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才转头定睛查看耶利米的伤势。
被钉在墙上的人早已晕死过去,他手掌和脚掌上都钉着方头的粗铁钉。为了减缓那种剧烈且无休无止的疼痛,即使在
昏迷中他也下意识地用自己已然血肉模糊的后背蹭着粗糙的墙壁。一整个白天的时间,托罗努斯和帕瓦斯可能已经动
用过多种酷刑,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已变得以此为乐。但为了不要将人折磨死,他们会随时使用自己身为守卫者医治
的恩赐。现在除了被小皮鞭抽烂的伤口和被折断的手指脚趾,并不太能看出其他创伤。乌西雅又检查了一下耶利米的
喉咙,刚才他们应该是想要割开他的声带,但下刀深了一些,而现在经过祷告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
乌西雅伸手为耶利米治愈了后背的伤口,他放下手的时候听见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吾兄乌西雅,你来看望我吗?”
那一刻他真是感到无法言语的心酸,那一刻他几乎相信十多年来他所做的一切都大错特错。但他还是稳住了心神,后
退几步好能看清耶利米的样子。
“你这样值得吗?”
耶利米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喘息。手掌和脚掌上的铁钉伤到了神经,因为被悬挂了太久,肌肉也开始痉挛,肺部几乎
无法吐气。循环性的绞痛,关节的抽搐,心脏像被人攥在手中挤压,后背摩擦墙面又开始破皮流血。他已经无法再思
考了,他说:“我好渴。”
乌西雅用一大块海绵蘸了醋轻轻擦耶利米被咬烂了的嘴唇,他轻轻在耶利米耳边说:“你这样值得吗?你有没有想过
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楚?我告诉你吧,如果这以琳还有一个义人那就是你,你还要为谁坚守公义呢?你所经历的就是
最大的不公。”
他捧着耶利米的脸,为他治疗了脸上纵横可怖的伤痕,听见被毒打的人低声呢喃:“惟有上主是我的公义。”
“如果是这样,祂为什么不从这境地中拯救你?”乌西雅停顿了片刻,接着说:“没有人能拯救你,暂时的治愈只是
延长无休止的折磨。可你能换来什么?你所对抗的只是臆想中的敌人,你真的以为教廷得到撒拉弗之剑就会大肆屠杀
吗?没有臣民的国度有什么意义,没有信众的教廷可能存在吗?你总是认为我们会作恶,但那不过是为了统治而必需
的手段,也决不会超过一定的度量。”
耶利米又动了动嘴唇,乌西雅凑过去听见他说:“凯撒的归于凯撒,上主的归于上主,你为何要用权力来玷污信仰?
”
“权力总要归于人的手中,不是我们就是他们!谁又可能是全然圣洁!”乌西雅又放低了声音,“既然如此,让上主
的教廷来掌权不是更好吗?然而你说的也没有错,虚假的信会损毁剑的力量,我们已经在第二代人身上得到教训。所
以为了撒拉弗之剑的传承,我们寻找了很久才确定人选。我可以带你去见那个孩子,你会喜欢他的,他很像当年的你
。”
耶利米只是回应说:“人看外貌,上主却看人的心。”
乌西雅不觉放下手握了握拳,又说:“你何必如此?即使放弃撒拉弗之剑,你也没有做错任何事,今后我们所行的与
你有何相干!只要放弃你的剑,这一切痛苦都会结束,你可以重新得到自由和荣耀。你依然是以琳的大君,再没有背
叛的污名!”
耶利米疲倦地垂下头闭上了眼睛,轻声说:“这绝不可能。”
乌西雅瞬间暴怒了,他踢翻脚边那桶醋,又转身将各种刑具都打翻了。他的羽翼在狭小的牢房里张开并不住扇动着,
甚至翅尖已经隐没进墙壁中。
“为什么你一定要这么倔强!你不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凡人吗!”乌西雅伸手抠开了耶利米胸前的伤口,听着他惨叫的
声音,“你想知道米利暗是怎么死的,你想知道其他人到哪里去了,其实你早就猜到了不是吗?他们交出自己的剑,
为了求得一死!当你看见自己的骨头被折断,皮肉被老鼠啃食,所谓真理和公义都变得遥远又虚假!你也被遗弃了,
像我一样!如果你不妥协,就要活着腐烂在这里永不见天日!”
