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笑:“谢谢。”
他走过来,触摸我的脸颊:“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相信。”
夜色中,他的眼睛温柔澄澈。
我拨开他的手:“可是我感激你的祝福。帮你这次,我不后悔。”
第十六章:雷深
“先生,您的收据。”接待女士笑容可掬。
我接过收据,随手撕碎了扔进垃圾桶。“雷诺,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我要去找一间何氏制衣厂,你呢?”
“何氏制衣厂?”他想了又想,“我从未听过。”
对了,接待女士说他是当地鼎鼎大名的雷氏制衣厂的大少爷,那么制衣这行的几个企业他一定很熟。“可能现在没有了,七年前,一家叫何氏制衣厂的,有没有?”
他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摇头:“有过程氏吴氏,独没有你说的何氏。你是否记错?”
“不可能。我朋友姓何,是他家祖上产业。”
“那真说不清楚,可能是我孤陋寡闻吧。”他掏出钱包,“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和……公司地址现在可能用不上。你拿着,如果有事就打电话给我。我虽然被赶出雷氏,但地头熟,人情也还剩有几分。”
名片抽出的瞬间,一张薄薄的东西掉落在地。我低头一看,是一张照片。上面碧草如氤,雷诺站在草地上阳光微笑。背后是一幢白色的哥特式房子。
他捡起照片,小心翼翼吹去灰尘:“这是我就读的大学,漂亮吧?”
顺着他的手指,我看到一个巨熟的身影。虽然站得离镜头远,面目模糊不清,但仍看得出这就是我日夜担心的小冥。
我:“借我看看。”
雷诺将照片给我。
我:“这是什么大学?”
“德意志的哥伦大学。”他顿了顿,“我修商业管理。”
我认识小冥时,他十六岁。十六年前他的人生,我一无所知,是否出过国,我亦无从知晓。不过以他的家世,出国该是可能的。我指着他的身影:“这个人你认识?”
“当然!”他说得肯定,“这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雷深。”
无数惊雷自我耳边炸过。何冥、雷深?何氏、雷氏?有重合的部分也有不合的部分,我盯着照片上的这个身影,莫非我看错了,这人不是小冥。
“你怎么了?”
我指着照片,恍惚地看向雷诺:“这就是我要找的人,他自称何冥。”
“雷深是二妈生的。二妈在他九岁时死了。我出国念书,我妈怕我不习惯,叫他陪我。这张照片就是那时照的。他在德国,语言不通,我要上课也没时间陪他。大二读完了回家,他和我妈顶了两句,被打了一个耳光,偷偷地离家出走了。”
我们坐在出租车里,在开往雷氏大楼的路上,雷诺大概地讲了一些何冥的事情,“一个星期前他突然回来,手握雷氏大部分股份,把我踢出董事局。我一直纳闷他哪来的钱,雷氏20%的股份市价至少是四千万……”他看向我,我的神情告诉了他答案,“与你有关吧?”
我揉了揉额头:“那四千万我知道,我被蒙在鼓里,我甚至刚才知道他是雷深。”
他略带希冀地看我:“他骗了你,伤害了我,你会帮我吗?”
我蓦然觉得昨晚没有说出那些秘密是一种幸运。果然,不该说的事,便彻底不要提。“你觉得呢?”
他:“和安,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不会忍心看我受欺负。”
“你们谁受欺负还说不准,我不是上帝,没义务保护人人平等。”
他抓住我的手:“求你帮帮我吧,我真的不想再被人瞧不起!只要你愿意帮我重回雷氏,让我干什么都行!”
我冷冷地看着他,看阳光下这张白晳、干净、漂亮的脸。“雷诺,别让我看不起你。”
雷氏大楼雄伟壮丽,原来世上没有何氏,小冥骗得我们好苦。雷氏的接待女士长得像一位过气的香港艳星:“大少爷、这位先生,上午好!”
雷诺:“雷深呢?”
“二少爷出去了。”
“去哪?”
“我不知道。”接待女士的笑容格外甜美,“您可以打他的手机。”
“哼!”雷诺气愤地瞥了接待女士一眼,向我说,“走吧。”
我跟他走到楼外。
他:“死贱人,我不过失势几天,立刻换了副嘴脸,等我东山再起,一定操死你!”
我不由换了种眼光看他。
“你放心,我有办法找到雷深。”他拨了个电话,语气蛮横,嗯嗯啊啊半天,一拍额头:“我怎么没想到呢!”他挂了电话,喜道:“有了!每年这个时候公司都会从国外进购一批衣料和模版,雷深应该是去……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找他干什么?”
我心生厌恶:“如果我不告诉你,你是不也不打算告诉我?”
他想了想:“不。我猜你会找雷深麻烦,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告诉你:雷深现在应该在公海上接货。”
“带我去。”我看了他一眼,“如果你猜错了怎么办?”
