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噔——”苏眉松了手,金属酒杯滚落下去。
指尖按着太阳穴,苏眉微微眯着眼,觉得有些醉了。
迷糊间,眼前浮现些许画面。
像是见着了当年清梨花下,那个捉住了她的手,信誓旦旦说着“阿眉,我定要娶你为妻”的少年。
为这一句,她心动了。
然而皇室兄弟相残,她的少年被推上了那个孤独的宝座。
而她自己同父亲争执了许久,终究在数月之后入宫为后,守在他身侧,默默不言。
她一直是沉默的人,只是静静看他如何为皇权被架空不得一展宏图而痛苦难耐,伏在她的怀里暗暗流泪;看他如何在日复一日的煎熬跟自我否定里,扭曲成暴虐残忍的君主;看他如何充盈了后宫,夜夜笙歌,渐渐忘却了那个“今生维你”的誓言。
然而苏眉不说,也不闹。他比谁都痛苦,她又怎么好再让他不快?
直到那天,唐月再来,温温和和的唤她“皇后”之时,她便明白属于她的少年的的确确是远去了。
“我只希望,你能够好好守着你这个位置,直到他回来为止。”
得到同意之后,她关上宫门,绷了多年的眼泪决堤而下。
她总是相信着,唐月终究会归来。事实证明,她的相信是对的。
即便是耗了她将近三十年的青春,她还是等回了那个会叫她“阿眉”的人。
然而……苏眉却发觉,她已经不认得唐月了。
这个记忆尚且停留在十多岁少年时期的唐月,她真正的陛下,却陌生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苏眉从回忆里脱身,懒懒的偎着暖炉,昏昏沉沉闭上眼。
啊……好安静。
自从宫妃们被遣尽,这皇宫内就剩了她一位后妃。看着是殊荣无上,实则孤寂无比。没人同她争斗,没人同她话里藏刀,笑里藏剑,亦没人来爱她。
想着想着,念及手头捏着的那份多年前被给予的书信,苏眉无意识扯动着嘴角,浮现出艳丽的笑容。
“轻童。”
“奴婢在。”
“当年他让你给我的那封信的效力可还有?”
“自然是有的,娘娘。您决定要动用他们了吗?”
“既然是他送我的礼物,我怎么能够拒绝这份好意呢?”
我知道你最想要什么,阿月。可是,我还有空儿,我不得不为他做些事情,尽一个母亲的职责。
你终究只是过去,可空儿却是我的将来。
莫怪我。
——
“殿下,今儿个还是没有阿离公子的消息,您看是……”喜乐小心翼翼的道。
唐礼手上动作顿了一顿,接着便神态自若继续翻阅卷宗,只淡淡地道;“恩。”
这四五天阿离一直没有回来,护庭的人根本查不到他的下落,阿离本人也没有任何消息回来。然而唐礼既不派人去寻找,也没有半点忧心的样子。
是遇上了不测,或者另有隐情,譬如说这次莫名的昏迷真的是阿离为之也未必不可。
生性多疑,又恢复了冷静清明的唐礼,对阿离的疑心远远甚于喜爱。
他漠然的将自己那份感情尽数捏碎,不留灰烬。除了唐月,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再值得在意的事物。
哪怕现在的唐月如何的让他心下不喜,那也是他存在的意义。
唐礼为唐月而生,除非死亡,是断然不能对唐月有任何不当的举动。而或者唐月的转变,也有更加合理的解释。
数日之后。
“殿下,阿离公子回来了。”
唐礼停下手头的动作,淡淡道:“让他来见我吧。”
起身,走到窗前,目光落到窗外长廊尽头。那是阿离来到的必经之途。
外边明雪满地,银白成界,呼吸之间全是冷冽冰凉。
不多时,唐礼目光微动,他看着那个正往自己走来,越来越近的人。
长发束尾,有白色流苏随着来人的走动微微摇动。眉目温和,修玉长身。白衣墨发,泠泠然自有段风华……
而阿离打廊前款款而来,却见书房月扇窗旁,唐礼正笑盈盈的候着,眼里清光流泻,鼻翼侧旁略略阴影,唇角上扬。
只是望着,便觉得心绪安宁。
“你回来了。”
“恩,我回来了。”
语气熟稔的像是生活在一起多年的人之间,才有的平淡交谈。
阿离在窗前站定。
窗扇大开,两人面对面相视。然而窗下的墙壁却生生隔开距离。如此接近,却终究不在一处。
“阿离,你爱我吧?”唐礼探手,抚上阿离的脸颊,眸光流转,一时间温柔非常。
阿离垂目,伸手覆上唐礼摸着自己的手,让脸同唐礼的掌心更加贴合。
“恩。”他很清楚,他的小礼越是温柔,就越是虚假。原来,你对我终究是……
“那,你能帮我做件事吗?”
“你说。”
低喃的语调,柔转百结,“替我去杀个人可好?”
