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浅有些神情复杂地看着容云,宫毓卓若有所思。
就在大家早餐刚开始不久时,脚步声响,店门“吱嘎”一开一合,伴随着门外的冻气与微光,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个人站在门口环视了一下小店大堂,眼光在容熙一桌那里稍顿了一下,然后走向角落一桌。
老板夫妇互相对视了一眼,发现对方脸色都有些古怪。没办法,这位客人的打扮实在是太特别了——从头到脚都黑漆漆抱得严严实实的。斗笠,面罩,斗篷……这样的打扮,哪条道上的啊?而且,吃饭不麻烦吗?不过,本着生意人少问多做的原则,老板还是笑呵呵地过去打算给那人点菜。
古怪来客没有说话,指了指墙上挂的早点名称。老板有些冷汗,点头表示明白。他发现,离得越近,越能感觉这个怪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怖。
“……”容云。
容云看着怪人,颇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早餐继续,江清浅途中出去了一下,再回到座位时,脸色极其难看,他看了看容云,又看了看容熙,欲言又止。
“怎么了?”容熙问。
江清浅把刚刚收到的密报交给了老上司。
容熙展开……脸色也变了变。
“你看看吧。”容熙把密报交给了身后的容云。
容云看完,把密报交回给父亲。
“你有什么看法吗?”时间紧迫,容熙直接问到,语气带上了公事公办的严肃,然而,此时此刻,容熙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密报的内容:东霆主力迂回突袭,正在向北骑军所在地包围。
容熙本以为,虽然容云没有把北骑军按计划调动,但东霆军队似乎路线也有所变动,两相结合暂时没有危险,他觉得尚有时间询问容云“内情”。如今看来,交锋已经迫在眉睫,到底怎么回事?
容云在父亲的注视下,很规矩地垂了眼,然后,让容熙等人有些意外地,容云就那么规矩地褪下自己的上衣,侧了一步,双膝落地,端正的跪在了父亲面前,深拜:“容云知罪,容云没有按您的安排行事。”
大堂之中,怪人手中的筷子“咔”的一声断了,老板夫妇也有些傻眼。
容熙惊讶容云居然直接正式请罪,还有更重要的是,就这么光明正大的说出来?!
“抬头。”容熙道。
容云恢复长跪,规规矩矩地抽出冰火锦,无声地双手托过头顶。
容熙感到事情哪里有些不对,然而,还不等他从惊讶中理出头绪,小店门再次开合。
一个青色裘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来人摘下斗笠,古铜脸色,腰悬佩剑,威风凛凛。——正是擎王沈傲天。
面对眼前意外而有冲击性的场面,沈傲天愣了半晌,随即想到什么一般,哈哈大笑。
两军阵前没少打交道,容熙认识沈傲天,他对于沈傲天的突然出现也万分意外。
可是,接下来,更加意外,意外到堂堂烈亲王容熙失神的——
“陛下,烈亲王……”沈傲天开口寒暄。
陛下?……陛下?什么陛下?!谁?!
容云托着冰火锦,从沈傲天进门开始,没有任何动作。
沈傲天看着容云,似乎也不在意,抬步上前。
再次让人意想不到的,旁边不久前进来的怪人,突然起了身,身形如电挡在了容云与沈傲天之间。
沈傲天打量着眼前的怪人。
怪人一伸手,拽掉了一身的“包裹”。
“哦,还有宣元帅,幸会。”沈傲天看清眼前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
第一百六十六章:九剑忏心(二)
对擎王沈傲天来说,从情报上猜出景烈是容云,与真正亲眼见证景烈就是容云的事实,感觉上还是有差别的,何况,此刻眼前的场面是如此具有冲击性。
说起来,沈傲天本可以直接把“景烈就是容云”这个消息暴露给天下人知道的,然而,因为其包含的意义太过疯狂与难以置信,最终,他还是亲自南下来确认了。
说起来,景烈这种人,委实太让人想看他落败的样子了。自从有了猜测后,沈傲天发现,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象传闻中景烈被容熙惩罚时的样子,想象一旦景烈知道自己不是容熙亲子时的样子,想象如果东霆民众知道自己的主君是西弘烈亲王儿子时景烈头疼的样子。而且作为敌人,这么难得的机会,他不亲手推动下景烈的“倒霉”,也委实说不过去。
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宣明旭,看着宣明旭身后宽衣奉鞭、长跪请罚的景烈,看着座位上震惊困惑的容熙,沈傲天越发觉得自己亲自南下,拼上自己在东霆暗部留下的最后手段,千方百计来到这个小店,实在是太值得了。
“……擎王刚刚是说了‘陛下’吗?不知擎王口中的‘陛下’是指……?”开口的是宫毓卓。可能因为不是当事人的关系吧,宫毓卓回神比较快,不过他的声音在颤抖。
“陛下”?一定是他听错了!不可能是他想的那个答案吧。不然的话,岂不是……想到了什么,宫毓卓直接冷汗留了下来。
然而,沈傲天才不管宫毓卓,或者说容熙的心情,他看向容熙一桌,意味深长地道:“当然是指东霆的、景烈陛下。”
这看似自然的一句话,却如同一只无形的冰锥,楔入要害。
容熙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宫毓卓收到沈傲天的回答后,即使早有了些猜想,仍不禁一瞬惊到窒息。别的不说,就说长毅城郊,自家皇上的送行。是说,当时的情景,其实是西弘与东霆的主君直接对面?当时的那些对话……还有一些他们一直想隐瞒景烈、算计景烈的事情,原来,景烈竟然就近在咫尺!
