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们都不知晓,从华政想起前世的种种之后,皇位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一种想要摆脱之物了。若是他因为这个皇位而伤到先生,他华政宁愿不要。
他因身处这个位置,让先生痛苦了多久?所以,他绝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见过太子殿下。”前去给父皇请安的路上,不巧,便是碰见了他那两位皇兄。耳旁响起不情愿的恭敬,华政也并未太过在意,转身过去,微微作了一揖,以示回礼,“两位皇兄,近来可安好?”
“托殿下的福,我与二皇弟自然安好。”言语中浓郁的讽刺韵味,大皇子却是面上笑脸相迎。华政更加不会在意这种情况,他经历了那么多事,怎可能还会沉不住气。更何况,这种如儿戏一般的讽刺,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对于这种人,华政也是懒得与他们周旋,作了一揖,轻声道,“皇兄安好便是好的,我先行一步,向父皇请安。”说罢,缓缓转身,华政神色淡淡的离去。
皇子请安自然是按照顺序而来,也可一同请安。只是,要华政或者大皇子与二皇子和华政一同去请安,估计这三人也不会愿意。如此一来,便是由华政这位太子殿下先行。
“儿臣给父皇请安。”华政朝着面前一名神色威严,身着金色龙袍的男子长长作了一揖。这名男子见到华政,神色也没有缓和多少,只是听到华政的声音,他才淡淡的道,“太子啊,过来这边。”
华政一听,自然是走近了几分。只听皇帝缓缓道,“坐下来。”华政恭敬的应了一声之后,便是跪坐在皇帝的对面,与皇帝对视着,没有丝毫的胆怯情绪。
皇帝也不介意华政敢如此与他对视,只是他突然轻轻一笑,带着几分柔和,将他眉宇间的那股威慑力缓和了不少。只听他询问道,“今日晨读应已见识过了文太傅学识了罢?你觉得如何?”
华政早已料到父皇会如此询问,要说他并不是因为先生有如何博大的学识,只是因为,他是先生。要说之前几名太傅,论起学识来,也并未差到哪里去,只是他们要辞退,也不是他华政所为。而且,若真的要说学识,先生可能不如几位宫中的老太傅资深。
毕竟,先生乃今年的文状元,在某些方面上,还是有些不足罢?但是这些都不关华政的事,他只要先生,其他的,他并不想管。只听华政微微颔首,回道,“多谢父皇这般替儿臣着想,文太傅此人,想必是父皇赏识之人罢?”
“哦?何出此言?”皇帝微微一挑眉,望着他面前这位,神情比他更加没有波澜的孩子。要说当自己还是华政这个年龄的时候,可还是闹脾性的时候,怎会有华政如此沉稳。
不知皇后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竟是将这孩子教成这般成熟老练的模样。只是他不知道,华政这般的镇静沉稳,与皇后没有丝毫的关系。
“要说儿臣之前的太傅,在宫中也颇有学识,虽说文太傅乃今年状元,但毕竟也太过年轻,或许也未有如此经历,比起宫中其他老太傅来说,文太傅还有些不足才是。但父皇却是让他任职为儿臣的太傅,自然是比他人更有才能。”
华政如实的回答,如若不是这般,先生也不会被任职为太子太傅。
皇帝一听,却是爽朗一笑。他深深明白,他这个孩子,的确是不得了。就算不是因为嫡出,最后他很有可能还是册封他为太子。他比其他皇子都想得深,看得远。
“好罢,你退下罢。”皇帝并没有给华政一个回答,说华政是说对了还是说错了,只是轻笑的让华政退下了。华政缓缓站起身来,又是朝皇帝长长作了一揖,道,“父皇安康。儿臣告退了。”随后转身离去。
皇帝知道,像华政这般聪慧的孩子,一定早就知道结果是对是错,只是即便如此,他已然喜怒不形于色,明明才是十岁的孩童,不得不说,就连他是皇帝,都有些惧怕这个孩子。
华政出去之后,外面候着的大皇子与二皇子均是横了他一眼,因为父皇的笑声在外边听得一清二楚,虽然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情况,但是父皇心情定是愉快的。
华政也懒得与他们对视,只是平平淡淡的作了一揖,便是离去。
待大皇子与二皇子一同进去之时,皇帝的神情又恢复与平日一般的威严,见到这两个皇子,他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听了他们俩的请安之后,淡然的应了一声。
这两位皇子就有些纳闷,分明在外头听见父皇的笑声,深知父皇心情应该愉悦,可却又不是这么回事。莫不是父皇对他们俩并不满意?
