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好吧,我盛给你吃。”
捧起碗来,我干脆坐在了少年身边,“来,张口——”
“嗦——”
“好吃吧,再来一口——”
“嗦——”
连着喂下了三碗热汤,那少年终于饱得再灌不下任何汁水,抖抖腿伸伸舌头咋味,顾自捧着胸口打起了饱嗝。
“你属猫的?”我好笑的问道。
这般咪咪洗脸的可爱,挠心挠肺的,比起初见时那排斥的凌厉,这个模样可讨喜的多了。
“喂饱你了,我可得想着法子干些其他的事了。”
连着墙壁三指宽的铁链实在碍人眼球,拆了才是正道。
私囚实是大不该。
“呀——”
一斧子下去,铁链蹦出了细碎的火花,然后归附平静。
“不行吗,那就再来。”
再一斧子下去,依旧是四溅的火气,又次归附平静。
“你小心些。”我转头对着干瞪眼睛好整以暇的少年说道,“别伤了你。”
“呀——”
用尽全身力气奋勇一搏。
“咔嚓。”
手中的斧头应声断成了两节,连着斧子的一头崩落在地,另一头则可怜兮兮的挂在我手中,极尽凄凉。
“这是怎么回事?”
我转向少年,满腹疑问无处答解。
少年有些可怜的瞅瞅链子,再瞅瞅我,又瞅瞅链子,再瞅瞅我,而后理了理眼前的乱发,自顾自的端坐在棉花褥子上,开始用筷子挑拣砂锅里剩下的鱼肉。
“你原来会用筷子!”
少年的手指长而灵巧,可以毫不含糊从杂菜横陈的汤汁中找到小若黄豆的肉块,其速度之快准星之高,甚至超过了一般常人。
“你刚才还——”我悄悄热了鼻根,“还叫我喂你——除了我家原来的二黄,我还没这么喂过人呢?”
少年回头瞪了我一眼。
“啊,对了,二黄是我养的乌龟,”我笑着逗他,“乌龟是什么知道吗?”
“啪!”一双竹筷子蹦上脑门,成功的敲出了我满眼的星星小鸟。
连这些都能听明白?看样子是我一直错瞧了这少年。
“你到底是谁?”
明明被锁在山顶有好些年头的模样,这少年却没有半点痴傻,一双眸子精光四溢,满满的都是聪慧和灵气。
“啪!”
少年用力的合上砂锅盖,一扭头直接靠上了厚厚的棉花毯子,闷闷的将整个后背对准了我,手里还不忘使劲的捣搅我的汗衫加工作服。
生气了?
“好,我不问你总成了吧。”我坐过去,“小气鬼,能不能让我也躺会儿,反正回去我也对着个石板。”
瘦长的身子微微向里挪了几分,露出个鲜艳的棉褥边边来。
果然能听明白!
小心的躺下身去,身子底下的棉褥连半个身子都垫不下,以脊椎为分界线,一边的绵软的褥子,一边是冰冷的石面,水深火热,凄凉悲切。
“我说——这个——”
话音刚落,少年又沉着身子挪进了几分。
“谢谢——”
举着双手伸个懒腰,困意也团团的缠上了双眼。
今天这一天累惨了,下水,捕鱼,做汤,上山,刚才还砍断了一把斧头,青春啊——
“青春啊——”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唱催眠歌给你听好不好——”
少年动了动身子,似乎刻意向我贴近了几分,冷冷的,带出些草木的清香来。
“这歌还是我在大学里的时候偷偷学的。”我不动声色的吸了口气,满意的嗅着鼻端清甜的香气。
被困在石窟的人不是应该浑身恶臭吗,这少年真是奇怪,左也奇怪右也奇怪,只有一个地方不怪——
故事书里都说了,被关在幽静的地方的,大抵都是好看的不成样子的美人。
“amazinggrace,howsweetthesound,thatsavedawretchlikeme——”
大一的时候偷偷跟着班里的音乐委员学了英文歌曲《AmazingGrace》,那个时候总是拿着歌纸躲厕所里小声的哼唱,就怕被挂上小资产阶级的帽子,后来联防队查了咱们的宿舍,烧了唯一一盘混合着杂音和“资产阶级歌曲”的磁带,我的偷唱生涯就算彻底的结束了,然而今时今日,这歌却迫不及待似的,带着最快然的心情一个字一个音的蹦出了记忆。
“whenwe‘vebeentheretenthousandyears,brightshiningasthesun;we’venolessdaystosingGod‘spraise,thanwhenwefirstbegun。”
《AmazingGrace》——我转头看着呼吸平缓的少年,压制不住心头莫名的舒适与平安,将嘴角咧到了最大。
sweetdreams。
睡意朦胧,我缓缓的闭上了双眸。
却偏偏——没有看见少年微微开启的眼帘。
第11章:名
今年的暖春来的特别晚。三月,苦等飞絮,学堂里一溜的烟柳却依旧芽不探头,一副光溜溜赤条条的模样。
寒风不改凛冽,为学生们批改诗文的活儿自然就成了磨难人的苦差事。
研磨,洗笔,案头一字排开了小签的狼毫白云,就等着为满案的徽宣落笔。用朱砂点了佳句后还不忘沾些松墨点字提句,到底都是些年方二八的毛头小子,多些赞赏总好过多些教条。
听外边回来的人说,今年1月初的时候清廷颁布了调查户口章程,计时为宣统一年。
宣统年,又是一个新皇帝到任的开元,只是——这个新皇帝又能给百姓带来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民间已经开始自发结束蓄发,和着西方的样子改做了油光发亮的压顶中分,可惜,流行了不久后便被当局严查了一个彻彻底底。
“时局纷乱,”我揪起自己披散的发髻,苦笑一声,“谁家新燕无家啄春泥。”
世事难勘,这个桃花源里的逍遥日子又能留到几时呢?
