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开药局的,哪个不知?严太守派人各个药局都通知到了,说时疫当前,官府力量不足,民间药局要为民出力,为国分忧。请业内人等精诚团结,定个统一药价,方便稳定民心。可是他定的价,比平日里足足高了几倍!别的药局还在犹豫,回春堂第一个贴出告示,说甚么响应官府号召,时疫特效药两百文钱一服,绝不涨价。其实那药,满打满算一服不过三十文,他们这样做,分明是趁着时疫牟取暴利,怎是为官为医者所为!”
子文沉思了片刻,放下碗,走到奚吾跟前。奚吾满怀希望地望着他,只盼能解开绳索让他出去,不想子文却从袖中掣出汗巾,蹲下去细细密密裹住了奚吾的脚踝,方才奚吾一通挣扎,脚踝磨破了几处,血迹渗出来,自家竟尚未知觉。
子文裹好了,起身温言道:“我知晓了,你安心歇着,我出去看看。”
奚吾一把捉住他衫角,求道:“我与你同去!”
子文一笑,道:“素日里要你陪我出门,你总扭扭捏捏不肯去,此番阿吾难得主动,官人我却不愿意了。你就安生在家里歇着吧,我去去就回。”
奚吾无奈,在房中团团转,茶也不吃,饭也不用,苦苦等他回来。
子文这一去就是一天,直到戌时方归,听说奚吾不曾用饭,着人煮了两碗鸡丝面一碟烧羊肉一碗莼菜鱼柳汤端上来,和奚吾对坐了就吃。
奚吾见他吃得香甜,知他饿得狠了,也不多问,慢慢喝着汤相陪。
待饭罢漱口擦嘴一应事了,子文开始吃茶,奚吾方小心翼翼问道:“子文此去,可有结果?”
子文吃了口茶,慢慢道:“你所说,句句实情。严正虽官仅五品,官阶在我之下,但他知江宁府,是个正经的差遣,我自庚子年丁忧在家,至今未曾自请起复,此时无实权在手,倒真是得罪他不得。此事,要坐下好生思量才是。”
“时疫不等人,耽搁一日,便多病倒几个,怎么坐得下?”
“呯!”子文一把将手中茶盏摔了出去。
“坐不下也得坐!”
“通江宁府的药局,家家门口都挂着官府告示,写着时疫特效药两百文一服,你呢?明晃晃两个大字:舍药!和官府中人针锋相对,你活够了么?”
奚吾涨红着脸道:“时疫猖獗,病人日多,难道我舍药还能舍出罪过来?就算他是官府中人,也不能无端端为我舍药治我的罪罢!”
子文一声冷笑:“悉心护着你,原来倒护出个傻子来。你惯常舍药,坏了人家多少生意?素日里无人计较,无非是我在背后撑腰。原先我在江宁府横行,一来我尚有官名在身;二来我施家历来行事,怎样任性也绝不会得罪官府士绅,毕竟江宁府乃龙兴之地,能在此地生根的,均非凡属。你与官府和各医馆明着作对,当真生出些事端,只怕我在朝中未必找得到多少援手。此刻我们势弱,还不收敛,即便是鸡蛋里挑不出骨头,也先砸碎了再说!”
奚吾被抢白得无话可说,愣了半晌,喃喃道:“可是……可是……”
子文略略放低了声音,温言道:“你舍药舍了这许多年,早积了无数功德在身,有多少罪过也通赎过了,这次,就算了罢。”
奚吾低声道:“便不是为了积功德,这次,我也想舍药。我吃得饱饭,门口一片片倒下的,尽是饥民,面色苍黑,羸弱不堪。我身体康健,城中多的是染了时疫却无钱买药的。明知那些药局黑心,让我坐视百姓被这般盘剥,我心难安。”
“你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救得一个,救不得许多。平日里零星舍药也就罢了,现如今城中病人众多,你一个人怎样也舍不过来,何况这般明摆着与官府作对,严正固然恼你,还不敢当真和我翻脸,其他药局又当如何?不说你沽名钓誉,收买人心么?”