心中沉郁,两人只好先行告退离去。
待大皇子与二皇子离去之后,皇帝缓缓开口了,“觉得,这三人如何?”
“臣怎敢妄自断定皇子好坏?”屏风后有一人轻轻的说,他的声音宛如清风一般柔和,听上去是如此令人觉得舒服。皇帝却是一笑,道,“你何必如此介意?朕要你说,便是让你说,莫不是你想违命?”说到后半句之时,皇帝的语气重了几分。
“臣不敢。”屏风后的人,语气里听不出一丝焦急与惧怕,依旧宛若清风一般,不紧不慢,只听他又是缓缓道,“若要臣道,臣仍旧认为,太子为上。”
“朕便知晓你会如此道。也罢,多说也无益。”皇帝轻轻一笑,只听他又道,“出来罢,无人在此,你也不必再藏于其后。”皇帝话音一落,屏风后的人缓缓走出,只见是一名眉清目秀的男子,眉宇间有几分阴柔,显得他神情温和。
只是,他笑得很淡然,宛若没有生命的木偶。若不是他方才走动了几分,真会让人以为,这不过是一个与人十分相似的人偶。
“以歌。”皇帝轻轻握住他的手,唤道。
60.思如梦寐
华政请过安之后,便是回到自己的殿中,寻到了文臻漓所说的《庄子·内篇·齐物论》来随意翻翻。要说前世之时,也学过其文。只是,那时他已然十五六七,传授十岁孩童如此高深之学,怕是过早了。只是不知此时的先生在想何事。
他该再内敛一些,不让先生发现他已然将所有该学的均学完。若是被发现了,怕是先生也会辞退太傅一职罢?他是一点都不愿这般的事情发生的。
轻轻一叹,华政将手中的书卷放回,又是拿出了一本书册,乃《论语》。既然先生不愿从《诗》开始授起,便由《论语》开始罢。他一定要想好一番措辞让先生信服他。
华政一直都知晓,先生极其敏锐,若是在他面前藏拙,必定要藏得极好,不露出一丝破绽。今早一事让华政明白,先生敏锐得让人难以应付。
对于华政来说,每日的晨读,是那般令人期待。
第二日,文臻漓来之时,的确带上几位名家的拓本,放于案上,让华政挑选。要说这几位名家,说是文臻漓赏识的不错,不过他要从名家之中挑出几位来适于华政的,的确费了他一些心思。
但挑选之后,虽是认定了一位名家,却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决定华政的字迹如何,便又是多拿了一些拓本,让华政自行抉择。
“先生最喜欢何人?”华政看着案上的拓本,抬起眸子望着文臻漓,扑闪着那深邃的眸子,顿时觉得那眸子也有几分清澈明亮。
“太子殿下何必事事询问臣?从中挑选便是。”文臻漓既然让华政自行选择,就是决定不干涉。如今华政又是询问,他如何能说出自己的喜好来?
可华政便是想要让文臻漓替他抉择。只是,看文臻漓如此生疏清冷的眸子里蕴含着拒绝,华政倒是无奈的暗自一笑。从以往就是如此,还未与先生亲近之时,先生总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些拓本便是先放于此处,事后政……”说到一半,华政停了一下,随后却又是用轻笑掩盖过去,“事后我再自行选择罢。”若是他自称政儿,怕是先生又会蹙眉罢?
