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释然又叹了口气,不顾杨柳衣的一串迭骂,伸手替她松了绑:“委屈姑娘了,可是我们从同仁当铺出来,才正表示我们没跟他们做交易,没有抵命,如何换命?姑娘阅历颇丰,想必一定知道同仁当铺这铁打不动的规矩,就是他家掌柜老板,也不能例外。何况我们?”
顾回蓝有点明白了:“杨姑娘莫非以为我们去同仁当铺是为了要枢问的命?!我们为什么那样做?”
杨柳衣咬牙道:“你休要再抵赖!那天所见,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枢问倒在血泊中,身上六道刀伤,其中有把刀挑破他的肚子,肠子都流出来……”想必当时情景极其惨烈,杨柳衣说着,身体都控制不住的颤抖,俏脸更是惨白,“他已经说不出话,但是最后还是用口形告诉我三个字。”
顾回蓝已经不用猜就知道这三个是怎样的。
杨柳衣还有别的证据:“如果你说我冤枉你,那为何,你前脚出了同仁当铺,后脚枢问就惨遭毒手呢?那刀伤我虽然不认识,但南康城大,总有几个有见识的,尤其衙门的张仵作,更是好眼力,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六六大顺的刀!你还有什么可说?”
皇甫释然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听着,不悲不怒,不声不响。
顾回蓝又问:“杨姑娘提四年前的事,是怪我不该刻意安排与枢问相识?”
杨柳衣哭的梨花带雨:“若非认识你,以他的医术,长命百岁或许不够,祛病延年一定可以。若非跟你出了趟素园,他也不会被声名所累,天天被不相熟的人叨扰,愁眉不展,有些日子甚至躲在我这里,数月都不敢回家。”
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顾回蓝的六根手指,也曾带给他同样苦恼,不过一定没有枢问遭遇的严重。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可芸芸众生哪里救得过来?救也有救的活和救不活之分,救的好救的差之别。这些矛盾,药侠枢问不止碰过一次,所以他必须要在素园内行医,为的就是订一条公平公正的准则——能上门者医——这样才会免去更多麻烦。
顾回蓝是唯一将这规矩撼动的人。枢问跟他去奇异阁是心甘情愿的,但回到素园来,再面对纷沓而至的那些请柬邀约,他就回绝无力了。人们会以为他是冲着皇甫家的钱,或是收了顾回蓝的好处,又或者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总之,枢问的确是从奇异阁回来后,一下从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界,掉进了污言秽语的泥沼,变成彻头彻尾的凡人。“倘若仅是些污言秽语,倒也罢了,”杨柳衣眼睛已经肿的像两只水蜜桃,仍然止不住泪,“偏偏就有那些恼羞成怒,拳脚相逼的,还有很多都带着刀。想枢问本是一介郎中,不过是心意仁爱称个侠字,其余功夫,还不如我楼下那些看家护院的。何况还有一家子老老小小。他除了逃,还能怎么办?”
