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世家——酒莲

“看什么看！”郭子琼道，“快点！”

被这一声喊回了神，那禁卫军这才上前，接过宫士诚手里的链子。

宁须臾死得冤，这是众所周知的。禁卫军几乎都是武进士出身，知道拔乐关是块难啃的骨头，到了宁须臾手里，却可以十几年如一日的完胜。他用兵如神，身先士卒。很多事迹都成为了这些人的教课实例。在幕国，学武出身可以不念兵法，却不能不知道宁须臾。

此时，他们偶像的儿子就在眼前。这个小家伙又长得着实童叟无欺的俊朗，尤其一双大眼，在白皙的脸上显得瞳仁漆黑，盈盈之光更胜秋水。现下还有些无措，让人不禁心里一动。

那禁卫军看了宁广鹿半晌，拉着他道：“走罢。”

众禁卫军一时无语，鸟兽散了。不时窃窃私语，向宁广鹿投去复杂的眼神。

宁广鹿看了宫士诚一眼，宫士诚眼神示意：“不妨，有我在，放心。”

宁广鹿这才走了。

禁卫军后院有个极其简单的牢房，由柴房改造，只能容一两个人。说不好是用来干什么的，此时关宁广鹿正好。

禁卫军看着宁广鹿进去，锁上了门。临走又觉得不妥，转回身问道：“饿不？”

宁广鹿眼珠子一转，摇头。

这禁卫军却笑了，“怕我毒死你？”

宁广鹿眼珠子再一转，点头。

禁卫军哈哈大笑，转而神情严肃，“放心，没人会害你。你在拔乐关能以死罪之身活下来，到这里一样。除非皇上发话，不然不会有人害你的。”

宁广鹿垂了眼睫，不答话。

前院里，郭子琼问宫士诚：“可是有随身带的衣裳？”

“没有。”

“我那还有两件干净衣裳，你跟我来罢。”

两人进了郭子琼房间，宫士诚解下身上的两把刀顺手放在桌上。郭子琼找了两件衣裳扔到整洁的床上。这两人身材差不多，穿起来也不会显得别扭。

这房里还有个橱子，放了些书籍杂物。郭子琼是个讲究的人，东西都摆放整齐，纹丝不乱。宫士诚在房间里左顾右盼，这里翻翻那里翻翻。翻到橱里，摸出一个五角星的东西。玄铁打造，通身银亮。

这东西眼熟得很！宫士诚瞳距猛缩，他还是禁卫军总管时，跟随仁帝沙场打猎，仁帝遇到刺客，当时差点要他命的那个暗器，看着好生跟眼前这个相似。

宫士诚五雷轰顶，愣在原地。

“发什么愣，过来换衣裳。你这身扔了罢，破的跟什么似的。”

宫士诚迅速把暗器归位，转过身，“哦”了一声。

郭子琼嗤笑道：“怎？舍不得？”

“没，怎会。”

宫士诚心事重重的换了衣裳，又跟着郭子琼等人喝酒，不在话下。

且说盛康一路风尘仆仆，还没顾得上换件衣裳，就到了鼎元宫。

仁帝斜在卧榻上，神色疲倦。

沈公公过来小声道：“皇上，太子殿下来了。”

仁帝勉强打起精神，道：“让他进来罢。”

盛康理了理衣裳头发，进了偏殿。

父子再次相见，一个老态龙钟，一个风姿勃发。虽只有几个月，却已天上人间，悬殊之隔。不用说话，胜负已决。

盛康泰然自若，行了礼，立在一边。

仁帝揉揉眉角，不提盛康私自回都之事，只道：“拔乐关能端得起，我此生也算了了心愿。你做的很好。”

自称“我”，这让盛康一愣。

随即，盛康道：“能有如此战功，不是我的功劳，全凭挫军将领指挥得力，官兵作战勇猛。”

“说得好……”仁帝略一沉吟，话锋一转，道：“宁广鹿可是还活着？”

“是，我已经把他带回来了，听候父皇处置。”

仁帝想了半晌，终道：“移交大理寺查办罢。”

