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颦看了看手中的剧本,眼底十分渴慕,却中肯地道:“都是很不错的剧本,但是我自觉积累不够,恐怕……”
季绍韵却摇摇头,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即使失败了,至少也拥有了自己喜欢的角色。”
“对啊对啊,老大你这么强,一定不会有问题的,再说了,失败是成功之母嘛!”江燕也在一边附和,脸上堆着真挚地笑容,一副认真的表情。
这时,只听门外一阵轻微的骚动,接着一个高大俊朗的身影迅速开门入内,仓皇之中亦带着一身难以忽视的光芒。他轻轻抖落身上头上细碎闪烁的亮片,剑眉斜飞入鬓,嘴角挂着大大的笑容,自信而迷人。
江燕走上前去,拿了毛巾递给秦在。秦在善意地露齿一笑,又朝着季绍韵和容颦颔首示意。
亮片簌簌落在肩上,仿佛芒星的眼泪。
容颦忽然有一点呆滞,恍惚地望着秦在,一时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季绍韵上前与秦在寒暄了几句,便和江燕一同出去了,将时间留给容颦与秦在私下对戏。
在江燕快要合上门的时候,容颦才缓过神来,对她道:“今天家安和他女朋友过来,安排好一点的位置。”
“是林家安先生么?”
容颦点点头,然后摆摆手,表示没什么事了。
秦在脱下了风衣,挂上衣架之后,居然一直站在那里,饶有兴味地望着容颦。他像往常一样解开了衬衫上的两粒扣子,乌黑若沉夜的眸子里燃着一簇火。
容颦心下一惊,立即调转视线,将手下信件收起放入抽屉里,取了台本放在面前,随手翻到一页,迫使自己集中注意力去默记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台词,掩饰自己一颗莫名慌乱的心。
午后的阳光照射入内,纤细的微尘在温暖明亮的光束里追逐漂浮,仿佛有一缕极细极微的香熏熏染染,竟教人在这初冬的季节里,有些昏昏然了。
容颦闭上了眼睛,手指微微曲起,不自觉地揪住了台本的塑胶封皮。
身边的椅子被轻轻拉开,椅腿与地板粗糙的摩擦声就像在心上划开了一道口子,有光,有暗,有一点点酥麻,亦有一点点疼痛。
就仿佛那一日,那人风尘仆仆而归,在无人走廊里,忽然抱住了失落的他。甜蜜滚烫的呼吸喷溅他的脖颈,猝不及防打动他的心。那沉重的喘息里的话语,好似有了孩子的撒欢与无赖:“容容,从今以后,我只要你一个人陪我过生日……”
就如那日一般,那一点点温暖自身边传来,教疲惫容颦无端心折。
这是秦在……他的秦在……
不,这是……秦在!
一瞬间如梦初醒,容颦身子一抖,兀然睁开眼来,竟觉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冷了一个透,而旋即又是一阵黯然。
我已太懒太累分错或对,唯一舍不得的,或许便是这可贵的光与暖。
然而,我或许经已得到。
而你,已来不及。
此时,秦在低沉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地响起:“今天,你难道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闻言,容颦呼吸一窒,刚刚到嘴边的话又在下一刻被收了回去。
该来的总要来的。
前几日,秦在放过了他,而今日,恐怕是躲不过的。容颦单手揉了揉太阳穴,转过身体,努力平复心跳,直视着秦在,道:“……生日快乐,秦在。”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敲在心上,秦在居然有种心愿得偿的感觉,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只呆呆地望着表情冷淡的容颦,只觉一股热流自心间激窜入眼底,秦在一下调转身子,突然捂住嘴猛然咳嗽起来。
容颦只觉手足无措,呆了半晌,才给他倒了些水,递过去,“喝点水吧。”
秦在猛地抬起头来,却一把捉住容颦的手,满目的渴慕与疯狂。滚烫的茶水溅在秦在腿上,他竟不觉得疼,只死死捉住容颦挣扎的手,将那烂熟于胸的反抗轻而易举化解,紧紧箍在怀中。
关节火辣辣地疼,可是不会留下一点伤。
耳边忽然想起一句话:“你这不听话的小狐狸,我总有办法治你!”