皇甫释然忽然长长叹了口气,竟面有愧色,向杨柳衣鞠了一鞠:“人为活命,不择手段,在下才是最不可原谅的那一个。若非因为我,顾兄不会来请枢大侠,枢大侠也就不会落到现在家破人亡的地步,更不会令杨姑娘痛失知己,孤苦无依。虽不可原谅,但在下仍是要斗胆说一句,逝者已矣,请姑娘节哀顺变。”
杨柳衣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她不能否认皇甫释然的话,他的确是罪魁祸首,但自己心中一点也恨不起这神仙般的公子。这般优雅,这般翩然,这等气质,已是天上人间,无可匹敌。况且他还有个无比金贵的身份,有个富可敌国的家境,一班爱他如掌上明珠的父兄,一位为他赴汤蹈火守护近前的朋友。单单就这个朋友站在此地,杨柳衣敢说,世间就没有什么人敢对他不敬。
这样高高在上的人却对一个歌姬,行了大礼。是因为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愧疚?或因为中间牵扯了他最好的朋友?因为他想安抚一个哭泣的女人的心?杨柳衣说服不了自己,忍不住又多打量了一遍,当看到他眼中浓得化不开的哀伤时,方恍然大悟,抹了泪眼,起身回礼:“皇甫公子大仁大义,柳衣谢过。”
礼毕,杨柳衣又看了皇甫释然一眼,她已确定对方行礼的原因——因为他是真的惋惜、真的哀恸那十几条性命,也是真的同情失去了唯一知己的自己。或者可以说,枢问在他心中并非是医术盖世的药侠,而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一条命,和别人一样,合该享有同样的年华。在他心中,自己也不是卖唱讨欢的歌姬,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条命,在同样的天地间,合不该孤独终老。
所以,这一声谢过是发自杨柳衣的内心。她总算明白自己为何不恨皇甫释然,她相信,任谁也无法仇视这样热爱生命的一个人。
四
“杨姑娘若是因为我等去过同仁当铺,而六六大顺又是杀害枢大侠的凶手,因此怀疑我等是主谋倒也有理,”顾回蓝若有所思,“可是为何,连当初我请动他出素园的旧事都翻出来?难道那些找麻烦的……”
“对,就是那些找麻烦的!”杨柳衣狠狠打断顾回蓝的话,杏目瞪视着他,好像用目光就能从他身上剜下块肉,解心头一口恶气似的,“你知不知道几年前他跟你出素园之前,曾经拒绝过一个邀请,而跟你走了一趟之后,那个邀请的人闻讯又不断找上门来,害得枢问没有办法才四处躲藏,狡兔三窟。可就是这样,他也知道自己逃脱不了。所以他老早就跟我说,若是他出事,就一定要去找你。”
“找我?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杨柳衣又哭起来,“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就算不是你指使六六大顺来杀人夺命,他先出素园后躲藏,再丧命,这种种种种,你怎么可能脱得了干系?何况他到临死都念着你的名字,我是歌姬,天天照镜子对口型,这种事再熟悉不过,你别想狡辩说我看错了。枢问耿直,不会害人,更不会冤枉人。你,就是幕后主使,休想再抵赖。”
顾回蓝见她激动,索性把手一摊:“既如此,你杀了我吧。”
杨柳衣也发了狠,急急忙忙就去寻了那把先前被扔远的匕首,也懒得再用什么招式,直接一刀刺过来,冲的就是顾回蓝的胸口。顾回蓝躲都不躲,就站在原地等着,仿佛笃定杨柳衣刺不中。女人却也是练过两手的,否则也不敢一开始就用美人计行刺。而现在这一刀,比方才的更快,更狠,是豁出命去的凶悍。她以为顾回蓝会用他神奇的六根手指捏住匕首的锋芒,又或者飞起一脚将自己踢死,可是偏偏顾回蓝什么都没做,就是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锐利的刀尖已经碰到了他的前襟,他却依旧岿然不动,好像不知道下一刻自己就会丢掉小命。杨柳衣则速度不减,她的心被仇恨包围着,根本也没有迟疑的念头,她只知道再有一分,一厘,一毫,她就可以刺死顾回蓝,即便刺不中他的心房,匕首上的剧毒也可以见血封喉。
然而,就在这毫厘之间,杨柳衣忽然感到肘部被人一拍,手臂一麻,匕首的锋锐,就擦着顾回蓝的外衣颓然落地,她也紧跟着倒下,连站都站不起。回头一看,杨柳衣惊讶极了,居然是皇甫释然,那个看似纤弱的书生,竟有这样深厚的内力——瞬间可以让一个人全身无力的有两个办法,一是连点身体几大特定穴道,皇甫释然没有这个连点的时间,他只能选择二,就是一掌封死杨柳衣全身经络,让她手里的匕首连毫厘之距都到达不了。这样的一掌,虽然只是一下子,却需要相当深厚的内力。杨柳衣在南康城风光多年,阅人无数,却自问没有见过这等浑厚内力的高手。
“杨姑娘,我们谈个交易可好?”她正惊疑,顾回蓝却凑上来,打断她的冥思,吓得杨柳衣立刻如惊弓之鸟一样尖叫起来:“我跟你没有交易可谈!你若知趣,现在就杀了我,一了百了。否则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杨柳衣也不会放过你!”
