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回蓝也不解释,径直迭问:“你跟从白头翁学医,却不悬壶济世,为什么?你会做生意,不救死扶伤,也可以自己开一家店铺做些经营,可你偏偏到同仁当铺来受一只猫的差遣,为什么?飘摇岛一百年才会靠近陆岸一次,你的恩师在不在上面?你又为什么不急着去拜会他?难道你是第二个太上忘岁,也可以随随便便就活上一百年?”
朱铁算闷不作声,他已坚信顾回蓝是在用激将法,只要自己忍住脾气,闭口不言,顾回蓝就是六十根手指,也休想撬出一个字。
顾回蓝却丝毫不在意他的缄默,还是问,东一句西一句,愈发的没有章法:“你又是不是飘摇岛的人?飘摇岛又是个怎样的去处?它到底在哪里?怎么去?你认不认识一个姓郝的胖子,很有钱的,总爱和人打赌的?”
朱铁算背过身去,后脑勺对着顾回蓝。这些连那女人都不知道的秘密,被顾回蓝一一问及,已经快将他的耐心耗到最末。他又怎么可能相告。
恰巧顾回蓝这时住了嘴,摸摸鼻子,眼睛眨了眨,朱掌柜以为他终于知道自己无礼,谁料,这人忽然天外飞仙的来了句“没什么可问的了”,拂袖转身,扬长而去。只有皇甫释然,全了礼数,方才告辞离去。
倒是朱铁算忘了还礼,一脸惊愕,好久都陷在顾回蓝没头没脑的自问自答中,缓不过神。
他隐隐觉得已经发生了什么,但从头到尾,从尾到头,仔细想了再想,又想不出到底是哪里蹊跷。
“红刖,你跟去看看。我总有些不放心。”
身后女子娇笑一声:“义父叮嘱,自当从命。”
这句说的更古怪,朱铁算回过头来,却还没看清眼前人是谁,就一命呜呼,脖颈上一叶银簪,齐梢没入。
七
皇甫释然斜卧在甲板上,眼睑微闭着,嘴角轻弯,风过处,吹颤他的羽睫,拂乱他的长发,粘过他的衣襟。影子倒映在水中,云朵陪衬在身后,阳光则被月白衣衫内藏的暗金丝线织在其中。如果说这个人是神仙,那么百人中定有九十九人不信。如果说这人不是神仙,那九十九个人恐怕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称谓。
于是有读过书的,站在岸上远远一观,欣然而叹:“倾国倾城,也不外如此。”
不过,倾国倾城近在咫尺,也有人不懂欣赏。非但不懂欣赏,还神神在在、天马行空的自言自语,像得了疯魔症。
“这事该从头捋起——我在进奇异阁之前,曾去过扬州,在“万里香”的酒楼上遇到一个说书人,听他说了一段飘摇岛的轶事,听到一百年才靠岸一次的时候,我忍不住开了句玩笑,说什么人可以住上面,一百年能忍住不死的,怕是放眼江湖,唯有白头翁可以。那时候,一时兴冲,心血来潮,说了就说了,也没觉得如何。而后便去了你家,恰巧见大家都愁眉不展,我索性抓住个大夫,教他来扯同样的谎话,好叫你家人有所希望,有所放心。可是,我不明白,到底是我顾回蓝已经位列仙班,可以随口就道破天机了呢,还是这句谎被有心人利用?利用的人,要做什么?”
皇甫释然似笑非笑,依旧。
顾回蓝盯着他看了一会:“那时,我还想流言比风快,不然怎么咱们前脚出了奇异阁,后脚这消息就到了桃花庵。可现在想来,恐怕早就有人悉心安排好了,即便是我在奇异阁不重复那个谎,这消息也必定会通过悠悠之口穿墙而入,想方设法钻进皇甫家。然后,我必定会疑惑,你必定会心动,咱们俩还是迟早要出奇异阁的门,按照别人安排的,先去桃花庵讨消息,后到同仁当铺问询朱铁算。可是,他怎么能料到朱铁算说与不说,说多少呢,他又怎么根据咱们获知的消息来定咱们的去向?除非这个人完全控制了朱铁算,甚至是整个同仁当铺。可要控制偌大的同仁当铺,需要极其庞大的势力,这样大的势力琢磨咱们怕不是什么好事。”
“其实也不必费心控制朱掌柜,他一样可以肯定咱们的下一步和最终的去向。”皇甫释然忽然道。
“什么?”