人难,国难,天难,回到这桃源的人儿总是用惶恐的眼神述说着外界发生的一切,而这里,纵使固守着千百年不改的平和——亲情,人情,世情,走到哪里才是尽头。
难,难于出路。
翻开学生的诗作,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小阁新,新雨新清青,不见芍丹赏兰采,不听笙萧闻琴素。心清醉清心,悠然绿云间。世人多尘扰,唯小阁枝烟袅。”提名《小阁赋》
我摇摇头:“都被这安逸的生活宠溺惯了,哎——”
“又叹气了。”柔白的手指从背后袭来,轻轻的盖上了我的眼帘,“安逸的生活怎么了?”
我低头一笑,且由着微凉的指尖摩挲眼睑,“安逸的生活是不错,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心底嘻嘻窃笑,又自伸手向后摸去,“可惜那些少年郎,不知道安逸背后的乐趣。”
成功的摸到了来人柔韧的细腰,使劲瘙痒。一阵实属于男子的轻笑传来,淡淡的,勾起草木的清香。
“别闹了,”他一把拍下我的手掌,将一个温热的铜炉放进我手中,“今年春寒,我特别找师傅做了一个暖炉子,冻九捂四知道不,这个时候最容易受冷,你改书卷的时候可以用来暖手。”
向后轻轻仰倒,靠卧在沁人脾胃的温软中,“还是你对我最好。”
“你我需要说这些吗?”
“无论怎么样,”我抓住他修长的双手,“还是要谢谢你。”
“傻瓜。”
……
“傻瓜,呵呵。”抱着怀里暖心的温软,我满足的翻了一个身,“我才是傻瓜,呵呵呵。”
这暖炉子真是不错,抱在手里浑身都暖了,还香香的,长长的——
长长的?暖炉子不该是圆圆的吗?
猛然惊醒。
半睁着眼睛神智迷离,外头晨光已露,微微然然的,透着稍红的亮蓝。
我居然在石窟睡了一夜!手里还搂着一个软软的——小喵咪!
昨夜尝尽了鱼鲜的少年还在沉睡中,眉眼低垂,展开了绸扇一般的睫羽,一双难得透红的唇瓣微微嘟起,还时不时的喳喳有声。
“原来是你。”
难怪梦到了暖炉子,原来是这个小鬼头搞的鬼。
稍微拨开了少年额前的乱发,对着眼下一张柔白的脸蛋犹自发愣。
如果我将来能有这样一个儿子,啧啧,还不知道要羡煞多少旁人。
“儿子,儿子,”占着小便宜偷偷叫唤,然后捂着嘴窃笑,“爹给你把衣裳拉上,好不好?”
少年睡相不好,捣腾了一夜早已衣不遮体,光楞楞的支着一双嫩白的细腿,上衣也搅成了一团。
“看样子光送被褥不行,还要给你准备几件衣裳。”挡开了少年熟睡中的扭动,我轻轻的捏起白衣的袖口,小心翼翼的套进了少年的手臂。
“接下来是背背,不穿好了会着凉。”
衣摆横过少年的脊背,触到背心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长疙瘩了?”
将衣衫退下,抱着少年坐起身来,我伸手轻轻摩挲少年的背心,触手竟是一块铜元大小的疤结。
似乎还有一些花纹,是什么?
环绕着疤痕我稍稍用力,想弄清楚花纹的模样。
“啪!”
胸口突然一阵疼痛,我低头,却见少年正瞪着眼珠子恶狠狠的看着我,脸颊似乎还透着些晨光的颜色。
“我,我——”是把我当成登徒子了?“我不是——”
少年举手又是一拳下来,我往边一闪,成攻的躲过了一击,只是——
这一躲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连带反应。
我拌链子,链子拌小鬼,小鬼又再拌了我。一来二去,原本气圆了一双招子的少年不知怎么的就趴在了我身下,光滑的脊背白玉似的闪亮,几乎要晃乱了人的眼眸。
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不过是为了帮你——咦?这是——”
解释的话语被生生打断,我半张着嘴,有些惊诧的看着少年背心的标记。
那是一个徽章的烫痕,圆形,外围是一圈稻实,向内缩进一圈则是一个两层的五星,有些像咱们的八一军徽,不过又差了那么一些,这会是——
我在脑海中迅速查找所记忆的一切信息,军事,联合,共和——有了!
