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柳晋这样阴阳怪气的一说,盛康一愣,想起了一件事,不禁皱了眉。
柳晋点到为止,不多说了。他相信,盛康这么聪明的人,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下了朝,盛康朝服都没换,便遣了小顺子去找宫士诚来。
宫士诚一脸莫名其妙,进了鼎元宫就见盛康一脸凝重,负手站立,像是大军压境一般。
“怎了?”宫士诚问道。
盛康朝小顺子使了个眼色,小顺子领着下人撤了下去。
待只剩了两人时,盛康这才开口,“你……”说了一个字,却不知如何去问了。
宫士诚眉角一挑,随意挑了个椅子坐下,“有话便说。”
“你与祁国皇室,可是有什么关联?”
宫士诚本半低着头,让了个侧脸给盛康,听到这句,脸上崩了一下。
这微妙的紧张逃不过盛康的眼睛,盛康暗自叫苦,果真让他猜到了。“祁国国姓便是宫,你……”
宫士诚打断道:“二十年前就已改姓李了。”
盛康压下心头的烦躁,“二十年前,你也刚出生罢。今祁国皇帝李弱当年篡位之时,的确是对皇室贵族赶尽杀绝。但姓宫的人那么多,狸猫换太子换个孩子出来还是有可能的。你父亲是谁?安王宫在,还是真王宫樱?”这两个是当年祁国皇帝宫玉的亲弟兄,也就是两个亲王。
宫玉的亲儿子逃脱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李弱比他想象中要凶残的多。
宫士诚道:“你突然问这个作甚?”
“柳晋想必是查过你,今日在早朝反驳我封你将军的事。你对我说实话,我不想被动。”
宫士诚这才抬眼看向盛康,眼神里的那份情感,让他也犹豫了很久。
盛康神色越来越难看,抿着嘴唇,只等宫士诚说话。
宫士诚却说:“盛康,我是个死过一次的人。在祁国活不下去,便到了幕国苟且偷生,活了这二十几年,一直都是想着权力欲望荣华富贵。可是到了今日,我不想要了。他们不让你封我,那便算了罢。”
盛康几乎绝望,不由后退一步。
他想起大喜那日,跟宫士诚出宫,在酒楼遇见那个道士。道士说,他指的天之子,是宫士诚。当时宫士诚脸色骤变。原是……
盛康用他此生从未用过的声调问出口,“你是,宫玉的儿子?祁国九皇子?”
宫士诚喉结上下滑动,垂着眼想了半晌。
鼎元宫寂静无声,盛康只听得到胸口擂鼓般的心跳。
宫士诚终于道:“是。我父亲,就是宫玉。”
幕国四分之一的土地是与祁国接壤的。幕国靠北,祁国在其南。
长久以来,两国地域范围差不多,又都很繁盛,所以虽接壤面积很大,却一直相安无事。
祁国享安十二年,九皇子宫士诚诞生,他母亲是易妃。
享安十四年,国舅爷李弱篡位,重兵包围宫城,一举擒了宫玉。改年号顺天,当年便改为顺天元年。
宫玉自缢于寝宫。李弱破门入宫时,将他九个皇子六个皇女全部囚禁起来。
两个亲王连带子嗣一律流放。看似李弱是留了性命给他们,但在流放途中,所有姓宫的,皆遭意外而死。
顺天二年,李弱的妹妹,前宫玉皇帝的李皇后疯了,拿刀将宫玉的十几个子女全部杀死,然后跳井自杀。
明眼人都知道,李弱不过是找了个借口,将所有宫玉直系或是旁系的亲人全部扫清。
自此,在祁国,便没人再敢姓宫了。
要说宫士诚是怎么活下来的,还要说到李弱重兵围守宫门那时。
易妃不过是个小人物,但她却是个母亲。奶妈有个男孩也两岁多。易妃生平第一次杀人,便是杀了奶妈,硬生生将奶妈的孩子搂在怀里,将宫士诚交给了一个禁卫军趁乱带出宫去。宫士诚是死是活,就看他的造化了。
那禁卫军不敢迟疑,一路朝北跑出了祁国边界,到了幕国。
忠心两个字,那禁卫军或许莽夫一个,不知怎写,但他却做到了。这禁卫军,名唤孙士。
