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上雪 上——匿名君

作者:匿名君  录入:09-05

奚吾正要答话,不想子文猛地一脚踹在他身下的椅子上,将椅子踹飞,撞到墙壁一声巨响,摔得四分五裂,他失去平衡,扑通摔在地上,膝盖疼得钻心,才要勉力爬起,一只薄底长靴已重重踩在了他的肩膀上:“很好,报恩。你欠我多少自家心里清楚,我便不放你走,要你用这个身子报我,要你一辈子做我的禁脔,到我厌的那一天,也不能走。”

肩头如有千斤重,头顶忽然又有酒水细细浇下来,连绵不绝,浇得他睁不开眼。

奚吾闭上眼睛跪在那里,勉强支撑着没有伏倒在地上,颤声说道:“你对我各样好,我也并非不晓事之人,心里是明白的,但我毕竟不是女子身,终日与你这样关系,总不是长久之计……”

子文的脚猛地压下去,终于将奚吾踩倒在地上,再也挣扎不开。

“甚么关系?主人和娈宠么?你既把自己当做个娈宠,还要甚么长久之计?我要你伺候,你来伺候,我不要你伺候,你便等着伺候,这就是你的长久之计了。”子文弯下腰,伸手理了理奚吾湿透的额发,温柔地摸了摸他脸,“记住罢。”

子文抬起脚放开他,分开双腿掀起袍子下摆,懒洋洋坐在那里微笑:“现在,过来伺候我。”

奚吾忍下满眼的泪,膝行数步跪在子文跟前,重重叩下头去:“子文,求你,让我说完。说完了,要我生就生,要我死就死,绝无反抗。”

子文一笑:“伺候得官人舒服了,要说上一天一夜也由得你。现在官人不想听。”

奚吾的泪终于流了出来,跪在子文的脚前,揪住他衣角,仰头哀求道:“求你……你这个样子……我害怕……求你……”

子文凝视着奚吾一双泪眼,暴怒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柔软。

当年阿吾初次承欢的时候,也是这样哀哀恳求着:“官人,官人,好痛……求你……你这个样子……我害怕……”那时,他也是这样挂着泪水,黑鸦鸦湿漉漉的眼睛全心全意地望着自己,只盼他能温柔些。

那个时候,阿吾总是在害怕。

入夜了从不肯一个人呆在房里,怕他一觉醒来,自家也会消失不见。

他时刻追随着自己的脚步,怯生生跟在脚边,望他一眼,摸摸他的头,叫他一声“阿吾”,有了这些,他便甚么都不顾了,要他怎样便怎样,小小的身子,柔软,香甜,带着他的味道,蜷缩在他怀中,小手牢牢揪住他的衣角,全心全意地依靠着他。

午夜惊醒,他会颤抖着贴过来,轻轻哀求着:“官人,官人……求你,抱抱我……”

子文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把抱起奚吾,用力揉进怀里,声音满是痛楚:“阿吾……阿吾!不要走……你走了,便只剩了我一人……偌大一个施府,只我一个人……”

外面的天色从明亮刺眼转为红霞满天,最后渐渐黑下去,小屋内两个人紧紧相拥,在这样的盛夏,颤抖着,如寒冷冬夜里的小动物,拼尽全身的力气缠绕在一起,汲取对方的体温,互相温暖。

脸颊,手,脚,胸膛,小腹,腿……能贴的紧紧贴住,能缠绕得紧紧缠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灼热得像一团火,痛苦,又快乐。只想牢牢抓住眼前这个人抵死缠绵,哪怕,只有今朝。

门外远远的假山上,一个人散发宽袍倚坐石下,手持横笛,无声地吹着。

吹着大漠风沙,吹着天高云淡,吹着陌上花开,吹着小桥流水,吹着院落人家。

无声无息,彻夜。

15.急病

第二日,却完全没能按照子文的计划走。

一大清早,奚吾独自一个悄悄跪到洪景的门前叩头,洪景听到声音披着衣服出来相扶,奚吾不肯起身,又重重叩了个头,道:“今日师父就要走了,徒弟身份卑污不敢相送,只得在这里给师父叩几个头,望师父千万保重身体。”

