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一滞:“我对你是否真那么重要,重要到失去我,你可以不辨是非到连我儿子也不放过?”
齐景苦笑:“那也是胡渐的儿子,我对胡渐这女人只有恨。所以对你们俩的儿子,不恨不爱,怎样都能下手。”
“那琅儿呢?”
齐景慢慢把自己撑起来,又伸出手,碰了碰说书人的脸:“我自然有分寸,不会要了琅儿性命。而且他很强,哪里是那么容易杀的。”
说书人倒是没有躲,只是略一低头,“可现在凌爽要他们性命。”
“是时代交替的时候了。”齐景缓缓地说:
“就当我这个当坏人的父亲和大伯,给他们俩通往天下的路上设的关卡,让他们练练身手吧。他们不会死的。”
那张老去的脸上仍有残存风姿。
“师映,你若在世,我们恐怕早已一统江山。”
“不会的。”说书人摇头,“我们会两败俱伤。倒是我死了,令你的天下更大,景哥。”
“你仍然无法原谅你爹娘的死?”
说书人很认真地想了想,“是的,我无法原谅齐范。”
还好他没说我无法原谅齐景。
齐景心想罢了。
齐琅正恼怒,这些人死死把着盾不放,三两下还真砍不过去,人数上是对方优势,一个不注意就可能被冷箭要了命,身上已被擦了不少回,虽然不怎么流血,耗下去终究是自己先体力不支,唯有速战速决。
他好不容易瞅准缝隙砍下半个人头,脖子后面却有冷风,回身格挡一下,兵器的火花一下子迸溅开来。他一脚踹那人裆,没想到扑了个空,力气没使上,反倒又被烟呛着了,一下子眼里就模糊起来,只能看见一刃刀锋斜着冲着自己脖子就来了,堪堪避过,正砸在前些日子被齐景砍过的右肩上。
来不及喊疼,左手刷地抬起,那人颈上中刀倒地,抽搐了一会,被齐琅踢到一边。另一人立刻从尸体后面冲上来,又从背后伸出一双手,好像武器被打掉了,却把齐琅拦腰抱住。齐琅心里问候这些人的祖宗十八代,肘击,听见后面那人痛嚎,又回拳直接闷上前面人的下巴。不想右肩受伤,这下虽打出血,却没能止住前面那刀的来势,心想这下也得挨上了,正想干脆用小臂硬抗,忽然发现自己这边略略下风,竟是有三四个人一同围了上来,个个都亮着兵器。浓烟滚滚,一时眼前都是黑的。
难道天要亡我?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前面那刀已经挥到脸上,齐琅下意识闭上眼,却没觉得痛,倒是有什么坚硬物事抵在自己脸上,一睁眼看,是盔甲。自己的腰被环了起来撤出两步,李渐的声音就在自己脑袋顶上响:“撤!都别死在这!”
原来叫自己方才那么一闹,围上来的几个人破了阵型,包围圈已经出现了缺口。七个人连忙紧赶慢赶退出了一里地。齐琅想说放我下来我他妈会走路,却觉得李渐的手怎么卡在自己腰上越卡越紧,回头一看刚才往自己脸上招呼的那把刀正好深深地嵌在了李渐的背上,刀刃上淬着鲜红的血。
“哪有那么便宜,三次闯我凌阳宫还想出去?把这里当成什么了!”