既然你爱我,那就让我利用一下,也毫无怨言吧。
阿离浅笑,光彩夺目,叫唐礼也不觉微微闪了神,“好。”
既然我爱你,那被你利用一下,也并无不可。
——
翌日。
“退朝——”小记子运足内力,悠长的声音响彻了朝堂。
等到唐月离开了,行礼恭送的众人才又活动起来。
唐礼整了整袖口,瞥了对面的唐空一眼,似笑非笑。同上朝时站在他前面的唐重擦身而过,直往朝阳宫。
才踏入朝阳宫,唐月立时抛去了在外人面前的皇帝威严,扑到唐礼怀里紧张万分的查看唐礼的身体,“小礼!你没事了吧?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担心死我了。”
“没事了。”唐礼温声回到。
唐月再三确认,“当真?”
“自然当真。”
唐礼没有放过唐月眼里一闪而过的淡淡欣喜跟,隐隐的失落,心下冷笑。
而唐月换上了笑容,松了口气似地道:“那就好。我这些天忙得抽不开身,没能去看你,小礼不会怪我的吧。”
唐礼牵着他往内走,“我知道的,父皇。如今你的政事比较重要,不是吗?”
语毕一笑,眼底幽暗,侧脸完美,看得唐月不禁脸红,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早先布置下去的决定了。
可是……
他咬住唇。
这并不冲突。他想要拿回自己的皇权,也想要小礼。他不过想要小礼手头的所有力量而已,又不是要对小礼不利,并没有什么不好。
反正,小礼不是也说了吗,他的护庭本来就是为了自己而存在。如今正是展现他们存在意义的时刻。
小礼既然无心皇位,那么让他自己夺回自己的权力,小礼在一边看着就罢。
“小礼,你看看这里有什么不对的。”
“这里应该这样……”
望着唐月专注的模样,唐礼自己再次晃神。
或者他的父皇,也是像他一样被人控制了而已呢?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无法言明自己的真心,才会对他这般。
不然,他要如何去相信,他的全部意义所在之人,竟然对他暗暗防备,另藏一手?
第78章:白。
“你家小殿下要你杀的就是这个人?”玉指在桌上点点,千狐口气轻佻。
这么个全部资料都是不详的人,上哪里杀去?除了知道五年前,这个人来过这皇城,再无其他资料。也太开玩笑了吧?
阿离撑着头笑,“恩,看起来难度挺大的呢。”
千狐张大嘴,边边打呵欠边问,明显睡眠不足的样子,“我说,啊……你家小殿下又是怎么了?”
阿离没说话。千狐却自言自语开了,“现在我可不放心让你你一个人去杀什么莫名其妙的人。”
她打了个响指,“阿拾!”
沉默的青年以光速奔到千狐跟前,站定。
千狐捏起桌上那张薄薄的纸,扔给阿拾,“你去把这上面的这个人找出来解决掉。不。”她转转眼珠,改变了主意,“找到了就给我带过来。”
阿拾接过纸,随意一扫内容,“恩。”推门就出去了。
“啊,还有,我不是很急,不必太急着跟我邀功哦。”
阿拾微不可查的勾起了嘴角,不答。
阿离忍俊不禁,“喂喂,你未免也太会差遣宠物了吧?”
千狐无谓的耸肩,“没事的。这里毕竟是阿拾的世界,而且他原来也是在一个世界级的组织里哦~帮忙这点小事是应该的,不必道谢。倒是你……”
千狐刺溜一声,坐到了阿离腿上,双手捧住了他的脸,两人直视。
“或者还是让你自己去一趟比较好,你最近状态真的不太好呢。”
阿离搂了千狐的腰,轻轻收紧,“不必担心,我还可以撑段时间。”
“屁!撑什么撑啊你。”千狐没好气的加大力度,阿离两边脸上的肉都挤作一团。
“我可是温柔的人啊~万一伤害了无辜的人,我会良心不安的。”
“你就装吧你。”千狐翻个白眼。
阿离闷笑,肩膀耸动。
“不过……”
阿离埋头在千狐胸腹间,“幸好我的身边还有你,千狐……”
不管我会怎样,不管我做什么,想都不想就牵着我的人……只有你了啊,千狐。
千狐抱住阿离的头,闭上眼,前所未有的温柔,“我也是。”
这个异世中,幸好还有你。
我的手足,我的挚友,我的亲人——即使背弃整个世界,抛弃最爱之人,也不能放开手的人。
——
朝阳宫。
今日朝政较轻,唐月搁了笔,长舒一口气,向后靠到椅背上,阖目休憩。
唐礼则将他阅过的奏折一份份重新翻开看了,本想挑出些不甚满意的回批搁在一旁。然而望了望唐月略微的疲色,犹豫了下,还是作罢。
慢慢来吧,也不急与这一时。
瞧着两人停歇了,小树子跟小记子赶忙的送上了精致的小点心,又重新上了口感更加温和的清茶,撤下了唐月用来提神的浓茶。
“对了,陛下。朝阳宫的物件有些多了,近来又新添了不少物件,怕是地方不大够了。您看是不是拿些什么不太重要的东西搁到库房那边去。”小记子小心的开了口。
唐礼皱眉,“直接拿过去就好,何必拿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扰父皇。”
小记子有些为难,“可……”
唐月睁开眼,不耐烦的道:“怎么!听不明白?”