“桃花庵主都问不来的事情,朱掌柜一定不会轻易告诉别人,就算他说了,也未必见得是要紧的。退一万步说,要紧的,不要紧的,多多少少,都不会影响咱们下一步去扬州万里香查看,也就是你第一次说那些话的地方。还有,就是那个百年才靠一次岸的飘摇岛。”
顾回蓝点点头:“的确如此。万里香是传闻之始,咱们肯定要去一探究竟。一切消息又不约而同指向飘摇岛,好像是一次变着法的邀请。只是不知道,这一趟会不会赴个鸿门宴。”
皇甫释然揶揄道:“我从未听闻老天第一他第二的顾大侠怕过什么。今天是怎么了?太阳从北边来?”
顾回蓝也展颜:“我也从未听过人可以咫尺之内只凭肉眼就释读对方心思,近日得见,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身边就是那卧虎藏龙地。”
皇甫释然的笑随即变得有些僵硬。顾回蓝忙问因由,七公子终于敛去笑容,睁开眼睛,坦然相告:“这释心的本领来的无缘无故,我担心……是回光返照。”
顾回蓝沉默,他最清楚皇甫释然身上发生的一切故事,手足麻痹三年,盲三年,聋哑又三年,每次都是像这释心的本领一样,来的没头,去的没尾,谁也不知道怎么就病了,谁也不知道怎么就好了。病了大家会愁,好了大家一样愁,因为谁也预料不得,下次又什么时候病,病成什么古怪模样。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药侠枢问当年耗尽心力也百般无奈,不得不撂的生死判决——天命廿年,时尽灯枯。人力难为,回天乏术。
连药侠都苦无对策的疾病怎可能没有症状,顾回蓝相信,恐怕释然才得的释心的本事,也和之前聋哑,麻痹,盲眼是一样的,都是这怪病的表现之一。
如果真是这样,皇甫释然的忧虑绝对是有道理的。
可是,回光返照……顾回蓝一想到这个词就浑身不自在,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反倒是皇甫释然又露齿一笑:“顾兄想不想知道那朱掌柜的秘密?你对那只猫不是很好奇吗?”
顾回蓝只有勉强应道:“是啊,那只猫到底怎么回事?一个偌大同仁当铺怎么会选只猫来当老板?”
皇甫释然将手一抬,往远处一指:“有人来告诉你答案了。”
顾回蓝顺他的手指望去,却见一艘疾风船,借风力电掣而来,船头迎风站立,一个红衣女子,分外眼熟,吹响玉哨,哨音未落兰舟已到跟前。顾回蓝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想不到混沌世间有人如此重情重义,我们都走出十里地了,你还要辛苦赶来相送,可见诚恳,多谢多谢。还望姑娘将芳名不吝赐教。”
红衣女子并不生气,盈盈一笑道:“顾公子记不住的名字,一定是这个名字不好。红刖在此赔罪。”
她刚曲了膝盖,皇甫释然就变了脸色,急急起身,顺手拽起顾回蓝:“糟糕!”
顾回蓝还没来及问出口,六个黑衣人已经从水下探出头来,从几个方向,完全挟制了他们的小船。六六大顺!顾回蓝眼神一凛,红刖笑的更甜:“顾公子莫不是嫌义父招待不周,所以痛下杀手,夺了他性命?”
顾回蓝不理她,扫视四周,心中有了盘算:红刖能在说义父亡故时脸上始终挂笑,身上也红衣不改,显然是个阴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但在陆地上,他能以一敌六,在水上,顾回蓝却没胜算的把握。水性勉强,身法也使不出来,何况现在还没入夏,皇甫释然体虚,能不能入水受凉都是问题。
红刖似没察觉他的犹疑,自顾自说着:“义父突遭不幸,我同仁当铺上上下下,众愤难平,现在已经倾巢而出,在寻找顾公子你了。如若顾公子不能给个说法,还请以命抵命,还我同仁当铺一个公道。”
顾回蓝斜她一眼,道:“你凭什么咬定我就是凶手?”
