睛,“加官进爵有什么稀罕,若是让我像宁须臾一样驻守拔乐关十几年,还不如死了算了。”
“为何?”
“那样岂不是见不到你了。”
盛康愣了一下,没想到宫士诚说得这样直白。脸上红了红,眨眨眼,低头喝汤。
沉默了半晌,宫士诚又道:“你武功不弱,谁教的?”
“宫里师傅,不然还有谁。”
宫士诚一摇头,“你学的绝不是宫里的功夫。”
盛康不悦道:“与你何干,且喝你的汤。”
宫士诚只好闭了嘴。
不到半刻钟,又道:“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盛康坐直身体,“你有完没完?”
宫士诚扁扁嘴,“喝汤喝汤……”
盛康在心里默数着:“三、二、一!”果然宫士诚又一次抬起了头。盛康喝道:“你再敢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宫士诚咽下了舌尖上的话,古怪的朝四周看了看,低头继续喝汤。
两人喝完了汤,又在集市上逛了几圈,的确没什么能吸引人的东西。眼看时间也不早了,盛康道:“回罢,天若黑了也不好走。”
宫士诚左右看看,心不在焉道:“走……”
盛康似笑非笑道:“你这样子像在寻人,莫不是有什么相好的在这等你?”
宫士诚眉头一皱,食指放在唇间,“嘘……快走!”
这般故弄玄虚,盛康忍俊不禁,只好跟在宫士诚身后急匆匆出了集市。
两人走了十几里外,天色逐渐黑了。在拔乐关这种地方,天一黑气温便骤降,刚才还算得上温暖的地方,转眼便是冰冻三尺。
盛康跟在宫士诚后面,呵出一口白气,“你急什么,这样赶,早知道便骑马了。”
宫士诚一改常态的吊儿郎当,正色道:“有人跟踪我们。”
盛康漫不经心:“我知道。”
宫士诚一愣,哭笑不得,“那还不快走。”
“他们既已经跟踪埋伏我们,快走一点只是早点进入他们的埋伏圈内而已。”盛康双手揣在袖里,这让宫士诚立刻想到了他的蝉翼飞刀。
“你什么时候发现有人跟着我们的?”宫士诚问。
盛康一努嘴,“现在。”
话音刚落,静悄悄的周围突然涌出了近百名手拿长刀的疆兵。疆人的相貌很容易辨别,身材高大,鹰钩鼻,深眼窝,大嘴大耳的。这百人看着都是根基很好的武学坯子,尚未出手已经杀气蔓延。
疆兵把宫士诚和盛康两人包围起来,并逐渐缩小了包围的圈子。
宫士诚摸到身后的佩刀,将盛康护在身后。
明月下,双方严阵以待。
这时,疆兵之中突然闪出了一个瘦弱的身影,黑布蒙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颇有灵性的眼睛,看向宫士诚和盛康时,眼神出奇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