洪景强拉他起身,奚吾站起来那一瞬,却忽然手脚抽搐,眼直口僵,一头软倒在了洪景怀里。

幸好施府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大夫,一通纷乱过后,李继周冷着一张脸被洪景强拖过来给奚吾诊病。

匆匆赶到的子文被关在门外,恰好听到里面李继周冰块一样的声音:“你多少日子没睡觉了?找死么!”

子文吃了一惊。

刚被小厮们惊醒,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子文先是心疼,随之而来的便是恼怒。

奚吾大清早去洪景门前叩头还能有甚么原因,无非是不死心,还指望着洪景能带他离开江宁城。只是叩头能叩到晕倒,想来他经了这起命案,也确实受到不小的惊吓。

如今听李继周这样说,原来却是另有隐情。

子文耐不住,抬脚就进了屋子。

只见奚吾面色苍白裸着上身侧脸伏在榻上,榻前一片狼籍,黑黑红红杂在一起,血腥气混着药气弥漫在屋子里。洪景正在与他施着针灸,扎得满头满后背都是金针。李继周抱着胳膊,居高临下站在榻前,面色阴沉。

奚吾张口欲答,正望见子文进来,脸色变了变,犹豫了片刻,低声道:“我没事,想是中了暑……”

“放屁!”李继周转身怒视子文,挥手喝道,“无干人等都滚出去!”

子文何时受过这等气!

只是今番与他气受的却是李继周,何况奚吾的病情似乎颇有不妙,他也只得按捺心情,默默退了出去,还乖乖掩上了门,暗地里却留了一条微不可查的缝隙,站在门口凝神去听。

听得李继周的火气很盛:“你明知自家身体已破败如此,还不知珍惜,莫不是活够了!”

奚吾依稀回了甚么,声音太低,听不清楚,李继周又是一声怒喝:“放屁!”

洪景倒是声音平和:“师叔息怒,阿吾现在身体极是虚弱,师叔还是先想个甚么法子救他一救罢。”

“老子治活人不治死人,治想要命的人不治找死的人,他无有求生之念,神仙也难救!”

里面静了一会,洪景低低说了甚么,一个小童开门出来,手持药方,看模样,是跟在李继周身边的那几个小童之一。

子文招招手叫他过来,轻声问道:“里面那病人,究是何症?”

小童眨眨眼,警惕地把药方揣进袖底:“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子文一翻手,露出掌中一小锭雪白的细丝纹银:“你告诉我,这锭银子就与你去买糖吃。”

那小童切一声:“每个人都这样说,你道我拿糖当饭吃么?吃多了糖,牙齿会坏掉,我才不干。”

子文微微一笑:“你要去抓药不是,江宁府很大很大,药局在哪里你也不晓得,正值酷夏,时疫流行,在外面跑上一天抓药,可要命得狠呐。嗯,还有许多人无钱吃饭,只怕见个白胖的,忍不住弄来吃掉也是有的。”

小童咬着嘴唇盯着他,眼睛眨啊眨,没说话。

子文施施然走进院中凉亭,招手要人上了两盏冰镇酸梅汤,自管自端着一盏细细品,还小声叹息着:“唔……冰牙……”

那小童恶狠狠盯了他一眼,跑过来低声问道:“你是洪先生的朋友不是?”

“当然是,我二人自小相识,交情匪浅。”

“你刚才说那些吓不着我。我只是看你可怜,勉强跟你说说里面那人的病情,你谢我甚么?”

子文笑道:“我着人替你去抓药煎药,你找个无人处自在歇歇,岂不是好?”

小童撇撇嘴:“不够!”

“那……再加多你一盏冰凉凉的酸梅汤,够不够?”

小童勉强板着脸,正色道:“这是你求我的,我告诉了你,你不准叫先生知道!”