为了这一句,秦在苦心学习大东流合气柔术。如今,五年了,他竟没有放下一丝一毫。
二人手足交缠,紧紧相缚,亲密无间,却又冷情至此。
容颦心中酸楚不已。
然,纵使心酸,亦已不再有泪。
因为,历经千万之后,容颦已然知晓,不值。
(四)
“容容,我们不要再这样了……回到我身边,我已经……我,我求你回来……”秦在声音喑哑,再不见丝毫巨星尊严,这样地纡尊降贵,这样地低声下气,一直低到尘土之中,就如他发丝之间亮极了的星之碎片,落下,落下,落个不停,不知落向何处。
曾几何时,容颦也是这样苦苦乞求。
曾几何时,容颦也是这样痛不欲生。
曾几何时,容颦为的是容笑的生命;如今,秦在求的不过是爱情。
或许,连爱情都不如。
李之檀曾经对自暴自弃的容颦说:“不自爱,怎可用心爱人。”
容颦望着心底的那一个隽永的伤,苦笑道:“太过自爱,也决不可爱人。”
“我不能没有你……容容……”秦在低低哀求,执拗得像一个揪着父母衣角痴恋着货架上闪亮玩具的孩童。
容颦望着衣架上相叠着的两件长风衣,复又想起二人的种种过往。深深吸气之后,忽觉一片清明,再无摇摆与酸涩,只是无力至极。
半晌,容颦终于提起手臂,轻拍着秦在坚固的臂膀,“抱歉,秦在,抱歉我不能……”
“为什么?为什么?你并不爱他,你爱的是我啊!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我……我是这样爱你……我爱你啊……”秦在埋在容颦肩上嘶吼,爱恨欲狂,作困兽之斗。
“你冷静一点。”容颦平静地望着秦在,而那双大而明亮的眸子里溢满了痛苦与忧伤,无辜而不解地望着容颦,这一个冷酷的容颦。
这样令人心惊的眸子,容颦忽然有些心软,却不是心痛,语气不再像之前那样强硬,颓然而无奈地道出事实,“其实你知道的——就像你喜欢风,但是风不会为了你而停下;而我喜欢海,可是我不会去跳海。你知道的。——我们……就这样吧。”
“也……只能这样了。”容颦无力地道。
秦在怔忡了,难以置信地望着容颦,缓缓放开了僵持的手,就这样直直地望着容颦。
字字是钉,凿入心去。
有什么东西,裂了,碎了,落了一地,化了齑粉。
“你一个人静一静吧。”容颦简单收拾了东西,自秦在身边坦然离开。
秦在站在原地,阳光落在手心,温暖无比,却如也空空。
秦在还记得容颦的一颦一笑;在每一个孤寂冷漠的夜晚,让秦在细心翻看的,那珍藏在心中的微小幸福。
然而,他已经永远离去。
替秦在招待宾客的丁妮正巧赶回,一见容颦自排练室里面出了来,一身逼人寒气,不禁有一丝瑟缩。
他面容如水,目光冷然,身形比以前健朗许多,腋下夹着台本,手臂上提着灰呢风衣,正转上门把,将门合上。
是的,容颦不再是那个青涩的,可以任人作弄的大男孩了。
还记得那一日丁妮去《国色天香》的片场,恰巧看到有人欺负江燕,容颦立即上前,三言两语解决争端,那冷厉威严、寸步不让的架势,却比真正动手还叫人害怕。
“丁小姐,秦先生说让你给他买杯咖啡,要苏门答腊黑咖。——还有,他可能需要换一身衣服。”容颦说完,便慢慢地向排练走去大厅,冷淡无着的眼神没有在丁妮身上多停留一分一秒。
丁妮忽然有点害怕,双腿略有些发软,扶着墙壁在勉强站住。思来想去,只觉万无一失,才定住心神。
端了咖啡进去,只见秦在伏在容颦的案头,一动不动。
他皱着眉,一脸肃容,全神贯注,连丁妮进来了也没有察觉。
最近秦在已经很久没有服药了,而且自从接到《蝴蝶君》的剧本之后,秦在就变得越来越陌生了,似乎一点点地靠近《蝴蝶君》里的那个神经质的瑞尼·伽利玛。