又被这个阴恻恻的声音打断了视线,齐琅抬起眼,凌爽和他身后几十个侍卫拦在面前,七个人停住了脚,刚刚后面那一小批侍卫此刻也追了上来。
白惟急急忙忙地进了内殿,把凌绍镣铐摘了,低头一看凌翊居然还没醒,正犹豫着要不要叫,凌绍忽然说,让他再睡会吧,声音哀戚。白惟不忍拒绝,可是把凌翊留在内殿,又太危险。“无论如何也要先出凌阳宫再说。刚才齐琅和李渐进来,里面混乱,我才顺利把机关关了。这机关也就能撑半个时辰,晚了出也出不去。你背上他,我们快走。”
凌绍一点头,扛起凌翊,跟上白惟的脚步。他一路被蒙着眼过来,之前又被关着,这里面地势陌生,一看居然哪里都没见过,更不能有半分差池,当下也不注意头顶脚底,就只是死死跟着白惟。好不容易见到前面有亮光,竟然是一地尸体,看来是刚刚在这里彻底打过一架。扫了一眼,还好,全穿着侍卫的盔甲,没有认识的。可是再往前走不知为何又寒意阵阵,到了花园里才看见,小一百人密密麻麻地围成一团,全都是蓄势待发的模样。
“看上去人是到齐了啊。”
听见凌绍和白惟的脚步声,那些人统统静默地回过头来。凌爽背着手站在花园中央,旁边是齐琅,然后是李渐,背后的伤口又长又深。白惟倒吸一口冷气。
“我就说这火烧得稳准狠,必然有叛徒。果然是你,惟儿。枉我平日这样看重你。”
凌爽信步走到他跟前来,白惟毫不示弱地回瞪着。
“长本事了。惟儿。说吧,你把齐景藏到哪去了。”
“齐大人是自己走的,这事与我无关。”白惟面不改色地答。
“胡说!”凌爽一个巴掌就招呼了上去,白惟被打的头偏向一边,“没人开这机关,他一个人如何出得去!”
白惟倒是笑了,眼神怜悯地看着凌爽,“凌大人,你可知道齐大人是什么人物,天下之大,哪里拦得住他了?您那套囚禁人的法子对付您几个儿子还成,要是对付齐大人,还是省省心力吧。”
啪。
又一个耳光,白惟不避不躲,反倒越说越愉快:“您别自欺欺人了,当初齐大人帮您打衍州,是为了他自己的野心。您也清楚,才费了这么多心思钱财人力,不好好治理地盘,反而造了这么个机关城,为了像把儿子们男宠们锁在屋子里一样,把齐大人锁在凌阳宫中。齐大人假死之后瞎了眼被您哄骗了进来,也是真对您有点情谊,一时流连,忘了出去,被您连下药带好言好语留在身边两年。如今泷州主子一闹,齐大人脑子才清明了,一个人出了舒永,留书说是去恒州,其实他不回来,自是理所应当——”
凌爽捏紧了他的下巴:“小心我割掉你的舌头……”
白惟下颌骨被他捏得疼,说着番话的功夫,脑袋早已转个不停。十个人对小一百个,如何才能破这个局,却是怎么想怎么绝望,只能先拖时间。瞅着花园已经离凌阳宫门不远,料定齐琅不会只带五个人就肯过来,当下朗声大喊:“凌大人要割便割吧,今日若齐琅大人葬身于此,凌大人你也一辈子莫想再从齐景大人那得到半分青睐了。”
三十六
凌静坐在床上,这天夜里安静,他却总觉得心神不宁,像是在什么地方发生了大事。然而却不光是这个原因。有人在窗外窥伺,失明这些天他耳力比原先更长,一丁点脚步声都听个分明。
自觉自己当真造孽,只好叹气抬高声音:“你不必藏着,事到如今,杀我又有何用。况且你对我若真有杀心,也不会给我三天时间解那方蛛儿的毒,早已见血封喉。”
那人的动静明显踌躇了。却是思忖半刻,拔脚就走。凌静听得极为无奈。
话音落下没多久,果真看见门口冲进来一小批人,放眼看去,个个都是极强的单兵,瞬间就把包围圈冲出了个缺口。凌爽又急又气,刚想回头去对付,就被白惟拉住了:“抱歉,我得让他们逃走,您不能过去。”
他冲凌绍使了个脸色,凌绍道声谢,背着凌翊也几下与齐琅他们会合。凌爽大吼让侍卫们追,白惟又拧着他的衣襟使了劲:“你的对手在这呢。”
“你倒是为了他们肯把命送了!”凌爽咬牙切齿。
“那可未必。”白惟轻笑。眼瞧着齐琅那边已经尽数退出了凌阳宫外,这时凌爽才发现周围火势越来越大,简直要把黑夜烧成白天。“我今日兴起,想要毁了这整个一座宫殿,你便给你的机关城陪葬吧。”
凌爽大恐,连尖叫都变了声音:“白惟,我待你不薄,你这是为了什么!”