文臻漓自然是听到华政停了一下,只是华政既然掩盖,他也不会去询问。他微微颔首,一样装作什么事也没有一般,声音淡漠,“昨日与太子殿下所说的,今日太子殿下可有决策?”
华政回道,“我已将《庄子》看了一段,却是觉得先生现今授我不合时宜,毕竟《论语》一书,我还有许多疑问,所以先生还是先授《论语》可好?”
“殿下如此道,《庄子》一书,殿下看懂多少?”文臻漓跪坐在华政对面,将案上的拓本整理好之后放置一旁,轻描淡写的询问。华政眸子依旧紧盯着文臻漓,回道,“些许。”
“些许么?”文臻漓轻声的复述了一遍,并不是询问华政,而是自言自语。只见他秀眉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只是,他并未花去太多时间,便是微微颔首,对着华政说道,“既然殿下对《论语》还有不解,便从《论语》开始罢。”
华政根本未想到先生竟然如此轻易的就答应了,他甚至还想好了一番措辞来让先生信服。只是所有准备好的一切都未派上用场,却是变成了无用功。
或许是文臻漓认为他仍旧是个孩子,便也未太过怀疑他的言论。更何况,若是他藏拙,文臻漓也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藏拙。毕竟华政让多少太傅辞退,已然不是秘密了。
华政虽有些诧异,但是多少也安定下来。他静静的望着文臻漓,明明是距离如此近,但是先生给他的感觉,却宛若咫尺天涯。好似随时都会从他消失一般,让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将先生牢牢的抓住,让先生不再离去。
“殿下,殿下……”耳旁响起熟悉的声音,可这个称呼却是如此陌生。若是以前,他定是唤他政儿的。华政一想,随后蓦然惊醒过来,望着文臻漓,却是见文臻漓依旧神色淡淡。
“请殿下专心一些。若是这段已然明白,与臣道明,臣会跳过不说。”语气与他的神色一般,淡漠而又无情。华政颇有些失望,但却仍旧笑着掩盖道,“并不是已然明白此段,只是……”华政一顿,随后道,“我不该如此,请先生责罚。”
“念在初犯,便是罢了。”文臻漓回道,听他的语气,似乎真有准备责罚华政的打算。可却又不知是何种原因,让他打消了这种念头。或许是因为华政身为太子的原因。
要说当庭有哪位大臣敢责罚太子?恐怕是还未有一人罢?
只是,华政却是相信,若是下次他再犯,文臻漓绝对会责罚他。
华政望着手中的书卷,不知自己才会让先生正眼相看。微微抬起眸子偷看了文臻漓一眼,却是见到文臻漓低敛着眉睫,唇齿轻启,正在讲述《论语》一书。随后文臻漓抬眸,与华政对视,却是没有丝毫的惊讶,神情也未有变化。
“‘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此句可有不明?”文臻漓询问道。
华政答道,“有。”文臻漓一听,也并未急于给华政解释,只是继续询问道,“殿下对此句可有自己的理解?”
“先生倒是奇怪。”华政轻轻一笑,说道。文臻漓一听,反问之,“为何如此道?”
“若是我如此询问,以往前来授课的太傅必会如数告知我。可先生却是先询问我可有自己理解。”
“凡事有思考,才会深刻。这也并未有何奇怪的。”文臻漓轻声回道。闲聊了几句,便又是回到正题上了。华政想好了如何说才能藏拙,这一次,他掩藏得很好,并未被发现。
晨读之后,文臻漓并未让华政练字。或许是让华政自己好好选择,便也未催赶。
见文臻漓要离去,华政急忙说道,“先生要离去了么?”文臻漓一怔,有几分疑惑的望着华政,问道,“殿下是否还有何处不解?”