在幕国,无人问他们为何父子不是一个姓氏,也无人关心祁国内乱,姓宫便是杀身之祸。
孙士无心给宫士诚改名字,在他看来,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该如何便是如何。若名字都改了,如何对得起祖宗。
宫士诚便不隐性不埋名的在幕国市井中生活。六岁时,孙士便找了先生教他读书习字,亲自教他功夫兵法。宫士诚好学,每样都学的不错。
十二岁时,孙士将他的身世告知,并且告诫,“莫忘家难国耻。若你有本事,尽管去夺回皇位,若你没本事,我的义务也尽了,无愧于心。”
宫士诚想过,夺回皇位谈何容易。李弱虽是个暴戾的人,管理祁国却头头是道。现在国泰民安,祁国有谁会跟他起义呢。
想要打败李弱,要有兵。想要兵,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有兵权。想要有兵权,便要做官。去祁国做官自然可以,但要改名换姓。宫士诚不想改,这是其一。
再说,他想打败李弱,用另一种方法。让李弱痛不欲生的方法。那便是侵吞他的国土,让他被世人鄙夷,骂名远古。
所以,宫士诚选择了在幕国为官。
考了武进士,进了宫,取得了盛康的信任,一路攀升,做到今日。
胜利就在眼前了。
盛康相信他,爱他,满心欢喜的想把兵权塞到他手里。为了他甚至可以忍着怒气放了宁广鹿这颗炸弹。
一切的一切,原都是宫士诚计划好的。
盛康本以为,自己是那个掌控局面的人。着眼天下,步步为营,毫不费力拿到了自己想要的。
此时回头看去,天外有天山外山。自己原也只是别人手里的棋子。
第36章
盛康一时无语。
他怎会想不到呢?
那晚他半醉不醉的,在御花园树下坐了那半晌,想的就是这个。
宫士诚房里的祁国瓷器,道士口中天之骄子。明明灭灭的那些痕迹,他怎会想不到。可那时,盛康就想,他不过就是个过了气的贵族。想到天也慌了地也老了,就是没想到这一茬上。
宫士诚在利用他?盛康简直不能相信这个现实。
宫士诚也不急着辩解,咬咬牙道:“盛康,在拔乐关时,你说不会滥杀无辜。我也想过,我也觉得不忍心。两国交战,尸骨成堆,我不想看到。”
盛康脸上阴晴不定,不答话。
“我后悔了,遇到你就后悔了。”
盛康的心,这辈子都不曾这么疼过。不是因为他被利用,被背叛,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疼的得周身战栗,牙根咬得生硬,还是抵挡不了的那种疼。
或许是失望罢。他以为他的故事已经完结了,到了这里可以画上圆满的句号。功成名就,大权在握,天下都在他麾下,生死都捏在他手里。帝王的权利,他都玩弄于鼓掌之间。甚至情感都找到了寄托的地方。给宫士诚一个名号,从此便白头到老了。
他想的太完美,所以现在,失望也太大。
感情,他毕竟还是奢望了。
盛康极缓慢的挥挥手,仿佛周身都没了力气,“你回去罢,我再想想。”
宫士诚站起身来,欲言又止。看着盛康灰白的脸色,终于还是退了出去。
他想着,说明白了也好,自此也不用藏着掖着,大家心里都有底。
盛康想必是有洁癖的,不管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他容忍不了瑕疵,容忍不了一点点的背叛,哪怕是想一想。
小顺子探头探脑进来,问道:“皇上,皇后娘娘要出宫回娘家,神图门的侍卫……”
盛康直愣愣回头,不知觉已坐了一上午,腰背酸疼。听小顺子这一说,不耐烦道:“且让她去。”
小顺子去传话,回来道:“时候不早了,可是传午膳?”说着给盛康手边换了一盏热茶。
午后阳光明媚,案上的茶热气袅袅。盛康不答话,只愣着看了半晌,脸色灰暗,眉头紧锁。
小顺子看盛康这样,吓了一跳,“皇上,您没事吧?”