白惟只笑:“为我爱的人。”
他掰了凌爽的胳膊,骨头脱臼的声音恐怖地回荡着,那些侍卫怕被大火吞噬,惊恐地想要夺门而出,哪还管这边凌爽死活,白惟快速走到粮仓,那里最先起火,早已烧成狼藉,他把不能动弹的凌爽抬手直接扔进火堆。凌爽的脊椎骨碰到了墙,大大地弹了起来,却没来得及落地。白惟一剑飞去,穿过胸膛,将他钉在了上面。
白衣琴师的表情在火焰里柔和许多,他脱下烧着的衫子,背着火焰,一路向外走去。那片布卷着飞去,猎猎飘扬。
舒永城凌阳宫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齐景神志恍惚地看到了李师映的模样,蓦然之间,他发现自己难以分清梦与现实。现在他通过对面那人的脸是李师映还是说书人来判断自己是否在做梦。渐渐的,这几天,倒总是见李师映,见不到说书人,他想自己大概是快死了。
这样也好。有时他仿佛身处月望山上,在潭水里就能看到自己的脸,年轻的,意气风发,多么好。李师映陪着他在身边坐着,含混安静的,没什么锋芒棱角,看着他,也不回避目光。齐景从未如此感谢上苍。
他一仰头,后脑勺就嵌在那人的颈线里,李师映不动,也不说话,齐景问他怎么最近都不说话,他也就摇摇头:“再问你到底为何会爱我,你也就那么几句话。剩下的,我全看着,也不用说了。”
齐景说我快死了。
嗯,我知道,不就是做畜生去。你解脱,我也解脱。
“那你能不能在我们解脱之前可怜我一下。”齐景咕哝一声。
李师映警觉地看着他:“你要干嘛?”
“我想抱你。”
“不行,想想就反胃。”李师映推开他凑上来的头,也没用多大力气。
“好吧……这个要求是过分了。”齐景作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那吻一下成么?”
“讨价还价。”李师映好气又好笑,“你本来就只想吻,谅我不见得答应,就提了个更过分的要求,以为我会上当?”
“哪有。我一向知道你聪明。哎。”
“两个男人接吻也挺恶心的。”李师映认真地看着他。
“委屈你了,一辈子就一回。”齐景揽过他的肩膀,把唇贴了上去。
他的舌头温柔地在李师映的口腔里搅动,李师映忽然发现这个吻竟然完全不如想象中难以接受,是甜蜜的,忍让的,又是汹涌的,饱含着欲诉还休的情意。这情意包裹了他的全身,温暖柔软,他忽然觉得止不住的眼泪从自己的双眼中冒了出来,好像这五十多年来做人做鬼都做了错事。他蓦然觉得自己错了,又慌张地不知道究竟错在哪里,就只是被吻着,满脸化成气状的泪。热。
死亡是沉静的。
李渐活动活动手,背上牵扯得龇牙咧嘴地疼。
那天齐琅拔完刀拿酒淋上去的时候他都一声没吭过,如今倒是心里委屈说不出。
孔滇随后攻占了舒永城,城主已死,人都被烧成灰了,没有难度,再厉害的机关也尽数毁去。城里的天一直以来都灰蒙蒙的,这下更加肃杀。李渐开始想念绿意葱茏的咸平。
齐琅这几天态度缓和多了,虽然也还是不怎么和他说话,李渐就想干等着不是办法,换药的时候,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腕子。
“别乱动。”齐琅狠狠地吼他。
“干嘛那么凶啊。”李渐含笑回头,没想到又动了那块肌肉,深深呼吸一回。
“活该。”齐琅盯着那道口子,心里是真想说点好话,又觉得面前这个人根本不配。只是重新拿了干净布缠上,绕过后背,绕回前胸,灰白的室内光线,看得不甚明朗,一时两个人贴得近了,气氛暧昧。李渐就真抓着他那只不用大动作的手腕没放。缠完了,打个结。
李渐伤着,也用不上力,就只是攥着不松开。齐琅瞪着他,他就笑。
“你放不放?”