顾回蓝嘿嘿一笑:“怎么听起来像是姑娘要追随我一生一世呢?你这是托付终身?”
“无耻!”杨柳衣羞愤难当,更加怨毒的瞪着这个人,完全不明白他怎么能这时候还有心开玩笑。那漫不经心的模样,好像根本就没把自己或者任何一个人当一回事。
“杨姑娘,同仁当铺规矩是铁打不破的,以命抵命,童叟无欺。可是我们尚好端端的站在这里,说明我们并没有押命,更没有要换谁的命。请枢大侠出素园是我的主意,跟释然没关系,你不能怨他。尽管枢大侠临死时说我的名字,也未必说明我就是凶手,说不定和他之前一样,都是想你来找我,而非防范我。”
“哼,”杨柳衣冷笑连连,敌意更重,“找你?你倒是说说看,枢问让我找你干什么?不是找你报仇,难道是饮酒唱歌?你骗三岁小孩还差不多。”
“杨姑娘你看这样可好?”皇甫释然忽然插话道,“我们现在就去找六六大顺,把他们带到你面前,让你亲耳听到真相。自然,我们也不会放过真正的杀人凶手。”
“我不信你们。”杨柳衣嘟囔着,声音慢慢低下去,她因为那一掌已经对皇甫释然产生畏惧,那可是随随便便就能就要了她的命的一掌,她其实还没那么想死。
“那就请姑娘劳动,随我们一起寻找。”皇甫释然踢开匕首,伸手拂过杨柳衣的腰眼,像杀鸡用牛刀,用别人奢望终生都达不到的内力,玩如同儿戏的解穴。杨柳衣觉得更看不懂这个人,他到底是天性豁达,并不珍惜自己这身好功夫;还是根本不知道这身功夫的宝贵?
不管是哪一种,他都没有要自己的命,杨柳衣暗想,他们随便谁一根小手指,都能让自己死无全尸,没有这么做,或许真的因为他们非杀人凶手,而枢问临死前的口形也的确如顾回蓝所料,是要她去寻他。这样想来,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要跟他们走这一趟。正准备收拾细软,老鸨却来敲门,说是请姑娘无论如何过去一趟。
杨柳衣刚刚哭过一大场,心情烦躁,根本不想搭理,可是老鸨仍然不肯走,隔门哀求:“来的是那位,我告诉他姑娘有客了,可他还是想念姑娘,说多日不见,只要与姑娘见一面,喝杯酒也心满意足。姑娘你知道的,他是贵客,是咱家得罪不起的……”
杨柳衣无奈,不得不重新梳妆,到隔间换了新衣,才姗姗下楼去。临去还记得将门反锁,生怕房里的人逃了似的。顾回蓝不禁嗤笑出声,就凭这小楼还想困住他?皇甫释然也笑:“这位杨姑娘虽是歌姬,心思却单纯的很。敢爱敢恨,该算是女中豪杰。”
顾回蓝不笑了,扭头看他,顿了顿才道:“士为知己者死,她为枢问。”
皇甫释然笑着,淡淡答道:“是。”
顾回蓝续道:“男子女子皆是一样,有心爱恨,才称之为人。无爱无恨,了无生趣。她也只是尽为人之道。”
皇甫释然仍是点头:“没错。”
顾回蓝看他,目不转睛:“人们常常称赞孝子,其实赡养父母,克尽孝道,是每个人为人之道的一部分。因为大部分人做不到或者做不好,才显得一小部分人很是可贵。说到底,仍是尽责任而已。”
皇甫释然终于忍不住笑靥更大:“你好像在说杨姑娘的坏话。”
顾回蓝瘪瘪嘴:“我一说实话,你就认定我在说别人坏话。”
皇甫释然眉毛一挑:“哦?”
顾回蓝眼珠转啊转,本欲反驳,却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闭了口,顿了一会才又道:“我这句还是实话,自然也就是坏话。”
皇甫释然会心道:“一、二、三……六个?”
顾回蓝摆手:“七个。还有一个落地无声,但杀气冲天,不是常人。”
皇甫释然又感觉了一遍,惑道:“不是常人?”
