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他即要发作,我连忙安抚道,「既然你们都说那是我的罪过,却只有我一人不知实情,是否太……」
他想了想,竟认同道,「也对。」
……真是好孩子。
于是听他侃侃道来。
当年,玑缘山庄老庄主林缺收到来自寐莲教的通告,要求其三日之内交出玑缘璧,否则后果自负。整个江湖武林之中
,无人敢与这号称天下第一的寐莲教教主作对。林缺不愿受辱,无奈之下遂附函一封,托故交的吏部尚书阮晟灏照看
其子,即林琤,并决定独自应战。然书信被劫,寐莲教知悉了林缺的心思,而夜洗玑缘山庄,林琤虽提前逃脱却也遭
到了追杀。半途中偶遇秦歆樾出游,将他救起带回寒食宫。
故事完了,我仍是迷茫。
不对,若是如此,为何会有我半身不遂地被阮缃融找到带回京城?
对此,林琤的解释是,恶人有恶报。
事实便是,寐莲教在抹杀玑缘山庄的时候,有人坐壁观枫,得渔翁之利。是谁,究竟是谁。
脑海中猛然惊觉一个画面,正是在梦中千萦百转的。
焰,高窜入云霄。
万物殆尽,天地间独我一人消燃。
那人的眼与面,历历在目。
诡谲而似曾相识的图腾,还有绝世无双的容颜。
薄情的唇微启,他说:
你若是恨,还可以来寻我。
前提是,你得活下来。
活下来。
我猝然睁眼,这是什么?!
第五十六章:霞沼
「怎么,你想起来了?」林琤望着我一惊一乍动作,终于不满地出声。
「没有……」
「……」
他神情一缓,额上青筋骤然暴跳。
一把揪住我的衣襟怒道,「开什么玩笑!」
「我……咳咳咳……」话是说不下去了,我已然咯血。
他一愣,「你,你……」
我知道他断然说不出关切我的话,于是费力地道,「快叫……饶乱纭。」
「知道了。」
走出去几步,他忽然顿足,回头望我。
「我为什么要帮你?」
啊……
「或许,或许……」他的面上流露出些许疯狂之色。
我于心中暗叹,这确是最好的选择,你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一丝一毫。
膝头滑落,我软倒在地上,缓缓阖上眼睛。
一只手猛然抓住我的肩膀,粗鲁地将我拽起,转眼,我被某人搁在了背上。
我愕然地撑开眼睛,只朦朦胧胧地看到他毛躁的头顶。
然后,重新闭上了双目,释放。
饶乱纭叫了人来替我把脉,之后他又替我将手掩进被褥里。
我气息微弱地笑问道,「纭,我会不会死。」
他一把判官笔抽了过来,「死吧,病情再敢加重,主公若怪罪我拉你一起陪葬。」
「嘿……」我心觉好笑,只惜没什么气力。
他扭头对身后说,「表现不错,再晚一步我们可真要因这小子冤死了。」
林琤遥遥地倚着门槛,面色阴沉不发一语。
书生托腮思索片刻,「这样下去不行,需要找个人照看这麻烦的家伙。」
不如说是监视以及限制我的行动吧,我翻了个白眼。
「找谁好呢……」他仍在思索。
林琤忽然笑得怪异,他说,「饶大人,这个毋需操心,有个人一直想见柳教主呢,您忘了?」
「哦,对对。」饶乱纭甚是欣喜,双掌合实,「林大人,这次多亏了您出谋划策才能一解燃眉之急,待主公回来在下
定会替您多加美言。」
林琤面色微变,古怪难当。
他们在打甚哑谜?
我不由苦笑,虽然均为不懂,料想也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不消多时,我便见识到他们打的劳什子如意算盘。
那小小的身躯叩拜于我塌前,说话时咬字尖刻而清脆,「小七,拜见柳,教,主。」
啊啊啊,现世报!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痛苦地呜咽。
「教主,吃药了。」将我的被头生生扯开,不由分说递上已是倾斜状的药罐,留得我龇牙咧嘴地叫苦不迭。
「教主,您盖得太少,不利于恢复唷。」我缩了缩脑袋,万分郁闷地被他压在几十床铺盖之下。
我要下榻活动,他连忙迎上来道,「让小七帮您。」语闭时他已牢牢抓住我的手腕,脚下生风沿路飞奔,一气将我拖
出几十米……
臭小子!