“不放。”
“你敢?”
“我敢。”
齐琅怕他伤口裂开,也不能硬挣,一时两个人对峙着,僵持许久,齐琅拗不过他在床上坐了下来。
李渐得寸进尺地把头靠了上去:“琅哥,别气了。我把白惟策反了,算不算戴罪立功?”
“哼,你们俩不过就是相互利用。瞎猫碰死耗子。”
“牺牲我一人,收复大衍州嘛。”李渐继续说,“琅哥,你这回地盘可是扩大了一倍。”
话是这么说,可那凌家兄弟和白惟都不是好惹的,如今自己下令吞并衍州,没与凌翊凌绍招呼就搬来了两万人,沿途杀死守军无数。这下凌爽一死,从此就成了敌人,避无可避。
当初下决心时,也早已想好这一重。因此前些日子与凌绍白惟在凌阳宫分道扬镳,双方心里都是雪亮的,自此一别,战场上见。
就又想起李渐替自己挡的那一刀来。
“我怎么觉得这些日子你武功精进不少。”挡也就挡了,带伤以一敌四居然全不落下风,那可都是凌阳宫内殿的精英侍卫。
“潜入凌阳宫之前,凌静有与我做过特训。所以说琅哥你也莫太小瞧我。”
“……凌静!”齐琅忽然想起来,“他还在晏阳城。这样一折腾不能放他和凌翊凌绍二人一起了……他一定将我们城里情况全看了去。”
“你下令让孔滇出兵时我就写信吩咐过陆琮了,叫他看好凌静。”李渐微笑,下巴挂在齐琅肩膀上。齐琅瞪着眼睛,打从心底不想夸他。
李渐知道齐琅心里已经不闹别扭了,张开唇就在他后颈上面蹭。
齐琅被那气息弄得痒,咬牙切齿地想这小子怎么还是如此不安分,刚伸手要把他推开一边去,忽然那小子幽怨的语气就在耳边响了起来:“大人,别欺负重伤兵……”声音低沉沙哑。
齐琅狠狠地收回了手,心想这是谁欺负谁。
李渐满意地弯下了腰。许多日子没再碰过这副身体,这熟悉的味道还是暖融融地溢在鼻腔里,很怀念。他伸出舌头轻轻舔着,齐琅尽管压着那股邪火,还是轻轻松松被他挑拨了起来。
李渐就想什么也比不上身体诚实啊。
凌翊醒来时觉得身上累得虚,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看清面前的人是凌绍和白惟。
“你们怎么……”
白惟想这人怎么这样好福气,昏睡一次什么事情都过去了,便只捡要紧的说。大约凌翊也是想起了被凌爽下药之前的事,脸上烧得慌,就只是点点头。
“白惟,你帮我们是为了什么?”凌绍在一旁狐疑地开口。
白惟听出他语气不对,只是微笑:“二公子何必明知故问,我从小就是少主的人,怎么可能背叛少主。”
凌绍知道自己问得失礼了,于是低下头。
至此在泷、衍二州先后绵延半年的战事以齐琅统一二州作为收尾,终于是告一段落。
井家酒肆二楼发现了两具尸体,一个是常年在此的说书人,另一个是个有钱人,前段日子每日都来的。老板嫌不吉利,还请人做了法事。不过还是因为这件事,井家生意惨淡,半年内便倒闭。
井家倒闭不久,在晏阳齐家一间房子里,却有一个女子咬牙生下了一个男婴,取名凌允。女子生产后三日,面色仍然虚弱,跪在了泷州之主齐琅面前:
“大人允许我生下这个孩子,瑶感激不尽。如今就请大人赐瑶死吧。”
齐琅扬着头,深深叹气,“是该叫你给罗庭陪葬去。”他回头,凌静云淡风轻地坐在那儿,背后,李渐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他问李渐,你看呢。
李渐一笑,你既肯问我,肯定是又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