盛康牙根紧咬,张口尚未答话,一口血已吐出来。龙袍在身,溅了红红黄黄的一片。
小顺子一瞪眼,大呼道:“皇上!快传御医……”
鼎元宫外太监手忙脚乱狂奔去太医院。
太医院三朝元老御医提着药箱,撂下吃了一半的米饭,嘴角还沾着饭粒就跑来。哆哆嗦嗦给脸色铁青心事重重的盛康把了脉,这才松了口气。用衣袖擦擦额头上的冷汗,道:“圣上想必是悲念过重,一时心气不顺,这才吐了血。皇上节哀,莫要再挂心先皇了。”
试探的看向盛康,盛康脸色依旧是不好看,御医的话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御医见盛康没什么表情,估摸自己是说对了。这才颤巍巍开了方子,去煎药。
折腾了这半日,水也没喝几口。盛康真的是累了。仰在卧榻上,想起很多过去的事。
第一次见宫士诚,见他骑马射箭,见他油腔滑调。拔乐关的风吹日晒,在胡柴帐里见到宫士诚时的那种欣喜。
不过一年。那个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如影随形,栓到了自己的命里了?
不对,他是祁国人!
瞬时,烽火连天,哀嚎遍野,短兵相接,战事连绵。
盛康猛的睁开眼,一身湿哒哒的冷汗。
鼎元宫已经掌了灯,宫女太监都去外间,不敢打扰。自己不知觉的竟睡到了半夜。
盛康起身,摸摸身上湿了一半的单衣,刚要张口唤小顺子来。帘后人影一闪,宫士诚走了过来。
宫士诚脸色也不好,一身灰色衣衫在腰间被布带扎起,肩膀宽阔,长手长脚。
盛康盯着宫士诚深邃无边的眼睛愣了一瞬,随即垂了眼,冷冷道:“你怎样进来的?”
此时的盛康还坐在榻上,一身单衣软塌塌贴在身上,刚好露出白皙颈下的两道精致锁骨,白玉一般温润。一头黑发被玉冠束起,额前落下的盖住了一侧眉角,黑黑白白,美得惊人。
宫士诚走到塌边,单膝跪下来,略仰着头看向盛康,“我听说……过来看看。”手指摸到盛康的,不住摩挲,像是在表达什么。
盛康抬眼,看向宫士诚,眉头轻皱,随即松开。最近这个皱眉的表情时常出现,他似乎觉得自己已不能像从前一样掌控局面,心里极为不自然。
宫士诚见盛康不说话,想了一下,道:“你若觉得我已不值得你信任,我便走。你没必要……这般烦扰。”
“我为何不信你?”盛康问道。
“我知道你想什么。”宫士诚自嘲一笑,“你已身为帝王,龙椅不容人觊觎。怕我,怕我会像李弱一样吧?”
“你会吗?”盛康的整个身影落在宫士诚眼里,不知为何,显得尤其单薄。
宫士诚盯着盛康的眼睛,缓慢但认真的,摇了摇头。
盛康便不再说话,伸手揽在宫士诚颈后,低头咬住了他的唇。
宫士诚摸到盛康脊背上,那个狰狞依旧的刀疤还未完全愈合。
鼎元宫的灯光摇摇曳曳,夜风袭来,竟也有那么一分的凉意。
两人喘息不定,冷汗交织的身体疯狂探索,仿佛下一刻便是末日,只留了这一刻的温存。
事完之后,盛康弓着身,背对宫士诚。
宫士诚手指插在盛康的头发里,来回抚摸,却是无言。
“你……”盛康声音沙哑,犹豫着开口,却再没了下句。
宫士诚一手撑起身体,探过头,从上向下看着盛康一个侧脸,伸手擦了擦他鬓角还未干的汗水。灼热的身躯覆盖过来,漫不经心道:“怎了?”
盛康转脸看看,宫士诚伟岸的肩膀近在咫尺,“你那个养父……”
“死了,两年前死的。”
“若是自此委身在幕国,你可有不甘心?”