盛康不答话。仁帝问道：“你可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宁广鹿身份特殊，牵涉的案件也个别，若要大理寺查办，恐怕会有不必要的骚乱。”盛康所指的骚乱，两人都心知肚明。

“那你有什么办法？”

“暂且关押罢。”

仁帝眼皮一跳，旋即笑道：“这算什么办法？”

盛康却不笑，“宁须臾虽不在幕都为官，但声名在外，很多人敬仰。此案万一被人抓住把柄大肆翻案，必定会有派别之争，父皇该如何收场？现下只有囚禁他，等风头过去，再做处理。”

仁帝虽身上有病，脑子却还好用的很。他心里明白，盛康是在为他自己铺路。自己已经老了，能不能过得去夏天还悬得很。等风头过去？怕是自己都被蚂蚁啃干净了。盛康是怕朝野内斗，影响他的计划。

仁帝道：“那便关到炼狱里去罢。”

盛康张嘴还想说什么，仁帝却摆摆手，“你一路劳顿，回去歇息罢。去皇后那里问个安。”言外之意，要怎么做，不用你教我了。

盛康只得行了礼出去。

与仁帝交谈不过一刻，盛康明显察觉出了仁帝的退让。

一路回了凌波殿，柳无涯已在那里等候多时。

见了盛康，只觉他多了几分硬气，之前是书香满身，虽也不显文弱，但总觉得是个读书人。现在乍一看去，英姿勃发，颇有侠士风范。

柳无涯按捺住兴奋，行礼道：“我备了热水，殿下先去洗个澡换件衣裳罢。”

盛康抬眼看看柳无涯，她今日穿的颇为隆重，绣金滚边的锦衣，堆云髻，淡妆。国色天香为哪般。

盛康淡淡道：“也好，等会儿你陪我去给母后问安。”

柳无涯笑道：“自然要去。”

盛康走到房门口，想起来，转身道：“去叫御医来罢，我身上的伤怕水。”

“你受伤了？！”柳无涯上前道，“我看看……”却给盛康推开，“不严重，小伤。”言罢进了门。

小顺子这么长时间没见盛康，见了自然比狗吃了屎还高兴。兴冲冲摇着尾巴过来，听说盛康有伤，不敢耽搁，立刻吩咐去唤太医。随即进了房里伺候去了。

柳无涯还赶不上个太监，被挡在了门外，一时羞愤难当。整个凌波殿的宫女太监都看着，颜面着实丢尽了。不过，不愧是大家闺秀，柳无涯忍了半晌，自顾去前厅喝茶且不说。

第33章

话说小顺子派人去唤御医来，自己则进了房伺候盛康沐浴更衣。

房里再无他人时，盛康脱了一身布衣。小顺子打眼一看，瞬时吓得魂都没了。

他哪里见过这般伤，盛康胸口的伤已经好了，却留了个不小的疤痕，背后刀伤撕裂一次，现下还结了痂，在白皙的背上煞是醒目。

小顺子哆哆嗦嗦，唇齿战栗，道：“殿下，这，这，这是……”

“都好了，没事了。”盛康想起屈辱的那夜，是他此生都想忘掉的梦靥。也不知这句是安慰小顺子，还是安慰他自己。

“那帮遭天杀的狗杂种！”小顺子破口大骂，上前查看伤势。

不多时，御医一溜小跑来了凌波殿，见了盛康的伤，不禁倒抽气。手忙脚乱把了脉，万幸筋脉都好。又拿出外伤药敷上，里三层外三层的包了纱布。写了方子去太医院煎。罗里吧嗦弄完，时候也不早了。

盛康还在房里沐浴，皇后早早听到消息，不等盛康去凤栖宫，自己先过来了。

柳无涯觉得失礼，皇后却不以为意，只道：“盛康呢？”

“还在房里。”

皇后刚要往里走，却止了步，看着柳无涯，问道：“你怎不去伺候？”

柳无涯顿时红了脸，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皇后见这情形，眉头一皱，却不再问了。

在前厅等了半晌，盛康终于出来，换了一身太子华服，玉冠拢发，滚金短靴。昭华依旧，风光还在。

皇后扔了手里茶盏，不悦道：“你回来一趟，还要本宫亲自来看你，怎这般磨蹭。”

