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下马威
苗建直接将车开到作训场上。杨瀚元已经接到命令,带领全队官兵列队欢迎。火辣辣的阳光下,百多号人立得像标杆
一样,梁宸远硬着头皮走下来,咧了咧嘴,麻木地挥挥手道,“同志们好。”
同志们目不斜视,没有反应。
梁宸远毫不意外,厚着老脸继续道,“我是你们的新、副、教导员,梁宸远,以后大家就在同一个战壕同吃同住同训
练同学习了……”
奶奶的,都当自己是兵马俑不成?个个一张黑脸一头灰,没语言没表情!那成,爷也不废话了,干脆咧嘴给你们笑一
个,挥挥小手,诚恳激昂总结陈词,“现在,我就不耽误大家宝贵的训练时间了,日后欢迎大家随时与我交流。”就
职讲演完毕,爷就不信你们真敢不给爷点儿面子。
杨瀚元慢吞吞抬起手,然后队员们也抬起手。热烈掌声响起,梁宸远心里那叫一个汗。从头到尾,大队长苗建也只是
一言不发地看,直到离开作训场时,苗建才了然地拍拍梁宸远的肩,“别介意,这些兵啊……”
我是不介意啊。梁宸远保持笑眯眯,我就是有点儿担心,在百多号锃亮的眼睛面前被公开下马威……吓住了算,这要
是吓不住,又遇上个像他这样的犟头,那还不得反嗑至死?有这么给自己树敌的么?就这么自信,强到谁都可以不怕
?还直纯粹四肢发达,所以脑子有点儿傻?
“别灰心,”苗建又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工作中遇到困难是正常的,一个优秀的指挥人才就是要解决困难,
排除困难,战胜困难……”
“大队长,我知道了。”梁宸远回过头,只想最后一眼,远远瞥上一眼杨瀚元,杨副队长敏锐察觉,回头确认。两个
人的目光便在空荡荡的操场中硬生生地撞到了一起,刹那间火花四溅,登时把梁宸远给电回来了,而且差一点儿当场
捧心痛哭,“太凌厉了,太凌厉了。简直就是X光MAN,照了个死透焦,电死小爷我了……”
梁宸远镇定地转回头,镇定地跟上苗建,镇定地挺直腰板,大步迈进办公楼,在尽量保持从容的前提下,迅速闪到了
墙后。
杨瀚元也转回头,平静地抬起手命令道,“继续训练。”
训练场杀声震天。
梁宸远走进自己新办公室,楼下“嗨、哈”的怒吼声透过窗子,震得他头皮发麻。梁宸远先关窗再关门,在声波的余
震中抱头想了好一会儿,终于下达了上任后的第一份命令,“给我一份大队日常作息表。”
一想到那凌厉的眼神,梁小爷就没兴致向往日后朝夕相处的暧昧时光。
接下来就是午饭,虽说应该一起吃……但,再想到那些兵马俑般麻木不仁的眼神,梁小爷不得不动点儿聪明人的花花
肠子——新官上任,工作太过热情,一不留神就“废寝忘食”,只能闷在自家办公室里随便解决一下了。
晚饭则在苗建家里吃的。苗嫂随军,两个人在基地旁边买了套南北通透的房子,苗嫂亲自下厨,四菜一汤,在家吃了
顿便饭。苗建开了瓶好酒,梁宸远半推半就地喝了个晕乎乎,然后苗嫂切了盘水果,两个男人移驾到沙发上边吃边继
续聊。部队上的事大多不好在家里说,苗建只捡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讲讲,“利剑的兵都警觉,你晚上查夜,看见被子
蹬了,最好也别去盖。这些小子火力旺,冻不坏,倒是你,这一盖,只不定他就,条,件,反,射,踹你一脚,打你
一拳也不一定。”
梁宸远眼睛瞪得溜圆,“不会吧?”