红刖笑道:“二位公子是最后两个见过义父的人,你们走后,同仁当铺再无人进去过,不是你,难道是七公子?”
顾回蓝冷笑道:“怎见得不是你同仁当铺自己人做的好事……”他还未说完,皇甫释然已经悄悄扯住他的袖子,低声嘱咐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倒不如听听红刖姑娘的条件。”
红刖显然是个耳尖的,听见皇甫释然这样说,欣喜之情毫不掩饰:“还是皇甫公子聪明些。其实我父亲年事已高,打理当铺这么多年委实辛苦,这次他也该好好休息休息。我更不想因此事与公子们翻脸。只是,父亲是被人杀害,这顶凶手的帽子,还是得有人顶的……”
顾回蓝掏掏耳朵:“麻烦说重点。你杀死自己的父亲,来栽赃我们,到底为什么?”
红刖笑容不改:“顾公子怎的这样性急?也罢,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敞开了说,倒也痛快。你若不想被官府和同仁当铺通缉,只要办一件事就好。”
顾回蓝问:“这样便宜我?你确定只是一件事?”
红刖眼中闪烁精光:“其实也不称为一件事。应该说,顾公子只要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好了。”
顾回蓝这下糊涂了,思忖了好一会才道:“莫非是我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而你怕我泄露出去?那为何不干脆来个杀人灭口,反而要去害你的义父?”
红刖道:“杀顾回蓝绝对是下下策,六六大顺都拿不住你,何况你身边还有七公子在。红刖虽然愚笨,这点强弱优劣还是看得懂的。”
顾回蓝又问:“就是说,当初六六大顺与我动手,也是你的意思,是想试探我的武功?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红刖仍笑着,刻意忽略第一问:“顾公子可还记得你在万里香酒楼上随口开的那句玩笑?”
顾回蓝恍然大悟:“你是想我不说破?从而引更多的人上飘摇岛,去寻白头翁?”
红刖拊掌道:“那顾公子依不依呢?”
顾回蓝冷颜道:“我有的选吗?”
红刖嫣然一笑,伸手召回六六大顺,放心离去。
皇甫释然这时才又开口:“有她这一遭,咱们更得去一趟万里香,和飘摇岛了。”
顾回蓝一屁股坐回甲板,仰头问皇甫释然:“或者你该先告诉我那朱掌柜的秘密,我现在有兴趣了。对,还有那只猫。”
——第二卷·江湖·完——
第三卷:药侠
一
皇甫释然于是也席地而坐,一字一句道:“朱掌柜的确是白头翁的弟子。当时他的心思告诉我,他虽然是白头翁的弟子,但并未学到什么岐黄之术,所以没有当成大夫。而那只猫是前任老板的宠物,得了前任老板全部家产后摇身变成了当铺现任的老板,朱铁算的大当家。前任老板对朱铁算有恩,因此就算是给一只猫卖命,朱铁算也没有离开过同仁当铺,并且把一切打点的井井有条。”
顾回蓝顺理下去:“身为白头翁的弟子,却没学到岐黄之术,那他一定是做过什么对不起白头翁的事,所以,白头翁才没有教他。而他也觉得丢了颜面,就隐瞒了这个身份。桃花庵主因为和他关系特殊,知道了这个秘密。又风闻飘摇岛上有白头翁,就指着咱们到同仁当铺来寻朱铁算,求个线索。谁知道,却害他失了性命。这个红刖头上的银簪,还不抵当铺房梁铺的一片金箔贵重,她必定不是朱铁算的义女。”
“正是,她是朱铁算不受宠的小妾,所以朱铁算死,她很开心,这点倒不是装的,”皇甫释然由衷赞道,“顾兄没有释心术就能想到这一层,实在厉害。”
顾回蓝笑道:“现在还没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你快告诉我,这红刖到底什么来历?”
