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号码。”常镇远一字一顿道。
胖子把手机号码报给他。
常镇远道:“找不到人再来找你。”
“……”胖子脸绿了。
巷子里很黑。
凌博今和徐肃诚都不见了,只有远方一声声落寞的狗叫声。
旁边是低矮的居民房,他记得两三年后这一带都拆了,城市规划建设千达广场,可惜,他死的时候这里还没有建成。
乒乒乓乓。
打斗声从前面传来,在这条静谧的小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没有听到说话声,所有的声音都是靠动作发出来的。
常镇远停下脚步,静静地站在巷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打斗声停了。
好几声类似于棍子的落地声。
然后,他看到那个瘦小青年带着五六个人从小巷里拐角处跑出来。看到他时,他们都愣了下,眼中充满戒备。
常镇远侧身让出路来。
他们飞快地从他身边跑过,其中一个人还故意用力地踩了他一脚。
……
十一号楼,506室。
很好,他记住了。
常镇远等所有脚步声都消失在巷子尽头,才重新抬起脚步,不疾不徐地朝巷子更深处走去。
巷子拐角处,几根并不知道什么用的木棍三三两两地躺在地上。木棍旁边坐着一个人,尽管光线暗淡,但常镇远一眼认出了他。
徐谡承。
徐、谡、承。
他无比冷静地在心里念着这三个字,然后从口袋里抽出纸巾,覆盖在木棍上,捡起来。
徐肃诚低着头,一动不动,像是被打蔫了。
常镇远盯着他的脑袋,慢慢地抬起木棍。
敲下去。
替死鬼都已经找好了。
没有人会想到是他干的。
没有人会想到他就是庄峥,更没有人想到庄峥曾经死在一个叫徐谡承的人手中。
……
常镇远握着木棍的手越来越紧。
当凌博今看到那群人从巷子里跑出来时就意识到大事不妙。那群人看到他时,齐齐一愣,随即没命似的散开了跑。他现在只想找到徐肃诚,由着他们乱跑。
幸好巷子没有什么岔路,他一路往前跑,很快就到拐角处。
路灯还有一段距离,巷子很昏暗。
两个人身影面对面,一个坐,一个蹲。
“师父?”凌博今试探地喊了一声。
蹲着的常镇远转过头,皱眉道:“怎么才来?”
“哥他怎么了?”凌博今跑过来。
徐肃诚的头被抬了起来,后脑勺抵着墙,紧闭着眼睛,满脸的伤痕。
108、“信誓”旦旦(七)
常镇远道:“很明显,挨揍了。”
凌博今一边打电话叫救护车,一边查看徐肃诚的伤势。
徐肃诚眼睛半眯着,“人呢?”
“那个青年?”凌博今脸上闪过一丝懊恼,“跑了。”
徐肃诚皱了皱眉,想抬手,但身体刚刚一动,又跌坐回去。
凌博今道:“那个就是你要找的人?”
“那人是他表弟。”徐肃诚说话的时候扯动伤口,发出嘶得一声。
常镇远突然站起来。
凌博今跟着他的动作仰起头,“师父,我们先把我哥扶出去吧?这里救护车开不进来。”
救护车?
他想送他上灵车!
常镇远的手插在口袋里,很久从松开拳头。
刚刚,他始终没有将棍子挥下去,因为在最后关头,他竟然从徐肃诚那张被打得乱七八糟五颜六色的脸上看到了凌博今。
就这么一刹那的怔忡迟疑,原本的愤怒和冲动就渐渐消散了。
令人惊奇的,但他并不知道凌博今不等于徐谡承的情况下察觉到自己对凌博今的感情时,他的思绪是紊乱的。当他知道凌博今不等于徐谡承时,他的思绪是紊乱的。当面前出现一个等于徐谡承的徐肃诚时,他的思绪是微乱。可是现在,他们两个人同时站在他面前时,他思绪竟然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甚至清晰又冷静地扶起了徐肃诚。
小巷很长,很黑。
他肩膀负担的压力很重,他们的脚步很慢。
可是,他在平静地思考着。
抓住木棍的那一刻证明他从未对徐谡承释怀,无论是他卧底的身份还是毫不留情的一枪。但这种仇恨并没有深刻到让他放弃眼下平静生活的地步。不然他就算想到了凌博今,也会在怔忡之后继续动手。这种心情,已和刚刚重生时大不相同。
三个人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听来十分刺耳。
他和凌博今保持着脚步一致,徐肃诚的脚步虚浮,凌乱又刺耳。
如果从来没有这个人……
常镇远的脑海浮现一个奇怪的念头。
也许他至死都是庄峥,永远不会是常镇远。他不可能返老还童地回到二十八岁,也不可能遇到凌博今。古往今来多少人想要变年轻,想要留住岁月,甚至不惜任何代价,却都失败了。如今他用一发子弹换取这样的结果,也许在那些人眼里是一种幸运。
他突然发现,有些事情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就变成了完全把不同的风景,只是原来的自己根本不愿意看。
“嘶!”徐肃诚皱眉,肩膀上的伤口乍然一痛。他斜眼看常镇远。刚才刻意地一按让他确认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的确对自己抱有敌意,而且对方无意掩饰。
三人走出巷子,回到日本料理店。
凌博今去药店买了点药,帮徐肃诚消毒止痛。
常镇远叫了一碗乌冬面吃得很欢。
凌博今介绍道:“他是我在警局的同事,叫常镇远。”
徐肃诚道:“带你的那位?”