苗建风轻云淡的一笑。
梁宸远立刻觉得,苗建很可能已经吃过这样的亏。
算着时间告别,梁宸远在离部队二百米的公厕里洗脸漱口,换了身衣服还拍了小半瓶刚买的花露水,自信彻底压下酒
气,这才从容中略带一点儿紧张地迈过哨兵大门。
官兵们都在操场上打球。梁宸远尽量假装自己隐形,快速穿过操场,朝宿舍楼上跑去。三个校官的宿舍都安排在最顶
层,而且只有他们三个人在住,梁宸远快跑上去,突然一顿,差点儿倒栽下去。
杨瀚元!
杨瀚元这家伙居然无声无息地站在楼梯口的背光处,半倚着墙面,双手抱胸,那架势怎么看怎么像专门等着堵他。两
道X光一样的视线横扫过来,梁宸远原本就在颤抖的小心肝登时结结实实地一抖,下意识地干笑了出来。
杨瀚元站直了,淡淡道,“教导员。”
梁宸远赔笑,“在。”
杨瀚元默然扫视梁宸远一遍,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梁宸远眼睁睁地看着他直走进宿舍,多一句话都没有,恨得直想抓墙。
这这这,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要武力威慑还是要精神打击?您给个话儿啊,大!哥!
回去再仔细研究一遍明天的作训计划,梁宸远揉了揉脑袋。
酒劲有点儿上头,但作训内容更让他头痛。不愧是利剑啊,真全面啊,几乎所有的地形都涵括了,而且负重居然五十
公斤,还不包括手脚上的沙袋。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要他的小命。梁宸远麻木地翻过一个身仰躺在床上,将那薄如蝉
翼、重若千金的一片纸覆在脸上,泄气地吐出一口气。
纸片应声飞落到地上。梁宸远抱住头,连三个一百都省了,蜷到床里郁闷地睡去了。
明日事,且等明日死吧。
早上八点,梁宸远搬出视死如归的气势,全副武装上阵。尽管军校持久的训练给他垫了底,可他还是要用上劲儿,才
能保持正常的军姿走到杨瀚元身边。激情消失怠尽,梁宸远一脑门热汗,默默在心里盘算他能坚持多少距离。
杨瀚元已经不动声色地退开了两步。他不习惯有人站得太近,他更不习惯有人就站在他身边。梁宸远不知道,杨瀚元
也不打算多做说明,梁宸远像个聪明人,在日后的相处中,杨瀚元深信梁副教导员很快就会明白自己应处的位置,包
括战斗位置。
“宸远——”
梁宸远愣了一下,甚至没反应过来那就是自己的名字。全队百多号人齐刷刷地,目光整齐地落在了梁宸远身上。梁宸
远绷着抽搐的脸回过头,苗建已经将车停地操场边上,招呼道,“队里通知,要你跟我过去一趟。”
梁宸远眨眨眼,挺挺脊背,拼着全身的力气端端正正地跑过去,苗建扫了一眼他身后的队员,微笑着低声道,“上来
吧,不是我给你解围,是队里确实来电话。”
梁宸远感动得一塌糊涂。
人,在最郁闷的时候最需要什么?最需要被人拉一把啊。
梁宸远那热切的眼神充分表达了他对苗建同志的无限感激,哪怕他既不笨也不傻地听出来了,苗建重点表达了“解围
”两字。但,不管怎么说,毕竟苗建还是拯救他于水火之前。比起某个装古董贩子的X光眼二毛一,苗建简直就像天
使。
但,戏份还是要演足。
