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自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是么。那本王也自有办法回去。”沈傲天道,“容熙可以有‘十三支响箭’,本王也有。”想到某个还没有出口的秘密,沈傲天不由提到容熙。不过话说回来,经过这样一个在景烈地盘上的直接交锋,不论是他还是容熙,恐怕在东霆培植的暗部,都要毁于一旦了吧。
“朕知道。”容云点头,看向旁边同坐的好友,“明旭,麻烦帮我向店家买些纸笔。”
“好。”宣明旭没有废话,起身。
店老板夫妇此时对发生在眼前的事情早已丧失了思考能力,在宣明旭的示意下,机械地把柜台上的纸笔给了宣明旭。
容云把纸铺在桌上,也没有避讳沈傲天,提笔下旨。
沈傲天自然也不客气,一字不差地看着。
容云的圣旨是给宣明旭的,言简意赅,授令兵马元帅宣明旭,不必再隐秘行军,即刻起,全速调兵北境。目前已经在北方的军队,直接进攻雪颠。
“……”沈傲天。
容云写完,接过宣明旭递给他的玺印用好,将圣旨交给宣明旭:“抱歉,纸张简陋,委屈你这位一品国公了。”
“臣接旨。”宣明旭依旧没有废话,半跪接过,起身后,笑了笑,“没事,习惯了。”
然后,沈傲天就见容云接着又写了一张更简单的——
战表:半月后,决战。
看着就这么递到眼前的战表,沈傲天对景烈的作风与手段,当真哭笑不得。
然而,沈傲天更清楚,景烈当着他的面正式下旨给宣明旭,是告诉他决心。
看着景烈龙飞凤舞的狂草,又抬头看了看景烈……
容云的眼中,是深沉而认真的平静。
对视,无声的战意与武威渐生。
半晌,沈傲天声音也沉了下来:“水淹东霆,你知道了,是吗?”
“不错。”容云道。
“好。既然陛下确定要与本王开战,荣幸之至。”沈傲天也是一代枭雄,索性回了一张战表。
容云收下沈傲天的战表,道:“既然如此,擎王抓紧北上吧。”
“陛下,还真是‘赶时间’。”沈傲天意有所指地说。他很清楚,从现在开始自己也要赶时间了,宣明旭的调令可不慢,东霆大军能抵达北方的时间他大概也清楚,一旦边关接应他的人马被大军封锁,那么,就会发生他当初兵败时的情景了——他会被困在东霆境内。
景烈这是不怕他走,就怕他走的不够快啊。
话说,他现在人在东霆,现在开战的话,他在备战上会失些先机,但要知道,一国之君的血统问题可是更严重的问题,还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景烈怎么平衡容承?景烈竟然真敢在这时跟他决战?……好吧,景烈的话,或许也不是办不到。
一如既往地,够狠够意外,这么一来,他确实不能留下太久了,起码,如果宣明旭离开,他就必须离开了。只不过,看景烈这么“赶时间”,这么不想他与容熙过多接触地“赶人”,这么在乎与容熙的父子之情,他真的是越来越期待戳穿秘密的那一刻啊。
“对了,没想到世袭东霆重臣的宣元帅,早就知道陛下的身份,难怪一直以来,就算朝野有质疑的声音,陛下也不在乎。”沈傲天对宣明旭道。
“陛下的母亲是端和公主。”
“也是。”
“……擎王今天似乎心情不错。”宣明旭突然说。
“哪里,大概是年纪大了吧,本王现在脾气好了到是真的。”
“擎王说笑了。”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今天的沈傲天兴致很高。
就这样,宣明旭与沈傲天跟在容云身后出了店门,边走边如此“闲聊”着,留下了荒郊小店里,如木雕的老板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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霆弘交界,依稀可见两国边城在远方并立。
此处山间小平原,乃数十代兵家必争之地。这样的地方,只是看着,似乎就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壮绝悲凉的肃杀,即使覆盖着皑皑白雪,也依然遮掩不住那些仿佛已经渗入了泥土的鲜血与死亡。
容熙,江清浅带着叶欣儿,宫毓卓,三匹马正停立在一处小高坡。
身后,马蹄声响,不意外,来的是容云,沈傲天,宣明旭。
容熙看着下面的山路与不远处的小平原,神情凝重。两个时辰前,他动用十三支响箭,调集自己的势力,全力以赴,过了东霆边关,并且一路排开障碍,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这里。然而,却还是慢了一步,或者说,东霆的行军布局,最终,比他快了一步。
顺着他们所在的这个小山坡向下,山路上,正行进着东霆主力,与其他几路东霆兵马一起,正在向孤立的北骑军包围。
