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总有希望,但是一旦逝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就如同此刻整座骆家大宅缭绕着香烟的惨白。
骆非寒不再说话,依旧没有逼迫也没有悲伤。但这份沉甸甸的感觉直接压在屋中,凌君莫竟不知如何开口。
太狡猾了啊,这个人!
还是那么深知他的弱点,利用起来毫不犹豫。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阵阵敲门声,骆非寒抬头望去,声线微冷:“什么事?”
“叔叔,是我。你和凌四先生在么?”
凌君莫顿时松了口气。骆非寒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进来吧。”
于是红漆木门“吱哟”一声被推开,骆孝先扯着凌小染走了进来,先是对着骆非寒笑笑,而后目光毫不避讳的打量起
凌君莫:
“您是小染的义父?”
“我是。”这次回来后第一次正面看着这个多年未见的少年,他有一张酷似骆非霜的脸,张力十足的笑容很容易感染
旁人。这个年纪正是人生中最活力四射的时候,不知不觉,当年那个小小的孩童已然这么大了。
凌君莫很难不再次感叹时光流逝。
骆孝先被凌君莫清透温和的眸子打量的浑身不自在,勉强恪守着晚辈之礼垂手而立,就听凌君莫温声道:
“我听小染说这段时间承你照顾良多,多谢。”
“您客气了!”骆孝先受宠若惊,急忙推谢,正欲再说,忽觉脖颈处一阵熟悉的汗毛直竖,下意识望向一旁不言不语
的叔叔。
“事情忙完了?”
话是询问骆孝先,骆非寒的目光却是看向凌小染。
“是。”凌小染微微低头,抿起薄唇,“骆楼主,先前之事是小染莽撞,还望——”
“行了!”挥手打断少年有些生硬的道歉,骆非寒并不想逼着他说出这番话,只冷然道,“过去的事情我不想问你,
不过看你的神情,对于无影楼或多或少还是有所怀疑的罢!”
凌小染撇过头,目光闪烁,不太敢抬头去看义父的脸色。
“我不想逼你。”仿佛没看见少年全身上下透着的僵硬,骆非寒只是一如既往的垂下眼,透着漠然的疏离,“孝先之
前恳求我给你们一次机会。既然如此,这个机会我给你们。从今日起,只要孝先在旁,无影楼一干宗卷随你查阅,我
也允许孝先在不触动无影楼的利益之下调动人手,助你早日找寻到线索。”
闻言凌小染霍地抬起头,不敢置信的望着骆非寒,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何会开出如此优渥的条件给自己——明明之前他
才“刺杀”过衣紫,于情于理都不该——
比起凌小染的震惊,骆孝先只有惊喜:“叔叔,您说真的?!”
骆非寒瞥向他:“我骗过你?”
“这……倒没……”骆孝先讪讪然挠头,这个动作越看越眼熟——凌君莫眯起眼,意味深长的看看他的义子,依旧不
语旁听。
而早已被这个消息惊到的两个小辈并没注意到凌君莫的神情,只是相视而笑,眼中透出不加掩饰的欣喜。
“别高兴的太早!”见他二人对视幸喜,骆非寒一盆冷水浇上去,“丑话我说在前头,如若无影楼的任何消息经此泄
露,我唯你们两人是问!”
“您放心!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骆孝先拍着胸脯保证,一脸踌躇满志。骆非寒看他神色,只是嗤笑一声,不置可
否道:
“条件我给了你们,顺便再加个机会。”说着,他伸手从旁取了份文书,修长的手指在洁白的卷面上移动,最后手指
张开卡在两侧,“这是昨日栖霞山庄派人送来的帖子,阿紫名义上毕竟是姜老夫人的义女,此番病逝,于情于理我无
影楼都要派人前去知会一声。”
派人去栖霞山庄?
凌小染敏锐的抓住了这几个字,睁大眼看着他:“您的意思是说,让我们以此名义前去洛阳?”
自从知晓衣紫那块玉佩是出自栖霞山庄,凌小染就动了北上洛阳的念头。只是,仅仅一个四时庄他尚且欲入无门,更
别说是栖霞山庄这等地方了。
他万万没想到,才过了一个晚上,骆非寒会突然将这样一份大礼摆在自己面前!
第二十九章
“不错。”
骆非寒毫不在意凌小染眼中激动的神情,径自道:“我会传书通知栖霞山庄,让孝先为使前往,你自然可以随行。机
会我给你们了,接下来能查出什么就看你们自己的能耐,我不会再管。”
凌小染此刻又惊又喜,看看骆非寒,又看看骆孝先,最后掩饰不住激动的对上凌君莫温和的眸子,那双眼里依旧含着
笑意的鼓励让他原本忐忑的心安宁下来。
“多谢楼主!”撩衣下跪,这一次跪的心甘情愿。 骆非寒受了他这一礼,也不去扶,望着他的眼却微微眯了起来:
“既然如此,接下来该怎么做你们自行把握罢!至于你义父——”他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凌君莫,“他会留在这里等
你回来。”
一句话如当头冷水,凌小染怔了怔,猛地抬头看他。后者依旧寒着脸,看不出丝毫情绪——他忽然惊觉,难怪骆非寒
会给他如此优渥的条件,原来竟是留了义父做人质么?