梁宸远回过头,没想到全队队员早已经将目光都投回杨瀚元身上。杨瀚元以标准军姿右转,挥手示意全队出发,显然
已经自动排除了他的存在。客套话省了,假戏也不用演了,这是好事,可就是心里有点儿失落,梁宸远无声地叹出一
口气,卸下装备拉开车门。
苗建打了打方向盘,司空见惯一般,安慰他道,“宸远啊,其实,有些事没必要太较真儿。毕竟你是领导,是指挥官
。工作的重点和目标都和他们不同。”
也许吧。
梁宸远将手臂搭在窗前,让风直接灌进车厢。湖边的水气挟裹在风里,直扑到他的脸上。梁宸远望着队员渐行渐远的
矫健背影,不由得绷起嘴唇陷入沉思。
人啊,其实常常站在岔路口上茫然四顾。当时只道寻常,不曾想却用上了一生。
04.下马威2
开出营地才知道,苗建是带他去接人特训。苗建简单介绍了情况,梁宸远也知道,利剑每两年以总队名义对各大队选
送上来的心肝儿特训一次,为期一个月。原则上讲,人是哪来哪回,但实际上,这就是一场锋机暗藏的选秀。用梁宸
远的无良RP总结下来就是,人选来了,先摸后嗅,训好了画个像,皇上先挑,挑完了撒给大臣们哄抢。纯纯的一部宫
廷血泪斗争史。
眼见着宝贝心肝转个手就可能归别人所有,几届下来,各大队都学会了抢先动人心思。到了这一届,五十四个人个个
来得有头有脸,有威有势,苗建一改前几届直接拉人到营地的作风,统一将人集合到队部,然后再下营区。
苗建讲完,还叮嘱梁宸远可以想个开场白,热烈、温暖,让同志们感觉到亲切和激情,等将来分回各队,多少还能扭
转一点儿对利剑简单粗暴不近人情的印象。
梁宸远听乐了,苗建沉下脸,非常严肃地道,“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自嘲,要知道,每届的人基本都是骂着回去的,
然后玩着命地和咱们对着干。”
“其实,”梁宸远斟酌着道,“这样也好,竞争有利于相互提高。”
“那是在良性竞争的情况下。若是恶性竞争呢,你想过结果没有?”
梁宸远闭嘴肃穆,他很清楚自己还是个刚刚走出满载着风和日丽的军校的热血青年,除了热血和激情,以及从学长口
中听到的只言片语,从影视剧上看到的那些浮光掠影,他确实很不了解这个地方。这个世界就像裹在层层包装纸里的
彩蛋,不扒开了,谁也不知道最里面的是巧克力还是臭鸡蛋。
苗建办理交接手续时,梁宸远就站在一边陪着。显然苗建和这些大队长很熟,言谈间颇有些推杯置盏的架势。梁宸远
很清楚,关系这东西无论在哪儿都很重要,可他还是别扭。一直以来,军队给他的印象都是热血与豪迈,那种坦诚相
见,生死与共的气势与如今这典型的官场寒喧场面简直大相径庭。梁宸远感觉有些失望。
但他很清楚,这不过是心理在作祟。这种作风由来已久,既不会只有今天存在,也不会在今天之后消失,只是人的心
中总存有那么一点儿神圣的,不容侵犯的境地,即使明知道它有瑕疵,也会执拗地记忆它最初的感动与美丽。
很久以后,杨瀚元生冷地告诉他,“那是因为你还不够坚强,所以面对现实,你需要保留幻想。”
梁宸远望着他暴露在阳光下沾满汗水和油彩的脸,心里默然,“杨瀚元,是不是因为你足够坚强,所以才能面对现实
,追逐梦想?”