这样的形势,他们要赶去与北骑会合,势必要穿过这路东霆大军了。冲杀敌阵的风险暂且不说,最大的问题是,一旦他们暴露位置,原本抢救北骑军最大的优势“奇兵”就会失去大半。原本他有五成把握帮同袍脱困,如今,不足三成。
而就在这时,容云到了。
在这肃杀之地,父子,对立。
其他人,包括沈傲天,此时都没有出声。玄墨麒麟驹与踏雪千一夜,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间紧张的气氛,互相蓄势待发。
下面的东霆军已经行了一半,远处,五万北骑军似乎也在整军备战。交战已在眼前,没有意外的话,这将是一场一面倒的战斗。这样的战势,原本无可厚非。因为兵家正道,就是纠集数量上质量上的优势兵力,从战略角度开始,便要以多胜少,然而……
容云在父亲的视线中垂下了眼,他安抚地拍了拍爱马小黑的头,下马,跪在了父亲马前。
“云呆。”这是宣明旭最终难掩担心的声音。
“抱歉,让明旭你担心。但还是请你下去领兵吧,剿灭北骑。”
这是容云一路上第二遍对好友下命令了。说起来,宣明旭身为世袭重臣,又是军人,平时在容云是“主君”身份时,他是最“服从”的。今天,他先说顺路,后说到时直接领兵,再三推迟执行容云的旨意,其实,是第一次。
“……容云,你是认真的吗?”宣明旭最终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按他本人来说,其实并不在乎与西弘开战。甚至可以说,当初在知道容云为了与容熙的父子关系,压制朝中武将的请战,他多少是觉得有些不爽的。因为他更在乎好友,压制请战、加上容云的身份终有一天会曝光,他担心容云到时会举步维艰。当然,也因为他在乎好友,同时也是信任好友的能力,他最终选择了支持容云。
容云说要剿灭西弘军队,他本该觉得是好事。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却无法不担心,并且难得地,对敌人,下不去杀手。
容云跪在雪地上,他能感觉到,父亲在马上混乱的真气。父亲表面平静,其实已经动怒了吧。尤其,这个地方,离当年母亲“背叛”的地方,很近。
但是,有些事情,他必须要做,想要一切结束,首先,必须开始。
他明白好友的担心,甚至担心到难以下去做那个“开始”。
既然如此——
“朕之将士之前,元帅宣明旭听旨:”
这是一国君王温和而不失威严的声音,在巅峰的内功之下,容云的声音就这么平静地贯穿了边关古战场,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帝王威严,与独一无二的浩然之狂。
“剿灭北骑,片甲不留。朕与诸君观战,勇武者,重赏。”
那么,他可以断绝所有人的所有犹豫。
……
宣明旭看着容云对自己抱歉的眼神,他最终叹了口气,露出一个“你啊”的无奈表情,上马扬鞭。只是这次他潇洒离去的背影,更多的,是对好友兼主君的信任与支持,以及同为强者的理解与豪情。
沈傲天惊讶过后,看着容熙马前,依然在雪地中长跪的容云,第一反应就是:丫,景烈就是景烈,够狠!
江清浅叶欣儿宫毓卓,此时已经完全无法反应什么。
容熙,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容云,然后,笑了。
他压抑了许久的各种感情,最终,伴随着某种莫名而又熟悉的怒火,爆发了出来。
“你,很好。”容熙道。
第一百六十八章:九剑忏心(四)
白雪皑皑,天地一色。
容熙正要有所行动,就见远处两支响箭再次破空长啸。想明白这两支响箭表面与背后的意义,容熙握着马鞭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这是让他亲眼看清战场情势后,再丝毫不留余地地断绝他与北骑军回合的可能……吗?
那两支响箭是来自西弘友军的信号,通知北骑军有救援。然而,太远了!眼下情势,对北骑军来说,遥远到绝望。容熙很清楚,此时此地,东霆兵力占尽优势,援军一个不好,反而会陪上自己。宣明旭在这里,容云……东霆的君主也在这里,东霆军如今士气高昂,救援的友军如果不谨慎,恐怕凶多吉少。
现在他去领北骑军脱困的可能已经连三成都不到,而领导其他两路援军脱困的可能却有八成。但如果他去与北骑军会合,那么,两路援军会一起覆亡的可能便是八成。虽说人命不能单论可能性,但在战场上,领军多年,容熙还是很清楚应该如何选择——放弃北骑,等两路援军稍近,他去与援军会合,领援军离开险地,然后再思考下次战斗。
……这个他将要做的选择,可以说是容云一手设计的。这一个月间,他见识过容云的手段与本事,然而,这是第一次,这样的手段与本事被用到了自己身上!