看出他所想,凌君莫不禁低咳一声,悄然丢了个白眼给自作主张的某人,而后温声道:“我与骆楼主一见如故,原本
就打算多住些时日,这一场便不陪你去了。小染,你记得路上小心。”
“义父,您——”
凌君莫抬手阻止了义子的话:“别想太多。我确实想留下,忘记我昨天和你说过什么了?”
凌小染僵了僵,最终只能抿起唇:“我知道了。义父,楼主,小染还有事,先行告辞。”说着对两人一揖,毫不犹豫
的转身出门。
他这一动,愕然半晌的骆孝先顿时反应过来,望着骆非寒不解皱起眉:“叔叔?您为什么要——”
“做好你自己的事便是。”骆非寒抬手将拜帖丢给他,全不在乎侄子眼中的疑问,“那小子需要磨砺,你也一样。别
再莽莽撞撞的乱来,下次可没人救你们!”
骆孝先微赧,知道叔叔指的是之前他与凌小染前往四时庄的事情。他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凌四先生”,心里明白叔
叔此举再正常不过,只是小染感情上无法接受。
那么他之后只要跟在小染身边,早点找出小染家中惨案的线索,这些龌龊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对吧?
下定决心,他捏紧手中的拜帖,向两人微一抱拳,跟着离开了书房。
……
“你要留我做人质?”
小辈们一走,先前刻意营造的紧绷气氛顿时松懈。
“不满意?”一扫先前冷冽的神色,骆非寒放松下来倚坐在楠木椅上,姿势,神态,表情都是八年中前所未有的随意
,这一声反问更是挑了尾音,存了心的似笑非笑。
“怎敢。”凌君莫含笑回答,虽然骆非寒的举动有些出乎意料,不过却能明白他想要磨砺两个小辈的心意。“我能理
解你是想借此激励他们的斗志,不过你不担心他们记恨?”
“错了!”骆非寒冷笑一声:“就那两个不自量力的,还想查出什么?等他们哭着回来吧!”
“啊?”
骆非寒不甚在意道:“江湖阅历,手段,心智统统不成熟,倒是男人的野心学了个十足十。不给他们个机会,他们根
本不知道自己嫩在什么地方。”
凌君莫失笑:“那你还给他们创造机会?弄得真事儿一般。”
“这不是你的意思么?”
“嗯?”
凌君莫抬起头,有些诧异的看着骆非寒。后者依旧是那般淡然的神色:“你从一开始不就是想打磨打磨他们?我的手
段比较干脆罢了。别告诉我你认为就凭现在的他们两个,能查出什么东西。”
还是这么了解他呵!凌君莫嘴角的笑容越扩越大。他确实一开始就存着磨砺小染的想法,只是具体要怎么做尚在考量
。
没想到反让这个人抢先一步,推了这么个计策出来。
“而且你那个义子,不让他亲自去看一看,绝对不会放心的。”骆非寒想起刚才凌小染面对自己时眼中的不甘愿,那
个孩子比常人要骄傲得多,过刚易折,这点他体会甚深。
凌君莫当然明白他所指为何,先前小染道歉时眼中透出的光芒他同样看得一清二楚。给那孩子一个机会来亲自查询,
无论查出什么都足够让他信服了。
想到这里,忍不住放下茶杯,望着骆非寒浅浅而笑:“谢谢。”
骆非寒抬眼看着他:“谢甚么?”
“就是想说一声。”凌君莫说着,却有些莫名的怔然:那双眼再度锁住了他,似乎不含任何感情的凝视,又似乎包含
了千般思绪莫可言说。
“我们之间,什么时候都不需要这句话。”
隔着茶桌,温热的手掌覆上他握着茶杯的手背,君莫手指微微一颤,垂下眼望着。
那双手掌较之记忆中的更加温热,许是内力大成的缘故,益发修长莹润。不似用惯兵刃之人那般布满老茧,透着不同
于主人的温柔。但就是这样一双手此刻覆上了他。而后摩挲着旋转,交叉握住,慢慢勾起,指尖缓慢且不容置疑的潜
入到手指与茶杯的缝隙之间。
温热的感觉,并非激情的碰触,而是异乎寻常的厚实温和,透着令人安心的温暖。他下意识松了手中的力道,如同被
蛊惑一般由着他将他的手掌自茶杯上拉开,而后执手。
抬眼,依旧陷落。
“君莫。”
那人的声音在耳边呼唤,一如过去的近三千个日日夜夜回转在耳边的感觉。凌君莫望着他,想起多年之前那份既酸且
涩的无望,终是叹了口气。
“我去看看小染。”
说着站起身,手掌自然而然的脱离开来 。
骆非寒并不纠缠,只是看着浅青色的身影从自己面前走向木门,光线瞬间亮起,而后再度被关在门外。
而在门的那一边,凌君莫望着天上尚未正中的阳光,微微而笑。
——你真的打算抓住我了么?