“……看来,本王的话好像让人不太能相信啊,”沈傲天对容熙那边的震惊仿若未觉,过了片刻继续道,“还好,宣元帅也在,宣元帅可是东霆重臣。宣元帅你说呢?”
东霆严国公宣明旭,毋庸置疑的出身名门,世袭高位。东霆朝野传闻,宣明旭能力非凡,却也恐怖至极。此时此刻,这位年纪轻轻便拜一国元帅的严国公,轮廓深明俊美的脸上,隐隐有着些担忧。可能是心情不太好的原因吧,他平时就暗黑恐怖的气质,眼下愈发的凶煞枭凛。
宣明旭皱了皱眉,最终,道:“是。宣明旭的主君,圣驾在此。”
“宣元帅这句话说得好。”沈傲天道,“我本想找陛下叙叙旧,不过,看来陛下似乎有些家务事在身啊。宣元帅恐怕也不便插手吧,不如,我们一边等一会儿。”
沈傲天说着,对宣明旭做了个请的手势也不等宣明旭回应,率先找了个视线上好的位置坐了。
宣明旭转头看了一眼自家好友兼主君,没说什么,坐到了沈傲天对面。
整个过程,容云都安静地托举着冰火锦,长跪在自己父亲面前,没有任何失礼的其他举动。只在收到父亲的视线时,他抱歉地点了点头。
“景、烈。”沉默间,容熙终于开口,一字一句的两个字,似疑问也似肯定,听不出他的情绪。
“回父亲,是。”容云恭敬地回答。
父亲……么……
听到这样的回答,容熙的心,还是不由轻动了一下。
“霆皇景烈?”其实,这已经没有必要再询问了吧。
“是。”容云依旧温和守礼地回答,顿了顿后道,“世上并无景烈,霆国之主,是容云。”
沈傲天的出现,容云完全没有意外。他不在乎景烈之名,无论是最初还是现在,如果可以的话,他都不想对隐瞒父亲什么。事实上,他已经打算在把父亲安全送回国后,就向父亲说明身份的。原本,他这次到西弘保护父亲,不管其间他犯了怎样的错误,但就保护来讲,他觉得还是完成了目标的,然而,却发生了意外的失控。
傀儡蛊的浩劫迫在眉睫,防蛊药的数量有限,须尽快解决。
父亲身上的摄心蛊,事关父亲的生死,不易拖延,须尽快解决。
还有沈傲天意图水淹东霆的问题,他并非舅舅四皇子的问题,他与父亲间立场差异的问题,东霆西弘的宿怨问题……
该解决的,就让他一并解决吧。
好在,最近他发现自己乾坤重元再次突破后,内功的增长终于开始体现出来了。这是好事,说明血灵芝终于趋于成熟了。血灵芝的阳气在内敛,对阴气的抵抗力在增强,所以他的坤重元才渐渐运行自由了,而坤重元运行自由后,乾重元自然增长,乾坤相合,生生不息。内功增长本身也是好事,最大好处就是,他对于镇压金玉蛊王,引出父亲体内的摄心蛊,更加有把握了。说起来,师公估计过,血灵芝的最终成长大概要百日,从他中秋把血灵芝养在手臂上开始,有两个多月了,如今趋于成熟,看来确实是差不多百日……也就是说还有一个月,血灵芝就会成熟了……时间上来得及就好。
在容云的思考中,两个月后傀儡蛊的转化会大量爆发,若到时金玉蛊王还不被镇压,将无法控制傀儡蛊扩散。这两个月需要各种准备与后事安排,等金玉蛊王被盗的情报与弘帝容承那里的情报收集些后,他就可以全面计划了。
……血灵芝成熟后,还有一个月左右……他应该在死前去看看师公,给师公顺顺气。母亲被师公医好后,会跟父亲和好吧……那,在接下来的计划里,他计划一下,在父亲跟母亲的家里待一天……
按他将要做的事情,父亲大概不会再允许他服侍一起用餐了,但是,一个地方,有爹……有父亲有母亲还有孩子,就是一个家了,是跟他真正的家一样的家吧……他是个笨儿子,只能偷偷借父亲的家待一天了,嗯,一天就好。
容云难得地,在请罪与思考正事的时候走了神,不过虽然丢人,但他觉得自己走神时的想法,还挺好的。
在容云短暂的走神中,容熙也没有说话,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说,震惊动容、难以置信、愤怒疑问,太多的思绪夹杂,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江清浅此时浑身僵硬地坐在位置上,觉得自己就像在做梦,一切都非常不真实。眼前还有容云摆给他的粥,盘子里是容云刚刚切的肉干,可是转眼间,就有人告诉他,容云就是景烈,是与他们对立的当世另一强国的君主!而说出这个难以置信的消息的人,一个是擎王沈傲天,一个是东霆元帅宣明旭,是两个原本根本无法想象会出现在这荒郊小店的人!