一国君王,出手雷霆,天罗地网。
而且……
他本人没有调遣过那两路军队。那两路军队,是容云调遣的。凭容云的本事,稍微知道一点他的调兵密令,就能够破译,进而……假传军令了吧。
他因为信任容云,把调兵的密令交给了容云……
沙场,战鼓已响。
冰雪后的战场,没有尘烟,一片银白中,军队便犹如黑色的屠刀,分外鲜明。
容云规规矩矩,长跪在父亲马前的雪地中。
静,其实时间还不及一个时辰,然而,却仿佛过了好久……
容熙缓缓地下了战马,站到容云面前。
感觉到父亲身上隐隐传来的怒火,容云跪在那里,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如果可能的话,他不想让父亲亲眼看到这样的场面。然而,他需要把父亲快速送过东霆边境,并且让父亲“名正言顺”地返回西弘。考虑到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还是让父亲马上回归西弘比较安全,而且,也方便父亲以后杀他。
他也知道父亲不亲眼看到事不可为,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他安排了这一切,让父亲“选择”救援军归国。
父亲,真的生气了,这样……就好。
怎么也算个医生,他很清楚,怒火郁结于心,不发泄出来更加伤身。既然他怎样都要杀父亲的同袍,那么,就让父亲在他身上发泄一下怒火吧。
……他能向父亲这样请罪,请父亲惩罚他的机会,恐怕,也就只有这一次了吧。
“父亲,请父亲重罚容云吧。”容云小心翼翼地请罚,温和好听的声音中,甚至带着一丝讨好。
“若跪在这里的还是本王的儿子……”容熙的声音有些沙哑。
容云语带歉意:“您是容云的父亲。”是真的……
“啪——”坚硬的马鞭抽到了容云脸上!
能这么抽到容云的鞭子,自然是容熙的。
容云被父亲的马鞭抽得微微侧了头,脸颊上一道血痕,红色的鲜血瞬间顺着下颚滴落到雪地上。转回头,垂视地面,容云这个时候不敢失仪。
“你……是觉得本王不会杀你吗?”这个声音中,有着怒火。
“叮——”一把宝剑,被人抛过来,直直插在了父子之间。
在场还有精力做这种唯恐不够混乱的事情的人,自然是擎王沈傲天。他不知何时站到了宫毓卓身边,他抛出的宝剑,是宫毓卓的兵刃。
沈傲天在见到响箭的瞬间,也大概推测出发生了什么,以及将要发生什么。心中想着景烈还真是用心良苦,越发觉得这次南下值得。就算刚刚他才被景烈下了战表,就算现在他是冒着生命危险留在这里,也很值得。
容熙是真的动怒了啊!打了多年交道,沈傲天很清楚,容熙的修养相当好,能让容熙做出“打脸”这么粗野的行为……景烈果然是好本事。
这样的气氛,沈傲天索性抛了把宝剑,他到要看看,容熙会不会杀景烈。
看着摇晃的剑柄,容熙皱了皱眉。这把宝剑,是赤裸裸的恶意与挑衅,是趁人之危的落井下石。
容熙一时没有动,容云却不在乎沈傲天的算计。容云主动为父亲“解了围”。
容云拔出宝剑,膝行了一步,把宝剑亲手交到了父亲手中,然后又退开,跪在父亲的剑尖之下。
寒风吹雪,下面战场上的杀声震天。
“你既能做到如此地步……”容熙声音低沉,“停战。”
此情此景,容熙最终,提出了这个“卑鄙狡猾”的要求。
容云没有说话,他微微抬头,对父亲抱歉地勾了勾唇角,伸手握住了父亲的剑锋——
几乎无声的,剑尖点进了容云自己的身体。
“……”容熙愣了一下,“对于停战,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容云点了点头:“父亲,您生气,请惩罚容云吧。”
“罚你?有用吗?”容熙自嘲冷笑,“我要杀你,你也请我杀吗?”
“对不起,容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容云不会随便死的……”容云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握着剑锋的手,拿开了些,却又在下一刻,并指一弹。
一声金鸣,宝剑在容云身体里的部分被断下,剑尖的一寸被留在了容云身体里。
宫毓卓的剑,怎么也是当世名剑,就这么被容云空手断了,断响的金鸣,清亮却也有些悲凉。
容云手腕一转,那把被斜断了剑尖的宝剑,便再次点进了他自己的身体。
然后,再一次,弹指断剑,又一寸菱形的剑身留在了自己的身体中。
“咳——”第三次断剑后,容云顿了一下,咳出一口鲜血。
容云此时蹙着眉锋,冷汗如雨。对容云来说,这样的伤本不致如此,会如此,必然另有隐情。
容熙这时才有时间仔细观察容云,然后,他看着容云用剑点入身体的地方,纵使是眼下的情景,他也不禁动容了。
九剑忏心!?
以剑封身上八处要穴后,再封忏心之位。这是比忏心血诫更加让人谈之色变的酷刑,因为这时,真气会更加狂暴。
而如果说,忏心血诫是犯错后不想死时的换命之刑,那这堪称严酷至极的九剑忏心,则意思是:自知重罪,该死,愿死,但情非得以,还不能死。
——“容云可以死,但不会随便死的。”容熙突然就想到了,一个多月前,他与容云再见不久时,忏心血诫后,容云说的话。
所以,容云刚刚没有说完的后半句话其实是:但容云可以死……?
自封穴位下,震断宝剑,容云身上虽然穿着黑衣不明显,但身下的雪地,却已经被滴滴染红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