“倒不是如此。”华政不知该用如何的说法让文臻漓再留下一会,每次面对先生,他似乎总是如此手足无措。很想对先生道,想一直陪在先生身旁。可是那样是如此突兀。
“不知先生可有进膳?与我一同,如何?”华政一般在晨读之后才会用膳,却是不知先生会如何。只见文臻漓低敛着眉睫,似乎在考虑,只是并未过多久,却是听见文臻漓缓缓回道,“罢了,臣已然用过膳,便是先行回去了。”
华政一怔,什么都还未开口,就见文臻漓站起身,朝他行了一礼,便是离去了。
拒绝之意太过明显,让华政都不知该有何反应来。以往他总能抓住先生喜好,逐步接近先生。只是这一次,他似乎再也没办法和以前那样,让先生的眸子里,有他的影子。
他怕伤害先生,怕先生讨厌他,与他疏远,太多太多害怕的事情,让他不敢再像以前那般对待先生。长叹一声,华政望着案上的《论语》一书,再是看到一旁的拓本,从中挑出一拓本,便是执笔而书。
既然不能用强硬的手段,华政也只好如此讨得文臻漓的欢心。
61.宫中传闻
若说文臻漓不惊讶,那便是怪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华政所选的拓本,竟然与他之前所为华政挑选的拓本一致。这又让他不得不认为,太子殿下,也许并不简单。
不过一切却又没有任何的异样,除了殿下依旧喜欢盯着人看以外,任何的一切,都是那般平淡无奇。
近来,宫中传出太子殿下勤于练字的消息,要想之前的太子殿下,可说是没有任何一名太傅可以搞的定他。如今这个文臻漓任上太子太傅之后,竟会让太子殿下专心致志的学习。实在令人惊奇。当初反对文臻漓任为太傅的人,也不再开口反对了。
“以歌,你判断的果然没错。”皇帝在自己的寝殿之中,盘坐在低案前,拿起案上的茶杯,轻抿了一口。那慕以歌跪坐在皇帝的身旁,唇角勾着温和的笑意,始终没有变过。他唇齿轻启,回道,“并不是臣判断没错,而是皇上有独到眼光。”
慕以歌挽起自己的衣袂,伸手去轻轻磨墨。那动作柔美细腻,就只是这般,就宛若一幅极致的画,那般的令人痴迷。
只听殿门外有一尖细的声音打破了这场寂静,虽然知晓慕以歌一定察觉到自己在望着他,皇帝也并未有任何的尴尬,只听皇帝声音慵懒的问道,“有何事?”
外边的宦官轻声的回道,“主子,文太傅已然来了,正在殿外候着。”
“好罢,让他进来。”皇帝声音依旧慵懒。一旁的慕以歌听到之后,轻轻一笑,道,“皇上,臣退到屏风后罢。”以往有何人来,都是如此,慕以歌也是习惯了。
可是皇帝这一次,却不用他如此做了。只见皇帝伸出手来拉住他,说道,“不必,你在此也并未有什么奇怪,更何况,文臻漓此人,向来不会多问。”
慕以歌神色依旧没有任何的波澜,总是那样的温和轻笑着,好像并没有任何的事情能让他的神色一变。甚至可以说,就好像任何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般,所以他也不必惊讶。他平静的跪坐着,继续磨墨。
文臻漓得令进入殿中,朝皇帝长长作了一揖,如皇帝第一次见他那般,清冷的神情,淡漠的眸子,一身的生疏与远离,似乎容不得任何人靠近他半步一般。
文臻漓声音清脆,宛若珠落玉盘,“臣参见皇上,不知皇上唤臣来,所为何事?”
“文太傅不必太过拘束。”皇帝慵懒的摆了摆手,说道。文臻漓自然是发现了一旁的慕以歌,清冷的眸子轻轻撇了一眼,向慕以歌行礼,“慕国师。”慕以歌微微颔首,以示回应。
行礼之后,文臻漓便是上前了几步,跪坐在皇帝的对面,长睫低敛着,并未与皇帝对视。只听皇帝先开口问道,“听过太子近日十分好学,可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