我偷偷地瞟一眼他正在煎药的侧脸,倒是十成十的清秀与认真。
我决定夺回主动权。
暗自吞咽了下,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小七,阿六……怎样了?」
身形稍停,不语,继续煎药。却不难看出其周身不断散发的抑郁气息。
我微讶道,「阿六出事了么?」
他横我一眼,却是眼波流转媚态横生,「你才出事了呢,六哥好着呢,他得到夏护法的器重,被调度到宫里帮手了。
」果真是提到他六哥才会露出的表情。
话说回来,这孩子的话还真是好套。
我心内好笑,面上仍强自镇定道,「恩,我过去也一直看好阿六。」那个笨蛋。
「真的吗?」他已不觉欣喜道,「小七也一直这么想,可夏护法总是骂我六哥,说他懦弱散漫,才不是这样呢。」
「是啊。」我违心地点头应和着,「阿六机敏聪慧,迟早会成大器,夏护法也一定是发掘了他的潜质。」
小七这孩子,端的好骗,听完这话竟已彻底地刨除了对我的芥蒂,转而扑到我床边,扑闪着明净的大眼睛,「六哥有
哪些潜质,讲与小七听听吧,小七想知道。」
「这个嘛……」我假咳一声,开始天南地北的鼓吹不在话下。
再看向他时,发现他居然正望着我的脸,微微出神。
喂喂喂,认真听啊,我可是在讲你最爱的六哥的事情哎!虽然都是胡诌的。
「小七?」
他蓦地回神,「哎啊啊啊啊?」
这什么反应,我忒是无语。
「你怎么了,不舒服?莫不是被我感染了吧。」我狐疑地伸出手探向他额间。
「小七没事……」别扭地躲开,欲言又止。
我温和道,「有什么,说便是了。」
他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般大声道,「你真的是魔头吗?」
我一阵愕然。
是了,我不由得记起当初潜伏在天诛教里时,被阿三循循善诱着教授魔头之事。想必他们从前受的一直都是这种概念
的教育。
黯然垂眸,对着这样纯真的孩子,我无法开口。
「你……不像那个人。」
「哎?」
他似在回忆,眼色迷蒙,「他,长得好丑。」
「……」
他突然抬起头,「可是,你们给人的感觉又很像!」
……哈?!
他续道,「知道么,他虽然绑了我,可是我不恨他。他说我会好好的,六哥也会好好的,我……你,能相信吗?」
我已不知该作何表情了。
什么信不信的,我,就是那个人啊……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我仰起颈子,正视他的眼睛。那目光里不含任何的杂质,令人能够无条件相信所有美好。
他的小手攀上我的胳膊,细声道,「你们……是同一个人吧。他是好人,你也是。」
我身形一震,动容。
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对我说,酸酸麻麻的感觉爬满心底。
软绵绵的小手里,轻轻松松地释放着令人获得救赎的能量。
这样容易相信别人,这样容易被相信。
我歪着头浅笑,「小七,那时最过意不去的,就是让你受苦了三日。」
「你你你……」他瞪大了澄澈的眼睛。原来前面说得如此笃定,其实还是不能太相信。
心头莫名地空落,我低声淡淡地,「让你失望了,抱歉……」
「不是的!」他拼命地摇头,许久,两颊边隐隐浮出些霞色,「只是因为你现在实在……太好看了……」
第五十七章:雾森
我好看么。
如果我真的好看,那家伙为什么会先看上秦歆樾。
不自觉地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大人,您又在发呆呐。」小七笑嘻嘻地端来一盆水,要替我清理身子。
我手忙脚乱地起身,直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他也不勉强,扶我下床之后,在旁翘着腿,闲闲地道,「不需几日,大人的风寒该痊愈了,只不过身上中的寒冰毒还
需额外调理,方能根除干净。」
瞧他说的头头是道,我难免犯着疑惑,「小七也懂医术么。」
他瞥我一眼,不满道,「大人这话说的,小七从前学的就是这治病救人的道理,不然也不会被右护法看中。」
饶乱纭么。
我奇道,「小七为什么要来这寒食宫,难道舍得家里人吗。」
他神色一黯,「小七从来没有见过爹娘,能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竟是这样,我一阵哑然。
他很快回复了精神,带着些许没来由的自傲说,「不止是小七,还有六哥,两位护法也是如此哦。」
这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吧,我抚额低呼。
他又问,「大人,您呢,您的爹娘呢?」
我怔忪半分,失了语言。
是了,我也应该是有爹娘的。
然而依我现在的状态,无法回忆起有关那个的任何片段。
「大人?」他摇晃了下我的胳膊,关切道,「您怎么了,脸色这样不好。」
我勉强笑道,「我没事。」
「大人是思念宫主了么?」
「……」
这话怎么讲的,小七!