他:“错就错了呗,情况不会更糟了。”
碧蓝的海,细软的白沙,我们乘小油艇出海。
船身溅起激烈的水花,我缩在舱中,感受着销魂的起起伏伏,头晕眼花。我晕船。
雷诺站在船头摆弄轮盘。
我:“还有多久?”
“快了。”
我觉得天地都在摇晃,胃里一阵阵收缩。天知道这种酷刑还要多久。岸边停着一艘大油轮,在众多小油艇里像一个白色的傲视战场的将军。
“呜……”我捂住嘴闭上眼睛。等一阵恶心过去:“还有多久?”
“马上!”
我:“你们接什么货要去公海?”
他:“呵呵。”
好吧,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索性躺下来,在一阵一阵的昏眩中等待睡眠。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被推醒。
“和安?”他离我近在咫尺。
我眨了眨眼:“到了?”
“嗯。”我看着他。他的头顶是船舱板,被漆涂得纯白。他的头发很细,软软地垂在额头上。我瞥开眼,外面碧水接天,金色阳光普照。
他站起身。
我坐起来,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左右望了望:“雷深在哪?”
他指了一个方向。
那是一艘大油轮,深蓝船身,白色船舱,大得像把一幢摩天大楼直接搬到海上。小冥站在船头,目视前方。他今天穿了一身的白色,非常漂亮。
从舱里走出一个人。
那是?
我跑上船舷,急切地拍打金属桅杆:“快、快开过去。”
雷诺:“怎么了?那人是谁?”
“快开过去!”
我们的小油艇像一只蚂蚁往大象爬动,我越看越心惊。
他和小冥说着说着吵起来,他非常激动,梗得脸红脖子粗。他按住小冥的双肩,脸色凄惶,张大嘴吼着什么。
小冥则很平静,拨开了他的手,转身想走进舱里。舱口处,他冲上去从背后抱住他……
我转头,船下的浪花像泪珠溅到我的手上。
啪!
“船上的人通通不要动,不然我们就不客气啦!”
透过扩音器的声音有些失真,像金属扣击在一处,打得人耳鸣。我仰望只能看见深蓝的高大的船板,上面发生什么事看不到。
雷诺:“发生什么事了?”
“嘘!”我指了指船尾,“开到那里去。”
拉着锚链往上爬,悄悄潜进船舱。原来在这艘船的背后,另有一艘稍小的橘红油艇,只是因为角度关系,我刚才没看到。那艘油艇上站着二十多个穿黑西装戴墨镜的肩扛机关枪的男人,站在最前的一个拿着喇叭:“雷深,我们少爷已经知道你的把戏,你束手就擒,不要做任何的反抗,不然就让你脑袋开花!”
两条油艇慢慢驶近,两方人针尖对麦芒。
橘黄船的舱中走出一个人,姿态高傲如仙禽。诺言冷冷地扫了小冥一眼,跨过船来:“雷深,幸会。”
小冥脸色发白:“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多年来你处心积虑摆脱FM,我怎不知?”他勾了勾手,手下送上一个蓝色文件夹,“这是你在雷氏的股份评估,你签字,我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小冥翻开文件夹,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惨败:“我若不呢?”
“对结局没有影响。”他朝手下使个眼色。立刻上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压住小冥。“签不签?”
小冥咬唇不答。
诺言皱了一下眉:“其实我不想这么做,谁叫你不识抬举。”他从手下处拿一把手枪,对着小冥:“我数123。你知道,公海杀人不犯法。”
“一。”
“慢着!”一直站在旁边的方乾开口了,“你敢对小冥不利,我不会放过你!”
诺言看了方乾一眼:“二。”
“张诺言!”方乾要冲上来,被拦住,“大不了我把方氏给你,你别动小冥!”
诺言看着方乾,嘴角微弯:“你刚才……原来、如此。”他顿了顿,“可惜。三!”
啪!
子弹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金属光泽,鲜血从他的背后箭一般地涌出。他黑色的头发像被电击一般地震了一下,缓缓平复。
“小乾——”
我奔过去,用此生最快的速度,乞求在他倒地之前扶起他。他的身躯依旧是记忆中的偏瘦、单薄。他听到我的呼喊,偏过头看见我,惊讶过后微微一笑,说了一句话。
我的心如同放在油锅里煎熬,撕心裂肺的痛楚让整个身体抽痛。终于触摸到他的身体,温热的柔软的身体。鲜血从他的颈汩汩流出,像红色的彼岸花盛开在白色船板。我惊痛得喉咙沙哑:“小乾、小乾……”
他的眼睛穿过我,看向那个他一直注目的人,痛苦地伸出手。我跪在船板上,仰天长啸。
那一个杏花疏影里,对我懒懒微笑的如画少年,分明不是何冥,而是方乾。只是那一瞬间,我看着他,他却看着何冥,那种眼神,他不明白,我却懂得。从此,我与他犹如天与地、日与夜,隔着生死都不能跨越的鸿沟。
雷深在我身后:“和、和安?”