奚吾面色苍白,不知如何作答。
子文又道:“你放心,官府绝不会放任时疫横行,死的人多了,城中士绅哪个也脱不开干系,第一个要追究的,还是他严正。此事你不要管,称病关了药局,先在我府里住几天避避风头,我自有处置的办法。”
奚吾沉默片刻,道:“我脚上的绳子,可解了罢。”
“不解。系着绳子你乖乖的,解开了又不听话,所以还是系着好。”子文说着,一笑出门。
奚吾要待追出去,脚上绳子又扯住了,见子文匆匆走了,留下甘松守在门口,面无表情躬身道:“请先生安歇。”
不晓得子文嘱咐了甚么,要茶饭随叫随有,要说话,甘松绝不应声。也没个旁的小厮经过,问茭白在哪里,甘松只是拱拱手,不理他。奚吾无奈,闷闷回房坐下。
刚回府的时候,先是昏沉沉睡了一天,之后又等子文等得焦躁,竟没有留神细看四周。此时挣也挣不开,走也走不脱,百般无聊,方打眼望了望身处的所在,才发现,此地,竟是当年自己住了多年的小屋。
自奚吾十八岁那年,子文烧了他的卖身契,让他出府自立门户,三年来倒是首次再在施府里住下。便是平安郎兄妹刚入府那阵子,每日里都要他来回奔波授课,也不曾留宿。现如今住着三年前的小屋,望着一毫不变的陈设,奚吾总有恍惚隔世之感。
墙上挂着的依旧是子文为他绘的小像,案上是用了多年的老砚,笔洗上不小心磕出来的伤痕还在。窗下还是那台短琴,琴台用的还是他曾撞肿了额角的那个矮几,墙角净瓶里仍是半瓶清水,一枝新折的鲜花。打开香樟木的柜子,他从小到大的衣物都在,叠得整整齐齐,连夏日贴身穿过的汗衫俱洗得干干净净收在这里。
一切,都仿佛三年前。
屋子还是那个屋子,什物还是那些什物,人,还是那两个人,心,却已变了。
子文宠他恋他依旧,历经十载,没有情淡,反而越发的浓烈。变的,只是他自己罢。不晓得从何时开始萌生的去意,只知道,他不再巴望着子文便是头顶的那一片天,如一个茧中的蝶,透过密不透风的丝网,开始仰望着外面的世界。
09.临画
奚吾未曾料到的是,平日里离得远远的,子文还时时过去厮缠,如今自家身在府里了,子文反而只是每日清晨过来同他一道吃顿早饭,之后便不知去向。思来想去,大约是府中人多口杂,若是镇日厮缠在一处,难免会有人来呱噪,子文那样暴躁性子,听厌了定会生些事端,因此被甚么人劝住了罢。
其实这般清净也好,被人异样眼光总是难熬。只是他闲极无聊,又挂念药局中未曾痊愈的病人,难免心烦,子文未卜先知般弄来一大摞书堆在房里,《本经》《素问》也就罢了,房中术的书便有些不知所云,再翻翻,底下居然还有《抱朴子》《参同契》……奚吾啼笑皆非,通丢在一边,好在里面还有一套《颅囟经》从所未见,论述小儿诸疾,辩症精辟,遂每日里只捧着这卷书看个不休。
《颅囱经》引述前人着说颇多,有些语焉不详,奚吾欲寻所引之书查证,无奈脚上绳子恼人。某日子文来用早饭时,奚吾趁机求他,子文先是不肯,后来耐不住他软语央求,着人将奚吾药局中各种书籍通搬到了自家书房的小阁楼,扑天盖地堆了整整一间屋子,准他需要时去书房看书——只是,要甘松跟随。
奚吾大喜,连连保证,千恩万谢拜过了子文,转身搂着医书就一头钻进了阁楼,昏天黑地再也不肯出来。子文恼他日夜不歇茶饭皆忘,每日只给他在书房里流连两个时辰,奚吾虽大为不满,总比先前系着绳子不得出门舒服得多,也就只得如此罢了。
这日,奚吾正在阁楼里苦心钻研《颅囱经》中提到的一则病案,症状与他之前见过的各种病症都迥然不同,很是奇异,他多方查阅资料,都找不到类似的案例。此时面前正摊开几十本各类医书,伏在案上睁大眼睛一一查证,两耳不闻窗外事,双目只存眼前书,一门心思琢磨难以索解之处,浑不知辰光几何。
不晓得看了多久,忽然腹中抽痛,他才惊觉起身,竟是饥饿难忍,看看屋角更漏,原来已是未末。早间卯时用了一盏米粥就进了阁楼,到如今几乎整整五个时辰水米未进,怪不得腹中饿到有些疼痛。今日甘松竟然不曾来催他,倒也奇怪。他放下书直了直腰,只觉腰背酸痛不堪,反过手捶着腰走到楼口,刚要开口唤甘松上来,忽听楼下书房正屋里有人说话,听声音,是平安郎。
平安郎?