皇甫释然摇摇头:“你没问她那一层,她心思不动,我怎么会觉察呢?”
顾回蓝道:“那你知道些什么?”
皇甫释然道:“我知道的,她嫁祸你,要挟你,就为了让你不将那句玩笑收回,你不收回那句玩笑,她才可以以此为基础,想方设法煽风点火,引有心人上去飘摇岛。任务完成她才好交差。”
“交差?”
“正是,”皇甫释然面露忧色,“她一个年轻女子,怎可能是幕后主使?”
顾回蓝灵光一现,接道:“幕后主使的话,有个人一定知道。”
皇甫释然眼睛跟着一亮:“你是说郝……”
顾回蓝邪邪笑起:“算起来,他才是第一个正式邀请咱们赴岛的人。与其顺别人心思去万里香,倒不如找到这家伙,问个究竟,那多痛快。”
皇甫释然赞同道:“的确是好主意。我也不愿被人牵着鼻子走。寻到他,说不定一切困惑都能迎刃而解。不过,你在当铺里问朱铁算,认识不认识这个姓郝的,我告诉你,他不认识,甚至从未听说过。”
顾回蓝道:“那就是说,朱铁算在整件事里,不过是被利用的?他的死就是为了栽赃给我?而栽赃我,就是为了不让我收回那句话。人传人,鬼传鬼,风言风语,利欲所趋,那武林中凡是想长命百岁的,必定都会去飘摇岛寻白头翁。问题在于这样做的好处是什么?”
皇甫释然笑道:“你问倒我了。”
顾回蓝长长一声喟叹:“一定要有能长命百岁的灵丹妙药,才对得起这样精心设计的局,才对得起我们这样千里迢迢辛辛苦苦的跑一趟。”
皇甫释然道:“你若觉得白头翁没有这个本事,咱们不去飘摇岛便是。”
顾回蓝却摆手,六根手指修长,灵动非常:“错过生机者,当罚重罪,当十恶不赦、天地难恕。况且,我还不想三年后,没人与我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一起作乱人间。”
三年吗?皇甫释然眼神略黯淡。虽然知道顾回蓝在有意激励自己,可他仍是放不下芥蒂——对旁人来讲三年不过寻常,弹指一挥间,对他却是天上人间,穷尽万贯家财都难以达到的奢求。
“释然你敢不敢与我打赌?”顾回蓝忽然扯住皇甫释然的袖子,强迫他从冥思中抽身,“赌一把谁的命长。如何?”他终于先撕开自己心头的忌讳,主动道出生死,因为他明白,此时若自己也惧怕,皇甫释然就更加无可依傍。
“你,敢不敢赌……”
他目光澄澈,他诚心邀约,却又忽然住口,看着皇甫释然幽然远眺的侧脸,他百感交集,无力萦绕心头。
生与死,都是大事,都非一个人一些话可以擅作主张的。人虽为万物灵长,但其实渺小如尘,不比浮萍落花强上多少,一把刀,一场病,一顿荒凉,便可能要了命。
这样弱小的人,偏喜欢说大话,说长命百岁,说万寿无疆。好像青天白日,顶着日头,闭着眼说到过南天门摸过瑶池水之类当胡话。同时又盼着,哪天天上掉馅饼,胡话都成了真。
顾回蓝的眉头皱成死结。
他不想皇甫释然死。一点也不想。
他不敢想皇甫释然死后的事。一点也不敢。
可是,他能怎么办?他也不过千千世界一粒微尘。
似是有人雪上加霜。
船顺风顺水,眼看就要到南康,忽然从后方驶来九叶轻舟,褐底素花,无帆无槁,却比顾回蓝他们所坐的快上许多倍,转眼就赶超了他们。首船上站着两个白衣女子,素面朝天,泪痕未干。一手抱篮,一手不断将篮中惨白的纸花撒向江面。纸花打着旋,如秋末浮萍,将临冬寒,不得不死去,尸身落在碧蓝江水中,卷进波涛,倏忽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