顾回蓝道:“不是常人,故而你感觉不到。可我就不同了。”说着,手掌一推,掌风轻快飘逸,将房间另一头的窗扇,瞬间推开,窗子正对后院其他歌姬的绣楼的楼顶,上面不多不少七个人。前六个是六六大顺,最后一人骑在一只黑蓝吊睛虎身上,斗篷和面具分外眼熟。
皇甫释然略瞥了他们一眼,便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你怎么知道是七个?那黑蓝虎肉掌奇厚,的确落地无声。顾兄好耳力。”
顾回蓝笑了,一脸邪气:“我不但耳力好,鼻子也不差,”抬头朝窗外喊,“你家老虎多久没洗过澡了,桃花庵罗刹女?”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五
六六大顺,各自站在三面,正对的略矮一层的那间平坦无棱又承重极好的石砾屋顶留给了骑虎的罗刹女。顾回蓝在窗口站了一会才回头对皇甫释然道:“小菜,只够我一人吃。你就别凑热闹了。”
皇甫释然本已起身,听他如此说,便又坐回桌前:“好。”
顾回蓝这才跳出窗去,回身谨慎的关了窗子,对着这几位虎视眈眈杀气腾腾的人挑了挑眉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七位就是三七二十一秋,诸位英雄,别来无恙?”
依旧无人应他。顾回蓝歪着脑袋等了片刻,等来一片静默:“罗刹女能和六六大顺站在一起,想必是桃花庵主也十分想念在下了,不知庵主可好?”
这一句倒是没有落空,有人应道:“庵主有命,顾回蓝弑朱铁算有功,汗马功劳,不可抹杀,特奖小命一条,还不速速来领赏?”
顾回蓝‘哦’了一声,他才不信谁可以奖励性命,他更不信桃花庵主真会奖他,就凭朱掌柜当初对桃花庵的百般掩饰,桃花庵主就不可能因他之死来奖励‘凶手’:“多谢庵主犒劳,顾某并没有什么功,也不想领什么赏,只求庵主宽宏,莫再惦记顾某,顾某就心满意足。”
对面石砾屋顶的人却冷笑:“这句话我是没本事带到了,你只能自己跟她说。”
顾回蓝一怔,没时间容他问仔细,一双娥眉刺已经杀到眼前,几日不见罗刹女的轻功进步神速,到如此了得的地步,杀机更是尽在刺端,月色下寒光乍泄。顾回蓝心里由衷赞叹一声,却不着急,略微闪身,让过罗刹女十余招,轻轻松松,如同一个七尺大汉耍逗一个孩童捉迷藏,只需直起身就将孩童藏身之地看得一清二楚。十余回合下来,罗刹女还没碰到他一片衣角。眼看天色尚早,距离东方启明自己癫狂还有些时辰,罗刹女暗急,思忖着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那时候。可六六大顺至今未出手,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情势危急,也顾不得多想,当下回身,打算借助坐骑黑蓝吊睛虎来拖延。谁知这一回身,竟见黑蓝虎早趴在血泊中,一柄长剑,自石砾屋顶刺出贯穿它整个腹部,又从背部刺出。
一剑毙命。
而六六大顺早撤到石砾屋旁,如六尊门神,岿然不动,守卫四周。此时此刻正与罗刹女对视。黑蒙蒙暮色中六身夜行衣,散发着六重杀气。
罗刹女终于有些怕了,虽然是桃花庵主以命与同仁当铺做的交易,但六六大顺除了陪她来到此地,并未对顾回蓝用一招半式,而自己的黑蓝虎蹊跷身亡,凶手显然就在石砾屋中,六六大顺不捉凶手,还大有替他护卫的架势。
是同伙?
可,不是说同仁当铺一视同仁,童叟无欺吗?为何桃花庵主的性命换不了顾回蓝的命?
罗刹女既惊惧又困惑,她一肚子问题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又向谁发问。就在她犹疑不定之际,六六大顺已经平地拔起,六柄宝剑,六个方向,刺向她六处大穴。罗刹女急忙闪躲,险险避过第一重袭击后,她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距离顾回蓝仅仅咫尺之遥。若是此时顾回蓝出手,以他的武功,只消随便一招,自己还是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