子文一本正经地点头:“好。”

小童附在他耳边细细地耳语几句,子文却听得面色大变,叫甘松领小童去歇,自己捏着那张药方呆呆坐着,竟觉得手心滚烫,后背生凉。

甘松安顿好小童转回来,见子文还在定定地发呆,轻声问道:“敢问大官人,可要着人去照方抓药?”

子文回了回神:“哦,去罢,去一苇堂拿药,小心些,不要叫人知道了方子去。”

甘松领命而去,子文望着他背影,沉思良久,忽然站起身走到洪景房前扣了扣门:“李叔叔,小侄施仲嘉有事求见。”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拉开条缝,洪景露出半张脸,一根手指立在口唇前:“嘘……师叔正在施针。甚么事?”

子文一把抓住他袖子,低声道:“我想见见阿吾。他到底怎样了?”

洪景叹口气,侧身出了门,拉着子文走到廊下悄声道:“这孩子不晓得哪里来那样重心事,气血郁结,心肺淤阻,小小年纪,脉细无力竟如垂死之人,师叔说他至少已有半年以上不得好眠,或是多梦易醒,或是彻夜不寐。即便是身康体健之人,几日不睡也要生些病症,何况阿吾自小体弱?如此这般长久下去,只怕死期将至啊。”

他摇头叹息一声,又道:“我试过喂他丸药,他通吐了出来。与他清水,他倒又吐了几大口血给我。还不知一会的汤药可能灌得下去,唉……”

子文焦躁道:“可有法子救他一救?”

“正是师叔说的那句话,医者救得了人救不得心,他自家无有求生之念,我等徒呼奈何。此次有师叔出手,当可保他一时,但终究保不了他一世。心病还要心药医,这事,只怕还要你做些甚么才行。”

子文犹豫片刻,问道:“阿吾可曾说过,清晨到你门前叩头,所为何事?”

“还能有甚么事,阿吾大概是看出来师叔不喜欢他,知道我们今日要离开,不敢来送,起早到我门前叩几个头送别而已。”洪景侧耳听了听房内的声音,拍拍子文肩膀,又叹了口气,“他心中是藏有甚么极为难的事,看情形,当与你有关。气血郁结,多梦不寐,都源于此。子文呐,说到底,这孩子的命其实还是捏在你的手里,你要他生就生,要他死就死,我等实在帮不上多少忙。”

子文黯然道:“我素知他心重,竟不晓得重到如此地步。阿洪你务必帮我,且留李叔叔几日,先治好了这一遭,阿吾的心结,留待我日后慢慢去解。”

洪景伸臂抱了他一抱,安抚道:“且放宽心,有师叔在此,阿吾此次定然无碍。待他好了,你与他两个把心事对面说明白,你也收收性子,多少听他一句,不要总那般任性蛮横。”

子文一笑点头,放他回房。

到午后,奚吾的手脚已恢复知觉,也不再吐血,只一个喉咙不知怎的,似有物梗阻般,汤药难进不说,便勉强饮些清水,三口里倒有两口要呛得他几乎咳死。

奚吾这等情状,李继周倒也不再提个“走”字。子文叫人另收拾了一间清净屋子,请洪景歇在那边,原先这间屋子改作了奚吾的养病之所。

李继周的房间与之紧邻,往来诊治本来很是方便,这怪人却不晓得动了甚么心思,当夜坚持住在病室里。

子文无奈,着人在房内搭个地铺,厚厚铺了几层软被。李继周瞥一眼地铺,抬脚踹开,自家拉了个席子铺在地上,紧紧关了门窗,着手下小童写了个牌子立在门口,上面几个张牙舞爪的大字:擅入者死。

子文哭笑不得,只得由他去,但总是放心不下,半夜悄悄过去听过几次,屋里一片静悄悄,偶尔奚吾咳上几声,别无其他的声音。

这样过了几日,奚吾已可勉强进些汤水,四肢不复麻痹,起立行走也不再为难,只是头时常作痛,痛起来只将一颗头拼命望墙上撞,撞得咚咚作响。

李继周道这只是余症未消,照着他开的方子吃上几个月药便无事了,说完拍拍手就要走。

子文哪里肯让他去,笑嘻嘻地只缠着他不放。

李继周没他力大,被缠得极不耐烦,发作道:“你一条玉带只做得一次数,如今我来也来了,又救了那小子一回,人情早还了个十足,你还缠我作甚!”