还有,那个传说中的景烈,此时是温驯恭敬地跪在老上司面前的,而且,在请罪。
江清浅只觉得一边气血上涌,一边浑身发冷。半晌,他才稍稍静下心神,想到老上司现在可能的心情,又想到刚刚收到的密报的内容,江清浅脸色很差地看了看容熙,眼中传达着关心与焦虑。
容熙回了江清浅一个“不要担心”的眼神。
眼下有比他的“家事”更重要的事情,这一点,容熙自然也明白。思绪太多,那就一件一件解决吧。看着依旧温驯守礼地长跪在自己面前的“景烈”,容熙心念闪了闪,还是选择了,暂时没有让容云起来。
“……容云。”容熙道。
“在。”
“关于对北骑军的调遣,你说你没有照安排行事是吗?”容熙问。
说起来,这个简陋的荒郊小店里,天下三位也只有三位的名副其实的元帅——容熙,沈傲天,宣明旭,此时竟然全数在场。容熙与宣明旭不同,他是长辈有长者之风,与军旅出身的沈傲天也不同,他是本应成为西弘君主的真正的皇族亲王。当容熙真正认真起来,不论是容承,还是沈傲天,包括宣明旭的祖父老严国公,都不得不承认,容熙是个可以冷静到疯狂的男人,风度威严,手段可怕。
面对着这样的父亲,容云坦诚:“是。”
“有解释吗?”
“立场,容云有需要这么做的理由。”
“就这些?”
“容云惹怒父亲,请父亲重罚。”容云拜下。
“如果……”容熙的口气稍有缓和,“要谈立场,如果这就是你的解释,那么,景烈陛下还是请起吧。”
听到父亲最后一句话,容云的身体僵了一下,他不敢起身。
容熙目光深沉地看着拜在自己脚下的……容云,然后,俯身伸出手,将容云扶了起来。
父子不禁对视,容熙看着容云的眼睛,与自己相似,但更加纯黑,蕴含力量,深不见底。
容熙在想着什么。
“老江,去准备出发。”容熙道,随即起身,面对容云,声音沉静,“既然如此,容熙就算身死,也会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请了。”
容熙说完,抬步走出了小店,没有犹豫。
外面天色已经放亮,木门开启,一片雪光。
第一百六十七章:九剑忏心(三)
门外,白色的苍穹荒野,是暴风骤雪制造出的一片茫茫萧寂。
容熙领着叶欣儿出门后,从腰间行囊中拿出竹筒,对准天空。
片刻,十三支响箭,哨声连续,响亮破空。
小店中,沈傲天闻声半真半假地感叹道:“看来烈亲王是动真格的了。陛下,烈亲王非常‘重视’你啊。”
十三支响箭的信号,就算不知道其具体暗语,也看得出绝不寻常。沈傲天觉得,容熙十有八九深刻地见识过景烈的本事了,才如此严阵以待。在这样意外而又不利的形势下,对上景烈,容熙想要保护自己要保护的人,恐怕是真要有“身死”的觉悟吧。
江清浅在出门前,没忍住还是回头看了容云一眼。发现容云居然依旧守着晚辈礼,对自己微微颔首相送,江清浅张了张嘴,然而,最终他没有找到自己能够插言的地方。
容云在江清浅离开后,才拿起外衣披了。
“陛下,不去追吗?烈亲王上战场的话,东霆可就有麻烦了吧。”沈傲天道。
容云没有理会沈傲天,安静地打理自己的仪表,他对着小店门方向,浑身映在雪光之中,让留下的人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哈哈,”沈傲天见景烈似乎豪没在意自己的话,笑了笑,“看刚刚还以为陛下您转性了,原来……”
容云一身整齐,坐到了沈傲天对面。
“原来还是这么嚣张。”沈傲天顿了一下说。
“应该的。”容云道。
“……”沈傲天。嗯,性格也还是这么差!
终于正面相对,沈傲天不由上下打量了一下宿敌……的头发。
……这是哪个混蛋出的馊主意,给景烈弄了个这么有欺骗性的发型的?就看这乖巧的样子,再联想这家伙的危险程度……正面看着,尤其,让人哭笑不得。
“擎王刚刚说要找朕叙旧?”容云语气温和,声音好听。
“怎么,不行?”沈傲天道。
“没什么,就问问擎王打算怎么回去。”容云道。
“哈哈,陛下还是这么直接爽快。”
容云极其自然的回答:“嗯,因为要赶时间。”
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气人,沈傲天根据经验,决定无视景烈这句话。
“本王也想问问,陛下打算怎么解释自己不是先皇四子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