丁妮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将咖啡放到桌上,“秦生,你的黑咖。”
在那张展开的Salem Menthol香烟的包装盒上,秦在慢而极为用心地写着几个字,偶尔烦躁地涂去。
听到丁妮的声音,秦在只含糊地应了一声,便再不说一句话。
轻轻坐到秦在身边,丁妮不露神色地窥视着秦在手下书写的东西。那用斜线隔开的方块字排列,仿佛是一些歌词。
大约是为了新专辑写歌,丁妮心想。
本觉得十分自然,然而正当她要收回目光的时候,居然睹见“自残”二字,心下立时不安起来,什么样的歌词需要这样触目惊心的词汇。
之前的《贪生怕死》已经足够消极,教熟知秦在经历的丁妮心惊。如今想起,旋律在耳,字字是血,丁妮不禁瑟缩,通体冰冷,惊惧不已。突然又想起前几日,秦在私自约见了私人律师清点名下的财产,一种不好的预感丝丝缕缕绕上心头,愈来愈强,愈来愈深。
丁妮脸色有些苍白,捏了捏衣摆,一下站起身来,想要给钟聿修,或者林惠打电话。
“丁妮,这是歌词,帮我转交给阿谦。”秦在细心将包装纸折好,交到丁妮手中。
丁妮一听,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帮可能回国发展的许志谦填写歌词。
许志谦不是偶像歌手,歌词什么的自然搞怪些。
再看看秦在的神色,十分自然,哪里有异。
这下,丁妮完全放下心来,悉心收好歌词,“好的,我会亲手交给许生的;另外,换洗的衣物我拿来了,随时都可以使用。”
秦在颔首,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揉揉太阳穴,疲惫地打了一个哈欠,“之后的通告给我推掉,我想休息一阵子。好累……”
秦在捂住面孔。
“那新专怎么办,监制说……”宁妮还没说完,就被秦在一个阴狠冷厉的眼神打断,只觉一阵胆寒,几欲窒息过去,回过神来,已是一身冷汗,望着秦在锃亮的皮鞋,断断续续地道:“不不,嗯,我回去立时照、照办。——秦生,还、还有什么吩咐?”语毕,再不敢抬头。
秦在没有说话,缓慢而悠长地呼吸着,仿佛一头沉思的狮子。
丁妮屏息倾听,如坐针毡。
过了良久,秦在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抬了起来,手心向里,朝外面挥了挥,示意丁妮离开。
丁妮得令,立即消失。
容颦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将台本垫在信纸下,执着原子笔写着回信。江燕陪在他身边,一边玩着手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十分欢快的模样,而季绍韵已经回去了。
空荡荡的走廊里,飘着隐隐约约的管弦乐,偶尔传来几句人声,十分冷清。
突然穿堂风过,丁妮猛地环住自己,一阵猛烈瑟缩。
(五)
晚上,由秦在代演的最后一场《蝴蝶君》按时开演,依旧座无虚席。
第二幕第六场,伽利玛结束了他欲擒故纵的把戏,终于来到了他暌违数日的宋宅。
宋丽玲着了一袭旗袍坐在那里,借酒浇愁,凄艳而痴迷。
伽利玛明白了他的试验已经成功,他以为他俘获了这只东方蝴蝶。
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请求,来验证蝴蝶的爱,“我想见到你……赤身裸体的样子。”
沉默。
宋丽玲震惊了,微愠使她醺然的双颊更为红润动人,“我以为你理解我的羞怯。我想要我——什么——脱光?……我想你会尊重我的羞耻心!”