非寒。
这一次,不可能再允许任何人放手了。
谁都蹉跎不起。
——若真是决定了,至少给我些诚意。
作为那些年我一个人煎熬的回报。
……
凌小染素来不是会拖沓的人,此次事关重大,由不得他不全力以赴。回去收拾好东西,中午用过午饭,他便与骆孝先
一起动身准备前往洛阳。
骆非寒等人将他们送至骆宅门前,嘱咐了几句。骆孝先忍不住笑:
“叔叔,这么多年我出行,你是第一次送我出门。”
骆非寒只是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你这小子,明知道你叔叔忙!”林颐敲了敲爱子的头,话语中带着宠溺与不舍,“早点回来啊!别又贪玩的不知道
归家。”
骆孝先撒娇的抱住她:“娘您放心,儿子怎么敢?事情忙完我一定会尽快回来的!”
林颐窝心的抱抱儿子,松开手,看着孩子酷似其父的脸,叹息一声摸摸他的头:“路上小心。”
“是!”骆孝先笑嘻嘻的回答,望向凌小染,后者正与凌君莫话别完毕。
“义父,多保重。”
“放心。”
凌君莫拍拍他的肩膀,那张并不出色的脸上笑意温柔,不知为何,骆孝先竟觉的有些眼熟。
“时间不早了,走吧。”
凌小染翻身上马,唤了骆孝先一声。两人打理好自身,向着长辈们抱拳作别,就此离去。
“唉!”
眼见爱子渐行渐远,林颐不由得轻叹一声,儿行千里母担忧,这份忧心不会随着任何事情改变。
“嫂子,他们不会有事的。”
骆非寒看了眼两人离去的方向,淡声道。
“我知道,只是担心在所难免啊!”
林颐对着骆非寒笑了笑,有点勉强。她并不知晓两小此去还有其他目的,单纯是伤感于离别。
骆非寒也不多说,只是叫大家回去。才一转身,就见一道小身影颠儿着跑过来:
“孝先哥哥!”
却是之前才被阿碧哄睡着了的骆子韧。
跑到众人面前时,小子韧脚下不稳,一个踉跄向前扑倒。距离他最近的凌君莫下意识伸手勾过他幼小的身躯,稳住他
前行的冲劲儿。
入手一片绵软,他不禁僵硬了一瞬。
骆子韧有惊无险的稳住自己,不禁舒了口气,抬起头望着眼前陌生的叔叔,礼貌的道了句“谢谢”,这才放开他的手
,扑向门边探出头看了又看,不满的嘟起嘴:
“孝先哥哥已经走了?”
“嗯。”骆非寒伸手将儿子拎过来,“莽莽撞撞的像什么样子?站好了!”
骆子韧委屈的撅起嘴,泪花儿立马在眼眶中打转:“人家舍不得孝先哥哥啊!呜呜呜……”
酷似骆非寒的小脸蛋上瞬间布满委屈,瞧得旁人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林颐快步走过去搂住他抱起来,伸手刮了刮他的
鼻子:
“子韧乖,你孝先哥哥有事要忙,过几天就回来了。你要听话,知道么?”
“知道。”骆子韧奶声奶气的回答,目光怯然的看看父亲,随后落在凌君莫身上,忽然伸出手:
“叔叔抱抱!……”
尾声
凌君莫微微一怔,随即含笑接过他小巧的身躯。
这不是他第一次抱这么小的孩子。当年骆孝先刚出生的时候他就抱过,看着小小的身躯逐渐抽长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
然而这个孩子不一样,他毕竟——是非寒的血脉。
小子韧在凌君莫怀里异常乖巧,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瞧,肉嘟嘟的嘴唇微翘,像极了某人微笑时的
弧度。凌君莫爱怜的摸了摸他梳了髻的头发,替他抚平略皱的衣衫,抬眼对他笑了笑,目光转向一旁那人。
骆非寒负手看着眼前这一幕,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凌君莫。见他望过来,只是柔了神色嘴角微勾。
真的很像。
凌君莫颇有些叹息,正要说话,颈上一紧,竟是骆子韧伸出微凉的小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子韧很喜欢你。”骆非寒淡淡陈述。
是么?
感受到颈间肉呼呼的触感,凌君莫微微垂下眼:
“他叫子韧?”
“骆坚,字子韧。凡事过刚易折,这个名字……”
坚忍不拔么?
骆非寒读出他眼中的了然,便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看着儿子搂着凌君莫的颈子撒娇,眼中透着旁人所无法理解的光芒
。
子韧会喜欢君莫并不出乎于他意料。事实上君莫身上那种难言的温柔很能吸引孩子的注意。
如此一来,不枉他这几年一直隔离开衣紫与子韧。
呵,说到底,自己始终是个精于算计的人,凡事总要计算过了才去做。除了当年那次由着情绪做了选择,妄下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