宫士诚笑道:“为何不甘心?”
“你本也是睥睨山河的人,臣服于我,不觉辱了你?”
宫士诚向前凑凑,“谁说我臣服于你?”
盛康长睫颤了颤,脸上不自然的红起来,眼里却蒙了一层雾气,迷迷茫茫的,不知在想什么。
宫士诚看了会儿,突然就没了兴致,索性坐起身,口气淡淡道:“盛康,你还没想明白。”
盛康在头发上揉了揉,也起了身,开始穿衣服。
宫士诚动作极快,三两下穿好,捋捋头发。背对着还在悉悉索索的盛康,道:“你再想想罢,别委屈了自己。”
身后突然没了声响,宫士诚疑惑的回头。
一道耀眼的银光背着烛火直刺眉心而来,带起的劲风让殿里的烛火随之跳跃。
盛康的飞刀!
宫士诚迅速后退一步,仰身便躲。纵使身手利索,还是被飞刀在颧骨那里划了一下。宫士诚起身时,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伸手一摸,脸上火辣辣的地方滑腻一片。
盛康手里还捏着一把银亮飞刀,看着宫士诚,眼睛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湿润。
宫士诚牙根一咬,“你要杀我?”
盛康不答。
宫士诚上前一步,“你想杀我?”
盛康退了一步,突然掷出手里的飞刀,带着风声疾驰。
宫士诚却笑了,站在那里,丝毫不躲。
不知是盛康有意还是无意,飞刀偏了偏,刺过宫士诚右胸,“咄”的钉在宫士诚身后木椅上。
宫士诚踉跄的退了一步,捂住胸口,鲜红的血液从指缝蔓延出来。那飞刀贯穿他的胸口,伤口不可谓不深。很快地上便滴滴答答落了一片的血。
盛康嘴唇惨白,看着支撑不住的宫士诚,定在原地一般挪不动脚。
宫士诚眼睛一刻都不曾离开盛康,此时站立不住,“噗通”跪倒,却还是仰着头看向他。“盛康,若我死了你便能放心,那再补一刀罢,我无悔。”
盛康再退一步,脸上一片阴影,手指略有些颤抖,指着窗棂,“走罢,你……赶紧走!”
宫士诚冷笑:“你想好了?”
盛康不知如何作答,就见宫士诚颤颤巍巍站起来,扶着床栏。一手的血全抹到了那里。偏头迎着烛光看了盛康一眼,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最终也没说出来,只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随即,用上轻功,破窗而出。
“什么人!”
“来人!有刺客……”
宫士诚毕竟受了伤,动作不利索,惊动了鼎元宫外的禁卫军。仁帝遇刺一事还历历在目,禁卫军如临大敌,火速将鼎元宫包围起来,一路循着宫士诚留下的血印追了出去。
宫士诚跑不快,想必那一刀伤了肺腑,呼吸困难,脸上已经潮红,脊背额头都是冷汗。身后跟着穷追不舍的禁卫军,心头极为烦躁恼怒。摸索着到了神图门,这个时间,宫门早关了。
宫士诚躲在暗处,算着时间,快换岗了。
胸口的血流得很猛,蹲窝的地方湿了一大片,宫士诚暗想,照这样下去,不等侍卫轮换,自己先死了。抬头看看好几丈高的宫墙,眉头一皱,远处略有人声,隐约火光闪烁。宫士诚低头一想,从暗处现了身。
不多时,宫士诚便忍着疼,从脚边横七竖八的禁卫军身上拿起刀,抬头一看,猛的将手里的刀插在宫墙上,飞身一跃,踩着刀身连跳三步,伸手攀住宫墙的凹凸,连翻两个跟斗,跃出了宫墙。
落地之后,宫士诚有那么一刻的恍惚。
一年时光,如梦一场。
来与去,一念之间,已是午夜梦回。
第37章
盛康站在塌边,看着一地还未凝固的血,仿佛石化。
小顺子屁滚尿流跑进来,哭天抢地嚎道:“皇上!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只当是皇上睡了,不敢来打扰便派人在外间守着,奴才失职,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