凌博今点头。
徐肃诚看向常镇远,“幸会。”说实话,他和凌博今的感情并不很好。尤其去年那一架几乎打掉了两人的前程,更让他们不温不火的关系雪上加霜。要不是后来他们的母亲凌国丽不停帮两人调停,可能现在还处于冷战状态。不过,心里那层隔膜是很难消除的。那是他们从小分别后对彼此嫉妒和思念所产生的,复杂又别扭。
常镇远停下筷子。他在吃面的时候一直在思索,思索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吃面,最后他只能想到一个答案——凌博今。除了他之外,他实在想不到自己和徐肃诚还有什么交集,或者说,还需要什么交集。
直到亲眼看到徐肃诚之前,他对凌博今的感情依然十分混乱,但确认徐肃诚就是徐谡承之后,这种混乱一下子被理清了。他甚至看到被理清后的思路变得像洗发水广告里的头发一样顺直。
因此,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幸会。”他平静地说,却避开了徐肃诚的对视。
理智和感情总是行驶在两条车道上。
凌博今似乎没打算多做介绍。
救护车的鸣叫声由远而近。
凌博今送徐肃诚上医院,常镇远回家。关于瘦小青年的家庭住址和他女朋友小雅,常镇远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放下不是因为不恨,也不是因为宽容,而是因为不想因为他而破坏自己目前的生活,如果有机会能够不费吹灰之力不对自己造成任何影响地干掉徐肃诚的话,他想自己应该不会拒绝。可从目前来看,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天打雷劈——他决定一有时间就帮徐肃诚祈祷。
回家洗澡睡觉,一觉到天亮,做了个梦,似乎与现实无关,却令人心情愉悦,常镇远洗漱完下楼,就看到凌博今穿着围裙端着两个盘子出来。
“我煮的鸡蛋,没焦。”凌博今献宝。
“也没熟。”常镇远道。
凌博今道:“半生不熟的鸡蛋好吃。”他倒上酱油,递给常镇远。
常镇远抓着他的手,低头将蛋吸进嘴巴里。
凌博今讶异地看着他。
“味道还不错。”常镇远舔了舔嘴唇。
凌博今眨巴着眼睛,“师父?”
“嗯。”
“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虽然是问题,但凌博今的眼底有明显的欣喜。
常镇远道:“想明白了一些事。”
“什么事?”凌博今放慢了呼吸。
常镇远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他愿意把所有的恨意都留给当年的徐谡承今天的徐肃诚,然后剩下的,都是凌博今。其实,不需要他的愿意,在昨天他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他的潜意识已经替代他做出了决定。有时候,人身体的反应快过他的思维。
凌博今很茫然。
常镇远伸手捧住他的脸,将头凑过去。
凌博今愣了下,侧头。
四目相对,凌博今眼中明显闪烁着疑惑和吃惊。
常镇远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脸,类似于当初凌博今当着励琛的面所做的那样。
凌博今并没有错过这个机会,头往前一凑。
唇与唇慢慢地粘在一起,然后试探着纠缠,又很快结束。
常镇远道:“你哥哥什么时候离开?”
凌博今又怔了一下,今天一早上他都处于不断吃惊的状态。但这的确是一件值得吃惊的事,因为他之前以为常镇远即便开口也是问徐肃诚的伤势,没想到一开口就提离开。“再过几天,等伤好一点。”他顿了顿,试探道,“你不喜欢我哥。”
“是的。”常镇远供认不讳。
“为什么?”凌博今想起自己第一次提到徐肃诚时常镇远的反应,试探道,“今天不是你们第一次见面?”
常镇远道:“毫无疑问,这是我第一次见徐肃诚。”以前的那个是徐谡承,这不能算他撒谎。
凌博今道:“难道师父担心他会阻止我们来往?”
常镇远道:“你会听他摆布吗?”
“不会。”不过他也不认为徐肃诚会摆布他。虽然他们保持着不错的表面来往,但是除了与母亲有关的事情之外,他们几乎不干涉对方的私生活。
“我不认为有担心的必要。”
“那为什么?”凌博今难得追根问底。
常镇远皱了皱眉,道:“因为我有密集恐惧症。”
凌博今睁大眼睛。
常镇远缓缓道:“两张一样的脸会让我感到非常非常的不舒服。”
109、“信誓”旦旦(八)
凌博今上午请了半天假去探望徐肃诚,虽然他受的伤不重,但一个人躺在医院里的滋味不好受,这一点他之前已经品尝过了。
常镇远先开车将他送到医院再转去警局。
警局正忙得热火朝天,比当初赵拓棠出事时还热闹。缉毒支队所有人整夜都没合眼,遇到常镇远时眼睛都是血丝,但精神很好,还能在走廊上耍几招太极。
常镇远大老远听到楼上鲁阳光在骂娘,不过很快就消停了。
缉毒支队打太极的同事笑道:“这是他最后的呐喊!”