不晓得今日甘松任他流连书房,是否又是平安郎的什么计谋,奚吾心中这样思量,脚步却不由自主放轻了,站定在楼梯口,听他在说甚么。
却听平安郎语声朗朗,居然正在诵读《晋书》,奚吾耐下性子听他读书,好容易一卷《阮籍传》堪堪读罢,又听悉悉索索铺纸磨墨的声响,竟是要写字了。奚吾有些犹豫,以平安精明,不会不知他此刻正在楼上看书,做出这般姿态究竟是为了甚么?他此时下楼,会否又中了什么圈套?
正逡巡间,忽听楼下有人一声暴喝:“哪个准你拿这幅画出来的!”
竟是子文!
奚吾一颗心扑通通乱跳,强自按捺住心神,屏住呼吸,凝神去听,只听平安郎惶恐道:“小侄遵先生嘱咐每日过来临帖,今日恰换到这一架,无意中抽出此画,慕画中人神采飞扬,忍不住想临摹一幅试试,竟不知此画是动不得的,平安万死,望叔叔原谅!”
子文怒道:“还不好生收回原处!”
奚吾忍不住探头偷眼去瞧,见平安郎正立在案前匆忙卷起一个卷轴,送到西墙下的一个架子上放好,返回子文身边躬身回道:“叔叔,画已放回原处,平安犯了错,请叔叔责罚。”
子文背对着楼梯口,看不到他脸,只听他的语声已略略放缓,大约怒气稍平:“罢了,你亦是无心,只从此不要动那架子上的东西。”
平安郎应道:“是。”说着开始收拾书案,子文却伸手阻住了他,拈起案上的大幅宣纸问道:“这是你画的?”
“是,小侄方才照着那画临的,叔叔不喜欢,我马上烧了它罢。”
“不要烧。”子文慢慢道,“画得很好。”他细细打量那画,又问道:“你师从何人?”
“不曾延师,自小就是自己乱画着玩儿的。”
子文语音艰涩,低声问:“你爹爹,知道你会画么?”
“爹爹见过我画画,一笑罢了,并不曾说过甚么。”
奚吾注目那幅画,见画上有一个着宽袍的男子正靠坐在树下大石边吹着横笛,长发垂肩,眉目尚未描绘,旁若无人的神态已画出几分,颇有魏晋风范,令人悠然神往。
子文轻轻铺平画卷,温言道:“画完他罢,我想看。”
平安郎应道:“叔叔有命,无有不从。”说着执起笔,接着画了起来。
子文拿起两块镇纸压住画卷边角,立在一旁看着,平安郎一笔一笔细细描绘,一侧头,一缕鬓发散落,子文非常自然地伸手为他抿上去,轻声道:“鬓角长了,有空找个待诏修修。”
平安郎抬头一笑,道:“好。”
叔侄二人一坐一立,神态亲密,又都是一等一的俊美之人,并在一处,其情其景本身亦可入画,奚吾看着心中却是一酸,轻轻退到案前坐下,望着满案的医书,再也看不进去。
耳听楼下子文又问:“这《晋书》,你在读?”