耶利米疼得不停用力吸气,直到乌西雅伸手治愈了他上身的伤口和肌肉的痉挛,他终于感觉好多了。当说话不再那么
费力的时候,他垂下头试着靠近乌西雅的耳边。
“不要被恐惧胜过,乌西雅,在你里面的本已胜过了世界。你知道你的救赎者活着,你曾听见祂的声音,领受过祂的
话语。”
乌西雅低头看着自己光辉灿烂的羽翼,回答说:“不,这都是虚假的,这世代已经没有神迹。”
他在耶利米面前坐下,大地的冰冷慢慢渗透了他的心。
“十年前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以琳?”乌西雅把脸埋在自己手掌之中,“如果你愿意忍耐,等到亚多尼洗德死了,你
一定会成为教皇。”
“那又能如何呢?”耶利米哀伤地看着他,“到现在你还不明白,真正的战场从来不在人心以外。”
乌西雅仰头看着耶利米,苦涩地说:“我已经输了吗?”
耶利米却说:“罪就伏在你门前,它必恋慕你,你要制伏它。”
乌西雅摇了摇头,说:“已经太晚了。可是你相信吗,我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我不想。”
“我知道,我不怪你。”耶利米平静地说,“所以如果我再也支撑不住,你会杀了我吧?如果是我最后的愿望,你会
杀了我吧?”
乌西雅说:“耶利米,你很残忍。”
耶利米愣住了,沉默很久才回答:“是的,我知道。”
五、(下)
无星的黑夜像一领沉重的斗篷掩去潜入者的行踪,伯提沙撒站在圣伯利恒最高的尖顶上展开了翅膀。巨大的冲击波贯
穿整座宏伟建筑,将教堂墙壁上高大绚丽的彩绘玻璃窗全部粉碎。他拍动翅膀进入大殿,站在唱诗台上向下俯瞰,执
剑的托米尼恩斯、卫尔特斯和阿克安杰尔已经等候多时了。
“巴比伦王!”年轻的托米尼恩斯抬头高声喊道,“我们已经释放了你,为什么又入侵以琳?”
伯提沙撒懒得和他多说,纵身跃下。他用两翼挡住了卫尔特斯和阿克安杰尔的攻击,左手握住了托米尼恩斯的剑刃,
在手骨被光融化掉之前折断了那柄华丽的长剑。同时化为利爪的右手攫住了年轻守卫者的喉咙,将他高高举起。
“说!撒拉弗在哪儿!”
原本埋伏在侧殿中的普恩斯巴利提斯和安杰尔此时也带领十几位圣骑士赶到了,闪光的利剑将伯提沙撒包围,但他只
是将手中的脖颈攥得更紧。
“在地牢里!”站在他左侧的卫尔特斯突然将剑尖垂下,近乎绝望地大喊了一声,“耶利米就在曾关押你的地方!”