盛康刚要行礼，被皇后一把扶住，道：“算了算了……”左右打量一番，“瘦了……”随即莞尔一笑，“不过倒是精神不少。”

待盛康坐下，皇后问道：“见了皇上了？”

“嗯。”盛康道，“问了宁广鹿的事。”

皇后对宁广鹿也早有耳闻，便问：“你如何说的？”

盛康将两人的话说给皇后听。皇后听完，道：“这件事暂且一搁罢。”

盛康嘴上不说，心里却另有打算。

晚上，仁帝设宴，为太子接风洗尘。

朝中文武官员都受邀而来。宫士诚是凯旋的将军，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晚宴照旧设在鼎元宫，仁帝身体不适，却勉强出席。

宫士诚虽然挂了副将的名号，但在群臣中地位算不上高，座次很靠后。遥遥看向盛康时，恰能看见仁帝身后佩刀而立的郭子琼。宫士诚是个大老粗，此时却极为细腻的感觉到了异常。

郭子琼是不是就是那日刺杀仁帝的人？宫士诚想着，若是，盛康的心腹还有多少。若不是，怎样解释。

宫士诚闷头喝酒，不多大工夫，一壶酒已喝光。

盛康没工夫管宫士诚，今夜，很多事情就要终结，很多事情也要拉开帷幕。

而这些，只需要一个事件。

盛康举杯凑到唇边，借着手掌遮掩，向殿外扫了一眼。

是时候了。

正当大家觥筹交错酣畅淋漓时，一个单薄身影掠过殿外。宫士诚的座位靠近殿门，转眼一看，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在殿外立定，黑布蒙面，单膝跪下，从背后掏出一把鹰弓，照着殿里的灯火通明，身上一颤，立时，强有力的弓箭破空而入。

殿内火光孑然一闪，弓箭带过的风晃得所有人等呆愣原地。

刹那之间，只听“咄”的一声，高位上的仁帝甚至来不及惨叫，正被刺中左胸。那弩箭竟然贯穿仁帝身体，插入木椅椅背，直接将仁帝钉在了椅上。

几乎就在同时，郭子琼从仁帝身后一脚踏出，踩在案上。案上饭菜茶碗稀里哗啦碎了一地。郭子琼不管那些，飞身便出了殿门。一边狂奔一边喊道：“有刺客！禁卫军护驾！”

事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没明白过来。皇后在仁帝身边，眼睁睁看着仁帝一身黄衣被血染的紫红，酝酿了半晌，失声尖叫起来。

宫士诚眼神迷离，见那单薄身影射完一箭立刻起身，将鹰弓负在身后，施展轻功略驰而去。其后跟着紧追不舍的郭子琼。来不及细想，宫士诚起身，一脚踹开挡在自己面前的文臣，三两步追了过去。

皇后的叫喊唤回了所有人的神经。盛康丢了手里茶碗，淡淡看了一眼皇后，撩起衣衫下摆，匆匆走上御座查看仁帝。已经气绝。

盛康怒发冲冠，吼道：“叫御医来！”

顿时，鼎元宫人仰马翻。

这便是幕国桓清年间最为精彩一次刺杀。不过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仁帝在这次刺杀案件中薨逝。

宫士诚虽喝了不少酒，武功却不耽误，追着郭子琼跑了了半个皇宫。

就见那个黑色身影在前疾驰，郭子琼手拿佩刀紧随其后，而后是宫士诚。这三人将所有禁卫军甩在身后，一路飞奔过御花园，凤栖宫，德仪殿。

禁卫军虽追不上这刺客，却不是不长脑子，所有宫门一律关了。

想必这人也是明白得很，跑到德仪殿后院，三两下闪身竟不见。

这夜弯月，月光不亮，更没有星光。德仪殿后院甚大，郭子琼追来时只看见黑黢黢一片。

宫士诚尾随而来，一摸身上，“妈的！”骂出声来。

郭子琼头也不回，“进殿脱刀，吃亏了罢。”