「小七听林琤哥哥说了哦,大人和宫主之间……咳,你懂我意思吧。」说着这样不靠谱的话,小屁孩儿还故作神秘地
用手肘顶了下我的后背。
我很有呕血的冲动,那厮但却不依不饶。
「大人教教小七吧,六哥就从来不愿进人家的房!」
听着他撒娇一般的控诉着,我的血液很火热,很沸腾。
其实在寒食宫里呆着已有数日,翦水宫里的那家伙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饶乱纭说我今天夜里就该回去了,我一百个不情愿地磨蹭。
那家伙一定同我一样,和我不想看到他那张脸一样不想看到我。
饶乱纭严肃道,「明日恰好是秦皇后的忌日。」
我一愣,刹那间已然明了他是何意。
好吧,是我的罪过,我这就回去负责承担他的所有发泄。
小七扯着我的裤脚,像小狗一般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心中一暖,蹲下身子温和道,「等我回来……」
林琤就一直远远地站着,也不拢近。
我抬起头来,望他一笑,他忽显惊诧之色,继而不给面子地偏过头去。
寒食宫通往外界的密道错综复杂,那次我与阮缃融一道摸索的只是其中一小段而已。然去翦水宫的这条我却已走过许
多回,此次再走自是生不出半点新鲜感,反而四处幽深的氛围给了我些得以思索的缝隙。
对于秦歆樾,我一直以亏欠为由留在其身侧。我自是无处可逃,却不代表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与生死。如今回头再看
,发觉过往的选择牵强不已,到头来竟察觉不了自己的本心。
我是安逸与和他在一起,安逸于没有战争纷乱,安逸于看不见弱肉强食,安逸于远离那过去种种令我止步不前的事物
,譬如上官珐琅,譬如阮缃融,再譬如孟宥庭。
只有在这里,我可以尽情龟缩,可以无视背负一笔笔的良心债,可以无视他以及林琤的痛苦而逍遥自在。
叹。
你说的没错,我从头到脚都是一个伪善者。
原本是这样罢了。
可是为何,这种感觉是,越来越抗拒同你在一片天地里呼吸?
好胜过悸夜,比比皆是。
好胜过情涌,生生不息。
你说,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
若是可以,不如不见。
何苦如此一步一步地疏离。
冷月如期的翦水宫。
我怀揣满腹心思,缓缓合上地道的门。
出了偏殿,再前行一段应该就是秦歆樾的寝殿了。
然而愈往里走,不和谐的动静在这宁静的夜里就显得愈是清晰。
吱吱呀呀的声响,胶着着淫靡的律动。
我一阵瞠然,手心的力道陡然加重。
又来了吗……
这次又是谁,梁霄?还是赫艺?
男人只见背影,他的身躯肥硕无比。而那人葱白的手指越过肩头攀附着,掐入肌理。
不是梁霄,不是赫艺。
我伫立在原地,血液冲顶,还有什么噼噼啪啪地一段剥落着。
好你个秦歆樾。
理智燃烧殆尽之后,我冲了进去。
一脚蹬在那突起的臀部,我运转内力扣住对方粗壮的手臂,猛地挥开。
男人被摔在了宫墙上,支撑着站起来时已面无血色。
他怒吼道,「你是谁,胆敢……」
我纵身过去,捉住他的手腕一个翻转,男人被甩了出去,狠狠地磕在了石阶上。
「滚!快滚!」我咆哮着。
男人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已无暇收拾衣物便步履不稳地出去了。
其间,秦歆樾一直懒散地倚靠着床槛,手扶额头没有讲话。待那人走了,才不夹带一丝感情地问,「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我才想问你做什么!」我跨在他身上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姓秦的,好,你很好,这就是你他娘的风骨,
真好!」
他唇角挑起,不温不火地反驳,「莫非你想管我么?」
我一愣,闷道,「这是你自己的事。」
「那便是了。」他推开我,下床,拾起散落一地的衣服披上。
「可是……」
「嗯?」他回眸,挑眉,右眼角的泪痣顷刻间变得妖冶无比。
这样的你,这样的你,我……
他也不迫我,吃吃笑道,「烟儿,欢迎回来。」
我心中一动,猛然抬头。
他犹然继续道,「不过嘛,你也真够可以的。敢伤朝廷一品大员,天一亮就是你的忌日。」
第五十八章:迷障
「那人名叫石久让,乃当朝国师,连艺儿都要惧他三分。」
好吧,会有这样的结果也是预料中事。
能被秦歆樾招惹上的,必是不好惹的家伙。
只是这冲动之举,并没有如我潜意识里所想的那般得到他的庇护,心中不由暗含三分怅然。
眼见着他那一派事不关己的悠然模样,我咬断一口牙恨声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如何。」
他微微一哂,「倒是好办,只怕你不肯应我。」
早已习惯了他这跟戴了面具似的假笑,我冷然道,「不妨说来听听。」
「当下有三个选择……」他顿了顿,「其一,自是坐以待毙。毕竟无论如何,我都舍不得放了烟儿走。」
这话说的,也忒没有交心的成分了。
我沉着脸仍听他继续说下去。
他淡道,「这其二嘛,石久让在如今是出了名喜好男风,其府中收养娈童无数。而烟儿你嘛,也尚存几分姿色,若是
能成为……」
我怒道,「呸,想都别想。」
他露出了满意的神情,「那么,要不要听听我的其三。」身体挪近过来,却勾起我身前一指散落的头发,声音陡转温
和,「烟儿……」
被他这么一叫,我浑身疹子倒起,手忙脚乱挥开他,耳根发烫地嚷嚷道,「有什么你直说便是!」
「其三,依你我过去的情分,我定是不忍放你如此的。所以烟儿,我会助你……」
得到这样承诺一般的东西,我的心中却没有轻松分毫。怎么看,现在的他都太不对劲了,不是寻常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