“奴才的确愚钝,”小记子恭敬的弯腰,“可毕竟有不少都是陛下您当年说了不许随便动的,比如您的画作,您的手工作品,奴才怎么也得得了您的指示才敢动啊。”
唐礼闻言一动,而唐月也来了兴趣。
他倒不知道自己还会手工。至于画作嘛,他极少画画,除了还没做皇帝那会子同苏眉画了些,不过也早都遗失了。
“父皇,不如还是你自己去瞧瞧吧,免得他们笨手笨脚,将你喜欢的什么东西磕碰着了,可好?”
“也好。”
他对自己毫无记忆的几十年内留下了的东西还是挺有兴趣的。
绕过书库,后面的房间就是朝阳宫内的库房,规模同整个皇宫的库房——洞省自然不能相提并论,然而毕竟只存放唐月一人的东西。
几十年下来的存放量还是较为惊人的,负责这里的宫侍们再怎么整理,瞧着还是满满当当,颇有些空间狭小之感。
唐礼已然许久不曾踏足这里。他本来也无意去翻看唐月的物件,然而一时随手挑起一块幔布,窥得下面的内容后,他立在当场。
而后目光微动,握紧了双手。
这是,他送给唐月的。
念头一起,他急急的在这堆东西里翻起来。
这一个,是他八岁时做给唐月的竹蜻蜓,这是他跟着唐月学的第一个木工,做的时候手上还起了泡,叫唐月心疼了许久,而他则暗爽不已。
那一个,是他以前跟了唐月之后,每每沐浴时都会用的自制香料,里面故意用了不少混合在一起就会产生催情效果的东西,沾水就起效果,而他总是借机就在浴池里缠住唐月不放。
而那个瓶中仙境,则是他偷偷熬了无数个夜晚才拼好送给唐月的,他心目中两人的桃源。
……
目之所至,竟然全是当年的回忆。
唐礼怔了。
当时,他的父皇,那个世上最温柔的人,是带了怎样的表情将这些小玩意一一收起,珍而重之的放好,还下令不许旁人随便触摸?
忽然,就有泪意上涌。
思念源源不断,然而更有深切的寂寞感。
他没有回头。尽管明明只要一回头,他就能见到他的父皇。
你明明就在我身边,可为什么却完全感觉不到你的存在?
父皇……
我想你。
唐月倒是一进来就后悔了。这里看起来拥挤得很,他板着个脸,呼呼的往前走,看什么东西都不顺眼,“啪——”脚下踢到了什么。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拿脚碰了碰那块泛黄的块状物。说是石头吧,却有些树木的纹路;然说是树木吧,听磕在地上的声音也不像。
小记子低声道:“陛下,这是飞雪木。”
飞雪木?难怪了。
唐月颇为无趣的将它踢到一边,往前去。自然也没瞧见他身后的小记子顿了一下,拾起了那块飞雪木,吹去了其上的灰尘,也不管残留的鞋印,纳入了自己怀里。
然而唐礼见得这一幕,却微微眯起了眼,随即又恢复正常。
“啊,朕想起来了,“唐月突然出声,目光落在唐礼腰间那块白色腰佩上,”小礼你的那个,也是飞雪木做的吧?”
“恩。”唐礼应了,为忽然间冒出的躁动心绪,慢悠悠的道,“还是父皇你亲手雕了送我的。”
“朕?”唐月吃惊不小,哈哈大笑,“朕可不会木工这么低贱的技艺,你可别趁朕不记得就随便乱说啊。”
低贱的技艺?
唐礼陡然觉得心浮气躁,这里也有些狭窄憋闷,毕竟是忍住了看向唐月。
唐月却无所察觉,边走边检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越看越失望。
他还以为自己这么些年留了些什么好东西呢,原来都是些垃圾!还什么必须得到他的许可才能动。这什么,一团泥巴人?切~
他嫌恶的撇撇嘴,大手一挥,“这些,还有那些,都给朕拿去扔了。还放到库房做什么!狗奴才,这些垃圾也要让朕亲自来,哼~”
所指之处,皆是唐礼的回忆所在。
唐礼有些失望跟难过,然而怒火却占了上风。
“不准扔!”
厉声一喝,吓了小树子一跳。唐月也怔忪了,“怎么了?”
唐礼死死瞪住唐月,一字一句,“父皇,你当真不记得这些了吗?!”
竟然就这般,漫不经心的要丢弃你同我的回忆。那么是不是意味着,终于一天,我对你来说,,也不过是失去了价值的垃圾,也只能沦落个被你丢弃的命运?
唐月为从唐礼身上透出来的怒火十分不解,那句怎么听怎么像是谴责的话,格外刺耳,生生挑起了他所有的不快。
他冷笑一声,“朕就要扔掉这些,又如何?朕不但要扔,还是立即就扔!小树子,给朕把这些都拿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