而这确实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如今梁宸远看到的是军解里一个个坐得笔挺,正暗中较劲的尉官们。其实绝大部分的人都把当兵做为一场人生必须经
历的体验,真正以之为职业的人,少之又少,真正能以之为职业的人,凤毛麟角。
梁宸远在他们面前只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苗建准备了一篇热烈、温暖,让同志们感觉到亲切和激情的开场白。梁
宸远在脑子里默念一遍利剑今天的作训计划,心想,确实有好戏可看了。
下午回到营地,勤务兵通知苗建和梁宸远,杨副队长临时决定将野外训练拓展成三天的生存训练,出发时携带的多余
装备会于完成今日科目后,由二中队长李野,三中队长章连璋押车拉回营地。学员驾到,就先随便安排安排,派去队
医那里先做个全面的体检,先吃几顿好饭饱饭,睡个好觉,其他的等队员们都回来再说吧。
特别地,有关新副教导员梁宸远同志,副大队长杨瀚元同志十分真挚地希望他也能拔冗随队测试一下自己的体能。
苗建有些生气,而且毫无保留地在梁宸远面前表现了出来。梁宸远倒觉得苗建很生气,只是很有保留地在他面前表现
了出来。对于苗、杨两位实权人物的针尖麦芒,梁宸远好脾气地一笑,“大队长,消消火。工作总要做起来,不如这
样,先安排大家住下,总不能先把人扔在操场上晾着。”
苗建审视着眼前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本以为这小子会顺着自己的火气怒下去,没想到,却讲出这么识大体的一番
话来。也罢,苗建露出微笑,“我本来想,你刚来,比较合适先摸清队里的情况,再把具体工作做起来……也好,求
同存异么,你我的不同意见,咱们就等杨副队长回来后再共同商讨解决。”
一句“你我”,自己又卷进去了。可没办法,他只能认下,至少现在他暂时无话可说。梁宸远呵呵干笑,他来当兵,
不是来斗心眼的。心情烦躁地安排学员们入住,晚上再去接李野和章连璋的车。没想到章连璋一下车直接跑到新兵的
宿舍楼前,二话没说,先拉了紧集集合。学员们大都措手不及,虽说跑下来时倒没有什么大的缺失,可时间上面还是
让人脸色发黑。
被讽剌是肯定的了,不会有一句好话,可刚当新兵那会儿早经历过了,下马威嘛,小儿科,更别提站在这儿的个个都
拿这个给新兵蛋子们操练过,具体流程,大家心里都有数。李野与章连璋确实也非常痛快。李野一板一眼地报完集合
时间,章连璋直接冷言冷语地命令向右转,跑步走,多一句话都没说。
低气压迅速在队伍中扩散——这种表现,压根连被训斥的资格都没有,人家利剑根本不屑一顾。
领完装备,章连璋不耐烦地宣布解散,讲完就走,李野同撤。学员们又站了半晌,这才真的缓过劲来,个个一声不吭
,脸色难看地默默上楼去了。
整个过程,梁宸远都陪着苗建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
第二天早上李野和章连璋都没有露面,只派勤务给学员们一人派发一份流程表和指示图,随生随灭。梁宸远带着人去
体检,然后利用职务之便,抢先抽走自己那份。队里有专职的随队医生,梁宸远运运气,把心一横,一鼓作气冲进队
医肖初东的办公室。
肖初东冷不防看见梁宸远顶着一头薄汗进来,连忙站起来敬礼,“教导员。”
“坐。”梁宸远拉开椅子,十分严肃地道,“肖大夫,我需要了解一下全队人员的体能数据。”
“啊?”肖初东有点儿愣。
“全队的平均肺活量是多少……”
“哦,好。您稍等。”
每问一个问题,梁宸远就觉得自己短了一分。问完最后一个数据,梁宸远有强烈的冲动,立刻回炉重造,打散了重新
再铸成一个自己!
肖初东被梁宸远咬牙切齿的表情唬得直愣,梁宸远低头阴阴一笑,捏着报告游魂一般地荡出了医务室。
下午是军事科目测试,项目很简单,都是基本的,百米冲,越障,射击……李野和章连璋只带着记分板和计时器出场
,测完列队,撤回开饭,不予点评。第三天白天继续,晚饭后解散,操场范围之内,可自由活动。
几乎是掐着时间,杨瀚元带着队员一脸油彩地跑回来了。队员们个个都肮脏不堪,混着汗酸味和其他说不上来的味道
,作训服已经看不出原色,乱七八糟地粘着泥和草屑,唯一值得称赞的就是它们还整齐地穿在队员们的身上。
李野和章连璋跑过来敬礼,学员们都停下手中的活计,默默打量站在最前面的人。杨瀚元停下来回礼,然后继续带队
跑到宿舍楼前。
五十四双眼睛睁大了看着。队员们解散后迅捷地闪进自己的寝室,几乎是眨眼的工夫,就拎着洗漱用具和换洗衣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