地面上的震动同样传到了地牢里,乌西雅立刻站起身重新悬浮在空中,手中同时凝出火剑。“难道巴比伦王真的回来
了?”他转头看耶利米,耶利米却已经把眼睛闭上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再说什么,不远处阶梯上方的天花板已经坍塌下来,巴比伦王用手凿穿了砖土,将自己的双翼
略为收起,预备走进牢房。正在这时,上方有一道光索被抛下,紧紧缠住了他的手。伯提沙撒皱了皱眉,稍一用力将
光索另一头的帕瓦斯拽了下来,狠狠砸在地上。帕瓦斯的羽翼自动围拢将他保护起来,伯提沙撒却伸手将那翅膀硬生
生地撕开了。惊恐的帕瓦斯大叫起来,被伯提沙撒一掌扇晕。而血族还没来得及站起身,乌西雅已经冲到近前,一剑
斩落。手上创伤未愈的伯提沙撒以左侧蝠翼来抵挡,被基路伯的蓝色火焰严重灼烧。在狭小的牢房中,他无法像守卫
者那样将翅膀在实体与光华之剑自如转换,就暂时完全收起双翼,以人类绝对无法比拟的速度和力量,用伤势较轻的
右手穿透乌西雅羽翼的光芒扼住他的喉咙。乌西雅立即反手握剑砍向伯提沙撒背心,伯提沙撒却更快地伸展出依然完
好的右翼,用那坚硬无比的边沿刺入乌西雅后背。剧烈的疼痛让乌西雅在一瞬间放开了对羽翼和剑的控制,伯提沙撒
立刻重击他后脖颈,将他打晕了。
伯提沙撒终于转过身看见耶利米,他完全惊呆了。
耶利米被钉在墙上,勉力笑了笑,依然安抚他说:“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痛。”
泪水一下子涌出了伯提沙撒的眼睛,他走上前用颤抖的手抚摸着耶利米脚上的铁钉,几乎语无伦次地说:“我不知道
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你不是以琳的大君吗,为什么他们对你比当年对我还要残忍。现在怎么办,怎么才能放你下来
?”
耶利米轻声说:“没关系,你得先把镣铐打碎。”
伯提沙撒擦了擦眼泪,挥动双翼浮起,用手指捏碎了铁镣铐,又将生锈的方头铁钉从耶利米的血肉里拔了出来。当他
抱着耶利米在地上跪下来时,耶利米终于忍不住哭了。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来。”耶利米紧紧抱着伯提沙撒,“可我一直在等你。”
伯提沙撒轻轻抚摸着耶利米的长发,在受刑时已经被拔掉了很多,他轻声说:“你还能原谅我吗?”
“哈拿尼雅,我爱你。”耶利米慢慢往后退出伯提沙撒怀里,看着血族的眼睛告诉他,“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雨
降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这是我幼年所受的教导,也是我一直所追求的。可是竟然也因为如此,我的话语无法被传
达,现在我已经没办法让你相信我也是爱你的。”
伯提沙撒轻轻握住了耶利米的手,他流着泪吻了吻那些被折断的指节和被洞穿的伤口,说:“你所说的我没有一字一
句不相信。”
耶利米说:“哈拿尼雅,你是我所选择的,在这气息消失以前,我必专一爱你。”
从地面上又一次传来响动,耶利米按手在地上,赤色火焰蔓延向前,又沿墙壁攀升,在伯提沙撒打开的破口上交织成
网。面对伯提沙撒担忧的神情,耶利米轻轻挥了挥手说:“放心吧,这力量与肉体无关。”
伯提沙撒撕开自己的衣服给耶利米做了简单的包扎,耶利米的脚趾也都被折断了,因此他示意伯提沙撒把自己抱到乌
西雅和帕瓦斯跟前。守卫者都已经晕厥,但伤势并不严重。“力道掌握得很好。”耶利米笑着评论,而伯提沙撒郑重
地说:“我绝不会再杀人,即使要忍受饥饿,即使要被人伤害,我也绝不再杀人。”耶利米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颊,
轻声说:“我明白。”
然后耶利米把两只手分别放在昏迷的乌西雅和帕瓦斯身上,闭上眼睛祷告说:“我慈爱的父神,求你来医治他们的灵
魂和身体。怜悯他们,使他们转离恶行再次归向你,求你为自己的名引导他们走义路。也求你现在赐他们安眠,赐他
们战祸中的安眠。”他睁开眼睛查看,见到他们的伤口已经治愈,就合起双手,再次祷告说,“上主啊,愿你怜悯以
琳,我真不知如今守卫她的是天使抑或恶魔。愿你记念她是被称为你名下的,她曾如明星闪耀在你圣山之上。”他停
下来,又看了看乌西雅的脸,梳理了一下他的额发,忽然感到泪水涌了上来,就轻声说,“主啊,保守我兄长乌西雅
平安。求你为他再造清洁的心,使他回到起初的爱,愿那些光辉灿烂的日子重新复活在他心中。”
他话音刚落,火焰结成的封印就被打破了,圣骑士们从破口中跳了下来。“几乎没有我认识的人了。”耶利米扶着伯
提沙撒的手,赤色火焰再次盘绕上他的臂膀。然而就在这时,他感到有人向下拉住了他的手,乌西雅的声音平静地响
起:“巴比伦王啊,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伯提沙撒和耶利米吃惊地看着基路伯坐起了身,扫了一眼慢慢围拢过来的圣骑士们,伯提沙撒回答道:“我身为人的
名字是哈拿尼雅。”
“好的,哈拿尼雅,你能拦截他们片刻吗?”乌西雅说,“最后留给我们一点时间。”
伯提沙撒愣了一下,就转身面向圣骑士们走去。而乌西雅看着耶利米,第一次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你还记得小时候吗,我们常常在一起祷告。”
耶利米也笑了,点点头说:“我当然记得,你呢?”