我抱着小干的身体,慢慢站起来:“何、不,雷深,你骗得我们好苦。”我恨他咬牙切齿,“我以为你至少善待小乾!”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将小乾双眸闭紧的脸按进脖子里:“住口!我若是能化成鬼,一定把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和安,”诺言看着我,“别站在那里,危险。”
我往后退,更加靠近船舷。
他向我招手:“我有最好的医生,你现在过来,方乾不会死。”
我摇头。“你骗我,你们都不是好人。只有小乾,只有我们在一起,才是最快乐的。”
他脸色一沉:“快过来。你知道方乾喜欢谁吗?”他已口不择言,“比起死在你怀里,他更愿意活在雷深身边。”
我又怎会不知。只是他说出来,一字一字仍旧像刀,凌迟得我鲜血淋漓:“不用了。我们斗不过你们,我们不玩了。”我转身跃起,向着碧蓝的大海投身,我希望永远不要见到他们两个,希望可以永远像小时候那样,我打天下,他在我身后,温柔地慰问我。
身后传来惊恐的呼喊:“和安——”
第十七章:渣攻
猛烈的浪潮拍打着我的身躯,腥咸的海水灌了满鼻满口。
“先生、先生?”
我睁开眼睛,模糊地看见一个赤着双脚的男孩。
“先生你没事吧?”
K,我都这样了,能没事吗?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眼前又是一阵晕眩,男孩的声音渐渐遥远……
再次醒来是在一间窄小的竹屋里,我躺在木床上,空气中飘着米香。窗外日已西斜,男孩蹲在火前扇风。
全身像被车辗过似的疼,挣扎着坐起来。
男孩听到声响跑进来:“先生你怎么起来了?医生说至少要躺半个月。”
我:“哪有那么娇贵。你倒些水给我喝吧。”
他忙倒了水。
“你叫什么名字?”
“铮然。”
我念了一遍:“好名字。”
他低头笑:“先生真会哄人。那先生叫什么名字?”
我:“你就叫我先生吧。我的名字我忘了。”
他很懂事地点头:“那我先去外面烧饭,你有事就叫我。”
他做的饭很好吃,不知是饿了还是怎么,我吃了两大碗。
“要不是医生嘱咐不能喝酒,看你胃口这么好,真想和你喝几杯!”
“无防,酒拿来。”
他摇头:“你有伤,酒是发物。”
“年纪轻轻的这么拘谨,快把酒拿来。我们喝个痛快。”
他看着我:“真的不行。”
我揿被起床:“我看你是欺负我行动不便。不用你,我自己拿去。”
他一溜烟跑出去,将屋檐下一个棕黄油漆粗瓷罐子抱在怀里:“先生吃我的住我的,就要听我的。”
我瞧他神情,噗地一笑:“你厉害,你赢了。”
他咧开嘴,两排整齐的皓齿。
晚上他煮茶给我喝。临窗的一张木桌,红土烧的炭桶,将炭点燃,上面放着白瓷茶罐。他倒茶给我:“先生不好奇我为什么救你吗?”
我端起茶,茶杯是手掌心大小的白瓷蓝花杯,喝了一口:“人好奇是因为对自身抱有希望。我已经绝望,生死都置之度外,何来好奇。”
“铮然在这里救过不少从海上飘来的人,先生是长得最俊的一个。”
我看了他一眼。他弯弯的眉眼像藏了初月的上弦,如此良辰美景,若不解风情岂不枉顾美人意?我把杯中茶一饮而尽,越过木桌抬起他的下巴啃他的嘴。
少年的呼吸里有一股玉米的香甜,唇舌灵巧如簧。我全身心投入地啃他,扒光他的衣服,一起滚到床上。
事后我难得地睡不着,透过窗看外面繁星满布的夜空。铮然已经闭上眼沉睡,长睫毛如鸭翅一颤一颤。
他很美丽,却很陌生。
我不禁赞叹自己体力过人,居然还有力气站起来走到门外。吹着咸湿的海风,望着远方天水一幕的黑暗,潸然泪下。
我留下拇指上的戒指答谢铮然半个月的细心照顾。临走时铮然握着我的手,在一片夕阳余辉里立盟立誓:“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
我转身得毫不犹豫,虽然身有眷恋。
我们是两个残缺的灵魂,碰上、相互安慰,而后分道扬镳,他有他的阳关道,我亦有我的独木桥。我不愿在这片海岸多待一秒,只要海风在吹,只要浪潮在拍打礁石,我都能听见他在海里不停歇的呜咽。可惜,我到最后,亦不能保全平淡的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