伽利玛眼里有侵略者的高傲与轻蔑,嗤道:“我相信,在很多年前,你就把你的羞耻给了我。”
宋丽玲明了了伽利玛的意图,在这样一个心碎的黎明,“是的——正像一个白鬼子用它来反对我。我无法相信。……现在,我明白了——我们总是因那些隐藏于我们内里的东西而使人耿耿于怀。”
蝴蝶似乎伤心了,可是她忍着眼泪,维持着她精致的端庄,就像春日枝头被露水浸湿的樱花,却一片,一片,在春光暖阳之中慢慢凋零,伤透了心。
见到蝴蝶伤心至此,伽利玛不禁微微心软了,可是却又觉得他的蝴蝶化简为繁了,开口辩解道:“我只是想——撤下我们之间唯一的障碍。”
宋丽玲已经悟透,她纤弱的手捂着自己紧紧抽痛的心,她在挣扎、在坚持,而姿态却依旧维持着东方式的优雅,“不,瑞尼。不要用甜蜜的语言来表达你的请求。你这个下流的家伙,应该明白我的爱已经足够,而我屈服于——屈服于你所能给我的最坏的东西。”蝴蝶闭上眼睛,以一种献祭的姿态站着,缓慢而屈辱,“好吧,来吧。剥光我。不管发生什么,我知道这就是你所想的。我们的爱,就在你的手中。在我的男人面前,我是无助的。”
然而就在这时,伽利玛放弃了,他道出自己的心声:“在这个时候,我只知道,我正看见平克顿高傲地走向他的蝴蝶,准备用他淫荡的手奖赏她的爱。这种想象使我恶心……平克顿从我心中消失了。它被某种新的东西替换了,它与我在这个世界上学到的一切都相反——它非常接近于爱情。”
伽利玛抱住了宋丽玲的腰,闻她温暖的体香,宋丽玲的一双泪眼盈盈相望,抚摸他异于自己族人的头发。
“蝴蝶,原谅我。”秦在流下了一滴眼泪,紧闭的懊悔的眼睛贴在容颦的小腹上,动情之至,感人至深。
容颦缓缓垂下秀美的睫羽,怔怔地望着手心这颗落泪的头颅,指尖的湿意仿佛令他受宠若惊了。他的眼中不禁落下晶莹,流入心田,汇成一片冰冷泪湖。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良久,才喃喃道:“瑞尼……”
秦在,你这又是何苦呢?
容颦已经决心像蝴蝶一样击碎秦在的梦幻。
第三幕。巴黎的一个法院。
宋丽玲除却了她温婉端丽的伪装,他的和服、长发只是他的伪装。
是的,他是一个中国间谍。
是的,她只是他的完美伪装!
证人席上,他穿着得体的西装,他是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
为这二十年的间谍迷案,单独审判宋丽玲的法官不解地问道:“有一件事,法院——实际上,是整个法国——想要知道的。伽利玛先生知道你是一个男人么?”
宋丽玲得体微笑,道:“他从来不曾见过我完全裸露的样子。从来不曾。”
法官依旧疑惑:“但是,能确信,他肯定……怎么说呢?”
宋丽玲勾着唇角,甚至有一些漫不经心地,“你想怎么说就说好了。我不害羞。——他肯定到处摸过?”
法官摸摸鼻子,不太情愿地颔首:“嗯。”
“没有真正地摸过。我做了一切,他只消躺着。当然,我们享受了很多……‘当然,肯定是用手腕会擦到……手会碰到……有二十年!’是的。哦,阁下,让他觉得我是个女人是我的工作。……”
这滴着血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