“我曾经以为我忘记了。”
他们面对面跪着,乌西雅拉起耶利米的右手搭在自己肩头,又将自己的右手轻轻放在耶利米肩上,他们都低头闭上眼
睛。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尊你的名为圣。求你侧耳垂听我们的祷告,按照你的旨意将我们应得的赐给我们。保守我们
的心,使我们里面有正直的灵。赦免我们隐而未现的罪过,使我们远离那恶者。差遣我们到悲恸的人中间,因为我们
愿与哀哭的人同哀哭。将这一生摆在祭坛前,如同五鱼二饼交托于你手中,求你来破碎,用这卑微的生命喂饱世上饥
渴的灵魂。父啊,愿你陶造我们做你圣洁宝贵的器皿,使爱与恩典如江河从我们中间流向万民。”
他们祷告的时候,羽翼在背后伸展,像花朵缓缓开放,耶利米身上的各种疼痛创伤渐渐复原。最后乌西雅拉着他站起
身,对他说:“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耶利米问道:“乌西雅,你能和我们一起离开吗?”
乌西雅摇摇头,提起了蓝色的火焰之剑,向着与圣骑士缠斗厮杀的伯提沙撒走过去。
“哈拿尼雅!你们走吧!”
耶利米展开六翼,和伯提沙撒向上飞出了已将近塌毁的地牢,他从地面的破口中最后看了一眼基路伯那蓝色的火焰,
就和伯提沙撒一起穿过破碎的玫瑰窗飞出圣伯利恒大教堂。几乎同一时刻,托罗努斯、托米尼恩斯、普恩斯巴利提斯
和安杰尔四人提剑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耶利米一把将伯提沙撒拉到身后,大声喊道:“闭上眼睛!”
伯提沙撒将双翼完全向前聚拢保护身体,并且抬起手臂遮住了脸。即使紧闭双目,他依然能感觉到炽烈到几乎无法忍
受的光芒,这让他有暴露在阳光中的错觉。
直到耶利米说可以,伯提沙撒才展开翅膀,睁开眼睛。但他依然什么也看不见,强光让他又一次暂时失明。他知道耶
利米足可以胜过其余守卫者,因此只是向着耶利米的方向伸出手。他感觉到撒拉弗抓住了自己的手腕,仅仅碰触也会
将他灼伤,但随即他听见耶利米说:“抱着我。”然后那种灼烧的痛苦就消失了,他把耶利米抱在怀里,说:“我们
离开以琳。”
那一晚整座城市都被惊醒,圣骑士们骑上白马,高举光芒四射的长剑。他们如流星穿过街道,奔出城外去围捕曾经的
领袖。六翼撒拉弗原来是最大的叛徒,十年前密谋放走了吸血鬼之王,如今内外应和试图毁灭以琳。他甚至杀死自己
曾经的战友基路伯,并捣毁了神圣的圣伯利恒大教堂。于是金色的魔法阵被亚多尼洗德教皇亲自点亮,命令被确凿无
疑地下达:杀死他们,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