“是,小侄看方才那画中人有两晋风骨,总让我想起阮籍阮步兵,故找出《晋书》看看,揣摩下斯人
风范再来临摹,大约可得其中真意。”
楼下一时间安静了下来,再没有半点声响。
过了不知多久,听平安郎朗声道:“我画完了,请叔叔评鉴。”
子文良久不语,终于低低叹一声:“这世上,竟当真有这等事……你与子远,竟画得一般无二……”语音飘忽,当是想到了甚么久远的往事。
“子远?平安见画上名章写得正是子远二字,是叔叔旧识?”
“不干你事。”子文声音重新变得冰凉,“已将申正,你自去用晚饭,我在这里还有事。”
平安郎走后,又过一会,忽听一缕细细的笛声从楼下传来,曲声轻微,几不可闻,细细分辨,似乎有些像《梅花落》,却又颇多不同,笛声清澈,如冰晶碎玉,极是好听。
跟了他近十年,奚吾还是首次听他吹笛,只知子文擅琴,竟不知他吹笛也这样好。子文的琴大开大合,颇有磊落不羁的味道,笛声却婉转悠远,别有一番清冷之感。曲意缠绵,竟带着说不尽的相思意。
是的,相思,除此一词,别无其他可以形容笛声中缠绕的绵绵情意。
只是被他这样思念的,又是哪个?
左右,不会是他韦奚吾。
奚吾惨然一笑,果然如此。
曲子循环往复吹了几遍,笛声渐渐沉寂下去,子文轻声吟到:“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子远……子远……”最后两声呼唤低沉哀伤,个中相思缠绵环绕,奚吾听得一阵颤抖,几乎想掩耳夺路而出,再也听不见他。
耳听得子文又是一声长叹,低声道:“子远,子远……平安和你真的像极,心意相通,神情相似,连画艺都如此一般无二,竟似你托生一般……莫非,世间当真有转世一说?一去十六载,你从不曾有过悔意么?若当真无悔,又为甚么要送他兄妹回来……你就这样去了,却连个梦也不肯托与我,自小的情分,竟一朝抛撇干净,再无半分留恋么……”
又过了良久良久,楼下再无半点声息,奚吾坐在案前一动不动,自顶而踵好似被冰水浇透,浑身颤抖,手脚僵硬,不知该做些甚么,不知要向何处去。
茫然间,眼前一点光亮越来越大,他眼睁睁看着甘松挑着一盏风灯在楼梯口出现,恭谨行了一礼道:“到时辰了,先生好回房歇息了。”
到时辰了?
两个时辰的限制?
莫非自家刚刚到这里不过两个时辰,甚么画画,甚么吹笛,都是大梦一场么?
奚吾茫茫然问道:“大官人呢?”
“大官人用过晚饭就出门去了,不知几时回来。”
奚吾僵硬地扶着书案站起来,挪到楼梯口颤巍巍往下望,月色昏暗,书房中朦朦胧胧看不大清楚,但见到房中无人,依稀书案上整整齐齐,甚么笛子,甚么画,全无。
他扶着栏杆下楼,甘松在后面伸手相扶,被他甩开,一路挣到西墙下摸到那个架子,他颤声道:“掌灯来。”
甘松挑起风灯给他照着,他抖着手自架子顶端抽出一个卷轴,就着灯光慢慢打开。
画上青山绿水,春雨如烟,一个着宽袍的男子正靠坐在树下大石边吹着横笛,腰带未束,袍子襟口松散,长发垂肩,依稀有些像是子文,眉眼却又颇多不同。远处水边,一男子侧向迎风立,轮廓简约,只见衣袂翻飞,神态闲适,望之竟如神仙中人。画的左下角一方名章:“子远”。另有一排小字:“丁酉年春,贺嘉登科,携手游青柏山,做此画以记之。”
再打开下面几卷,或泼墨山水,或写意花鸟,墨色陈旧却栩栩如生,署名均是子远。拿开这些画轴,角落里隐着一方狭长的锦盒,若非奚吾加意寻找,大约见也见不到。
奚吾捧着盒子跌坐在地,费力挑了几次才挑开象牙别子,但见盒中静静躺着一管白玉长笛,吹口一点朱红,灯下看来晶莹通透,细腻滋润,绝非凡品。旁边放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皮上三个大字:梅上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