子文笑道:“我拿那条玉带求你,是防备阿吾的案子生变,那次却不曾用得到你出手,不算你还了人情。阿吾生病,是阿景请得你来救治,从头到尾我不曾有一言相求,难不成也要算到我的头上?这个,还是不算你还了人情。如此算下来,你还欠我一次。如今我求你救人救到底,将阿吾的头痛也治好——这样,也不枉你神医之名。”

李继周勃然变色:“你个小猴子居然与我算这等细账!甚么狗屁神医,与老子无关!老子就不治,你能怎样?”

子文挽着他手低声道:“我还藏着两块西域大漠里来的鱼脊风棱石,恰成虎羊之貌,若能与传说中的另外十块凑在一处,正是一套十二生肖……”

李继周越听双目睁得越大,恶狠狠盯了子文半晌,终于泄气道:“石头拿来,我与你治好便是。”

李继周脾气虽然不好,说话倒是算话,之后的半个月,竟是在奚吾身边寸步不离,只是每日里对奚吾颐指气使,指挥他做这做那,时常还要大声斥骂,乍一看只像他新收了一个贴身小厮,没半点医患模样。

子文看着眼里颇有些不满,但见奚吾一天里恨不得有十二个时辰忙得脚不着地,反而脸上多了几分笑容,只得顺其自然。

又过几日,老天忽然良心发现,半夜里下了一场透雨,一些还不曾枯死的禾苗终于等来了活命的雨水,渐渐恢复了精神,站在道边看着返绿的稻田,即便收成不到往年的一成,也让人莫名地心安。

京里来的邸报说,九王爷带了十万两银子的赈灾粮款,已在来江宁城的路上。

一切都变得如此称心遂意,通江宁府一片喜悦,人人面带笑容。

子文望着竟日言笑晏晏的奚吾,只觉心满意足,再没有了半分的不如意。

16.夜谈

燃起的线香一点一点变短,府衙大堂上一片宁静,似乎线香香灰垂落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试药人中一个半百老妇忽然耸肩扭臂,用力抠抓自家胸口,张大口急喘不已,只听喉头荷荷做声,似有物堵在喉咙口,气不得入,转瞬间老妇便面色紫涨,浑身大汗。

他抢过去用力按住老妇肩头,施针炙艾,如泥牛入海,全无效果,待要着人去煎药来,老妇喉头已痰鸣大作,气息不舒,目光如血样牢牢盯住他,喉间嘶嘶道:“你……杀了我……”

他如被雷击,眼睁睁看那个老妇如垂死之虫,拗曲,挺直,再拗曲,再挺直,苦苦挣扎片刻之后,终于没了气息,口鼻流涎,手脚拳曲,一双眼却始终定定地望着他,两行血泪缓缓流下。

奚吾猛地惊醒坐起,头颈中一片冰凉,全是冷汗。

“小子又梦见甚么了?”

他一怔,看李继周已在地席上坐起,一双眼亮如星子,灼灼凝视着他。

“……梦见我变作了陈恭,在府衙大堂上当堂试药……却没能救转那个发病的老妈妈,害她身死……她……一直在盯着我……”奚吾打了个冷战,没能继续说下去。

“梦由心生,你还在念着那个李氏之死?”

奚吾黯然道:“李氏虽不是我亲手所杀,总是因我而死。倘若我当初知晓花粉可能致哮,决计不会将之用在熟药中,让陈恭捉住机会,害了她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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