常镇远道:“能定罪吗?”同在一个城市同吃一碗饭,庄峥和侯元坤的关系算不上好,可是这么多年来小摩擦有,大事两人都是安安静静利利索索地解决了。谁都知道闹大了没好处,毕竟这口饭吃得不光彩。犹记得前世庄峥合眼之前,长了一辈的侯元坤还活蹦乱跳着,没想到到了这一世,庄峥被炸了,赵拓棠被击毙了,侯元坤栽了。
“能啊,怎么不能?他手下都是人赃并获。”同事道,“侯元坤人是没在那里,但在那里的都是他的亲信,账户还是他开的呢。熬了一晚上,人证也有了,就算找不到物证,那些账目也搞死他!”
常镇远道:“他年纪大了。”
同事皱眉道:“干嘛?你同情他?”
“我是说,他年纪大了,”常镇远道,“剩下的日子不多,你们动作得快点,省的让他觉得活得够本。”
同事道:“这还用你说,我们一个个眼睛都瞪得都绿了。”
听他的口气,这次侯元坤应该是栽定了。常镇远说不出怅然还是轻松。无论身体怎么年轻,内心毕竟已经四十多岁,四十多岁的人很容易就形成一套固定的思维,要改变太不容易,就算潜移默化了一部分,总还有一部分停在过去不肯挪动,这部分可以称之为顽固,也可以称之为念旧。
可是不管他怎么念,旧的那部分终究是越来越少。
赵拓棠、徐谡承、侯元坤……这些曾经叱咤风云、对庄峥来说刻骨铭心的名字和痕迹,都渐渐在常镇远的脑袋里淡去。
“吃饭了吗?”小鱼儿见他进来,随口打招呼道。
“吃了。”常镇远习惯性地回答。
取而代之的是,这样平淡又简单的人生。
……
平淡又简单并不意味着悠闲。常镇远坐下没几分钟,整个刑警支队就被童震虎借到缉毒支队打工。
常镇远隔着桌子打量着二哥。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消了他原本的精神气,现在整个人都缩在椅子里,歪着脖子,仿佛束手待死。
和常镇远一起的是缉毒支队同事于凯。
他揉着眼睛,手敲着桌子道:“你倒是说话啊,你以为装孙子有用?这次规模你也看到了,侯元坤和他老婆都进来了,还有谁能保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知不知道?你真以为我们是想从你嘴巴里撬点什么?你高看你自己了,该掌握的我们都掌握了,现在问你是给你减刑的机会你懂不懂?你知不知道自己的罪有多重?我跟你讲,死刑,妥妥的!”
二哥仍不吭声。
“随你吧!反正你哥已经减刑了,让他看着你去死。”于凯气呼呼地站起来喝水。
常镇远将本子合上,站起来往外走。
于凯叫道:“常哥,你去哪儿啊?”
“他既然想死,为什么不安静地成全他?”常镇远从审讯室出来,反手关上门。
如果庄峥不是被赵拓棠炸死了,会不会也有这样一天?
不知道那时候他会是什么表情。
常镇远突然很想念凌博今的声音。他拿出手机,翻到通话记录,看着上面的名字发呆,但最终没有拨过去。太过依赖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正要将手机放回兜里,铃声响起。
他接起电话,是凌博今打过来的。
“哥已经出来了,他想请你吃顿饭,”他顿了顿道,“要是忙的话……”
“非常忙。”常镇远想也不想地回答道。对他来说,放下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何必再对着那张脸找不痛快。
凌博今道:“我知道了。”
非常平淡的四个字,却让常镇远琢磨出点失落。
他打开短信,手指摩挲键盘,脑袋里转过好几个念头才缓缓按下:同样的脸,对着你就好。同样的饭,只想和你吃。
打完之后,他又觉得太肉麻,想要删除,但这么多字,总是有点不舍得。
“阿镖,看什么呢?还不去吃饭?”小鱼儿从楼上走下来。
常镇远心头一紧,将手机放进口袋里,途中又觉得手指好像按了一个键,又急忙拿出来看——
短信已发送。
……
也许他应该关机。
常镇远将手机揣进口袋,跟着小鱼儿一起去食堂吃饭。
不过好奇心最终还是战胜了关机的,他不但没有关机,甚至在电板只剩下一格的时候主动充电。但直到下班,手机还是毫无动静。
“你在等电话?”小鱼儿拿着一包旺旺仙贝进来。
“没有。”常镇远道,“我在想要不要换个手机。”
小鱼儿道:“我等不到男朋友电话的时候也很想换个手机。”
“我不是在等电话。”常镇远重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