鼎元宫设宴，所有人等一律脱掉兵器。自然，除了郭子琼这个近身带刀侍卫。宫士诚出来尚未来得及拿回自己的佩刀。此时要用，觉出来了。

“我从前面找，你绕到后面去。若发现刺客，喊一声就是。”郭子琼悄声道。

宫士诚不多话，直接飞奔出德仪殿高墙，冲着后门便去。

郭子琼抽刀出鞘，从前面慢慢摸索。

走过后门墙角，一只野猫从墙头爬下，惊动了郭子琼，一个刀花过去，野猫身首异处。野猫惨叫之余，黑影从郭子琼身后探出。

郭子琼猛然转身，对方手里一把鹰弓，却没了箭，他只带了一把箭，用在了仁帝身上。空空一个鹰弓支架，与郭子琼正面“铮铮”交了两招，侧身而过，作势还要跑。郭子琼勾腿亮刀，哪那么容易让他跑。

纠战正酣时，宫士诚听到打斗声音赶过来，接过郭子琼的刀鞘当做钝刀用，两人一前一后，与刺客上下过了百十招，只占了人多的优势。郭子琼看准对方腰身脆弱，虎爪攻去，宫士诚在前面胶着，屈膝去顶，恰郭子琼虎爪埋伏在后，两人合力，一个按倒，一个擒手，将刺客按在草堆里。

宫士诚腾出手，一把抓过此人后领。月色虽暗，宫士诚与郭子琼却都分明看到，白皙的颈后，一个狼头呲牙咧嘴。

宁广鹿挣扎之余，脸上黑巾掉落。宫士诚与郭子琼却都不看他的脸，只愣愣对视，心里暗自对答。

宫士诚：“放了他罢……”

郭子琼：“放了他，我怎么回去交差？”

“抓住他，是你牢门失守，身为禁卫军总管，也脱不了干系。”

“不行，这件事情有蹊跷。”

“没有什么好蹊跷的，是太子派他来的。”宫士诚明声说道。

“什么？”郭子琼惊讶问道。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太子没提前通知你？”

郭子琼摇头。

宁广鹿道：“松开我，我喘不动气了。”

郭子琼苦笑，手上却丝毫不松，“小子，你才这点年纪，武功怎这般厉害？”

宫士诚问道：“你怎么出来的？”

“我会撬锁。”宁广鹿道。

“又怎么知道皇宫布局，从哪里拿来的鹰弓，哪来的衣裳？”郭子琼问道。

宁广鹿叹了口气，“你房里就有，都是现成的。”

宫士诚看向郭子琼，郭子琼这才明白，果然都是盛康谋划好的。牢房顺理成章，提前告知宁广鹿皇宫布局，自己房里有衣裳凶器。

宫士诚冷冷看着郭子琼，忽然明白了一切，道：“我问你，那日在沙场行刺皇上的，可是你？”

郭子琼虽奇怪宫士诚为何会在这时问这个，不过既然他问了，郭子琼也不欺瞒，“是我。”

“你是盛康的死士？”

“是，殿下有恩于郭家，我是来报恩的。”

宫士诚再一想，“那次查案，也都是你安排的？”

郭子琼似是无意看了宁广鹿一眼，“是我。”

宁广鹿不明白两人在说什么，只眨巴着眼睛。

宫士诚却明白，郭子琼受盛康之命栽赃宁须臾。

宫士诚暗叹了口气，“放了他罢。”

郭子琼垂睫不答话。

宫士诚突然抬起头，“盛康让你抓他回去复命？”

回想起来，凭借郭子琼的身手，离仁帝那么近，怎么可能待仁帝中箭之后才反应过来。

果然，郭子琼点头。“殿下没说是谁，只说要抓住这刺客。”

原来，盛康并不打算放过宁广鹿的。他只不过想借宁广鹿之手，给自己登基提供最后的条件。

宫士诚脑海中一片茫然。

三人沉静了片刻，宫士诚还是那句话，“放了他。”顿了顿，道：“我去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