这是朝鲜军队的帽徽!
“难道——”
二十年前的抗美援朝战争,朝鲜的军队用的正是带有这样帽徽的军帽,传闻当时为了躲避美军,朝军中有一小部分军属借着战争的纷乱混入了中国境内,而今一直流连的东北三省一带。
少年背上的这个印记分明是用帽徽烫上去的,难不成——
“你是朝鲜人?”我惊呼一声,更是将少年压了一个动弹不得,“难怪你不会说话了。”
看伤疤长成的模样,少年应该在尚为幼儿的时候就被打了印记。可怜这孩子,这么多年来一直被锁在山上独居,又是个外国人,不会说话也是在所难免了。
“这里头还刺了字哦。”
五星的中央被刺上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赤字,模模糊糊的,看的不真切,有些像中国字,又有些貌似外邦的文书。
“叉布?”我迷茫,“这是你的名字?叉布?阿布?”
少年不做声,回过头来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以后就叫你阿布吧?”
丧气的低下头,某人依旧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阿布阿布,这个名字喊起来顺口,”我坐起身,将少年耷拉的脑袋扶正,“阿布,先把衣裳穿好,会着凉。”
阿布歪过头来看着我,一双明眸闪烁不止,微微还带些水光。
“你怎么了,是不是阿布的名字不好听。”
少年置若罔闻,一双纤指慢慢附上了我的脸颊。
“阿布?”
水样的瞳眸渐渐靠近,很快就晃成了一片汪洋。
心口不自主的悸动,因着少年渐渐靠近的眉眼而微微颤抖。
“阿布——唔!”
推开少年得意的面孔,我怪叫着跳在一边:“阿布你撞我!”
这小鬼——脑门居然那么硬!
奸计得逞,少年背过身去单看着岩壁不再理睬我。
“你你你!”
头一歪,腿一摊,阿布侧着身子倒回了棉襦,似乎又进入了梦乡。
“你你你!”
下到山底的时候脑门上肿起的一块已经热成了烫头山芋,沿着太阳穴一路延伸,所到之处尽是碰不得的疼痛。
“小鬼!”我恨恨的念叨着,嘴角却上弯成了一轮新月。
——
肿额的结果是——师哥憋笑憋肿了下颚的淋巴结,沈月铃忍泪忍红了一双大眼睛,瘌痢头唾沫横飞飞出了更多的秀发。
当然,代价是——我说了一个神鬼都不愿相信的瞎话——我被树枝抽到了脑袋,师哥月龄癞痢赵队长等等都深信不疑,因为他们都不是神鬼。
“根头啊,擦药酒。”
“小秦哥,多吃点补补。”
“小秦啊,你这就叫做——叫半路掉坑草纸点灯!哈哈。”
我有些愤愤的挥起手中断了半截的斧子,对着满院子薪柴一顿猛劈。
“你这斧子怎么成两截了。”师哥惊奇的问。
“那树不是弹了我头嘛,我一气就把他砍了,然后——”然后——“它后边的树枝就反弹回来,断了。”
“感情还是棵神树啊。”
“谁知道,”我撇撇嘴,“以后千万别去金银山,明天说的没错,这山可邪了,妖魔鬼怪统统不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会吃人的猫!”
话语一出,沈月铃的两只兔子眼睛又红了个半熟,“真有这么可怕?小秦哥你下次别上去了。”
我笑笑,“不碍事。”
“小秦啊,你啥时候上的金银山?”
“今个大清早,想赶着太阳出来之前跑上一圈的,啧啧,连斧头都准备好了,就怕遇上个牛鬼蛇神的。”
“那你还上去。”
“下次不敢了,”我窃笑一声,想起洞窟里的小老虎猫儿,心口又是一阵快然,“下次我会记得带狗一起上去。”
窃笑扯动了面部肌肉,拉的额头又是一阵疼痛,我龇牙咧嘴。
真不知道阿布的脑袋是用什么做的,居然有这般杀伤力。
只盼着这几天多出些太阳,可以帮助消肿化瘀。
只可惜,屋漏恰逢连夜雨,以后的几天太阳始终蒙着脑袋不愿探出脸来,秋雨秋雨,到底是季节转换的时候到了。
大清早的残荷听雨声,没有残荷,光闻雨声,
瓦盖的屋顶上雨水噼啪做响,屋内的石板下湿气滴嗒不止。
连着好几天的潮湿,我身下的石板背面奄然一副“山洪暴发”的光景,小水洼变成了小水塘,慢慢的,在屋子里汇出一张“地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