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行行,连续转过几个弯,前方隐约透进些须月光,出口便在眼前,丁一加快脚步要冲出去,却被子文一把拉住,示意身边亲兵先行。
洞外异常安静,明亮的月光洒在干干净净的雪地上,白茫茫一片。无人声,无马迹。
那兵士握紧刀柄,小心地一脚踏出洞外,陡然间只听“嚓!”一声轻响,那人项上人头被快刀在瞬间切去了一半!红红白白的鲜血和脑浆喷了一地,剩下的身躯重重倒在了洞外的地上,先前手中捏着的刀子自死尸手中掉落,却被旁边忽然伸过来的一只手轻轻捏住刀背,倒提了起来,笔直插在了洞外的雪地中。
紧紧跟随的几个亲兵立时一拥而上,护住子文和丁一身周,戒备地盯着洞口。一时间,刀光闪烁,杀气弥漫。更有两人无声无息地潜行至洞口两旁,手中长弓已瞄准了洞外那只手。
丁一扬声问道:“外面何人?”
一个黑黑的人影慢吞吞站出来,身形高大,手持双刀,背对着月光看不清面目,只觉一双眼亮得惊人。他轻轻一笑,道:“是我。”
“……塞拉姆?”
“是。”他微微侧脸,让月光照在脸上。他轮廓深刻,眉眼凌厉,脸上却带着颇为友善的笑意,“大哥,是我。”他缓步向后退了约莫一丈之地,微笑道,“洞中毒气狠毒,大哥还是出来说话罢。”
丁一胸中犹如波涛翻滚,一时作声不得。子文一拉他手,领着众人鱼贯而出,在洞外团团站定。
塞拉姆目光闪烁,望着子文等人。这些宋人虽然人数极少,站立的位置却依旧极有章法,区区八个人,竟也摆出了个小小的鹤翼阵,施仲嘉与丁一居中,左右长弓,两翼四名持刀的武士一来拱卫中央的主将,二来随时可以伸长两翼战线,延展至他侧向和后方伺机攻击。
施仲嘉此人之能,看这些训练有素临危不乱的手下,已可初见端倪。此人能文能武能屈能伸,手狠心黑,能力超群,区区几年便爬到了宋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分明风光无限,竟然还懂得适时弃文从武,离开人人艳羡的枢密院使之位,却到艰苦的西北战场上生死厮杀。这一番作为看似不恋战权势,一心为国,却刚好在大宋军中建立起无人可比的威信,只怕也是他以退为进的手段。如此这般下去,日后要将这世间覆雨翻云,便只在他转念之间。
此人不除,终成大患。
丁一望着他,轻声问道:“为甚么?”
为甚么要这样做,为甚么在救了子文之后,又来害他?
塞拉姆左手刀子一扬,直指子文:“我只要杀他。此人野心勃勃,绝非池中之物,今日出兵平夏,焉知明日会否平辽?此人不除,我便如芒刺在背,寝食难安。”他顿了顿,对丁一道,“大哥,先前救他是你所求,我欠你一条命,你让我救哪个,我便救哪个,绝无二话。此时这条命已还你了,你我两不相欠,我要杀他,你莫要拦我。”
“塞拉姆,我敬你是个英雄。便施仲嘉有谋辽之心,你与他来日在战场上一较短长,岂不强过此时趁人之危?”
“英雄未必不卑鄙。”塞拉姆微微一笑,“此人便是最好的例子。他行事卑鄙狠毒,只要肯为国出力,你们宋国人一样敬他是盖世英雄。我自问用兵不如他,与其将来牺牲无数儿郎与之搏杀,莫若此时趁他无力反抗时,随手杀灭。“”
丁一闭上眼,长长呼出一口气,默然片刻,摇头道:“这世间便人人都可杀他,你却不成。”他张开眼凝望塞拉姆,“只因,他是海娜的亲叔叔,是子远此生最珍爱的人,他,便是画中的那个子文。”
67.忘却
子远!
子文蓦地一惊,转头望去,丁一却只目视前方,语声平静地续道:“我与海娜先前虽以兄妹相称,东丹王也从旁力证,你一直不信。今日我便告诉你,我二人确非兄妹,海娜的兄长另有其人,目前在宋国军中任职,名唤施清,字平安。我是他兄妹在江宁的授业之师,名叫韦奚吾。因此,你便明白为甚么海娜偶尔会唤我先生。塞拉姆,你心爱的海娜与我其实并无多少瓜葛,她真正的亲人,除却她兄长,便只有当年她二人去江宁投奔的亲生叔叔,施子文。海娜已与你成亲生子,恩爱非常,子文便也是你的亲叔叔,如此,你还要杀他么?”
“子远惊才绝艳,你心倾慕,却只恨此生缘浅。子远临终前所奏之曲,《梅上雪》,是他与子文二人合谱。子远所有画中都会出现那个背影,是子文。子远当年毁容吞炭,远走他乡,宁可终生不履故土也要保护的,还是这个人,施氏仲嘉,字子文。你杀了他,等同于杀死子远一生中唯一的牵挂。如此,你还要杀他么?”
“我自小为子文收养,与他情深意笃,他若身死,我绝不独活。我愿以此身,此命,以恩师李傥李继周之名发誓,但有何人伤了他,我死之前,定会让那人与我二人陪葬。”
奚吾踏前一步,目光坦荡,神色凛然,削瘦的身躯便如同一座山,巍巍立在塞拉姆面前:“如此,你仍要杀他,便来罢。”
塞拉姆怔忪良久,手中刀光闪烁不定,良久,低声道:“怪不得……怪不得我大哥不乐见我与海娜成亲,却对你甚为信任,原来……原来她竟是施仲嘉的亲侄女……怪不得你宁可服下……”
“塞拉姆!”奚吾一声断喝,“此刻后有西夏追兵,我虽不知是否是你一手引来,但此时绝非细说端详的时候。拦,还是让,还请尽快抉择。”
塞拉姆低头凝思片刻,却摇头道:“大哥,无论怎样我也要杀他,拼着回去被海娜责怨,拼着将来无颜见子远于地下,我也要杀他。你虽善用毒,也只能日后寻机杀我,在那之前,却拦不住我杀他。”
奚吾叹一口气,还待再说,已异样沉默许久的子文忽然举步站到他面前,抬起手,将一根微凉的手指按在他唇上:“嘘……”借着月光望过去,子文的双眼晶亮,眼角眉梢都盈满笑意,此时大敌当前,他竟是全不放在心上,只是望着奚吾微笑。他借着身子的遮掩,在奚吾手心中迅速写了几个字,轻轻捏了捏他手,柔声道:“你放心。有你这番话,我想尽一切法子也要活下去。便死了,也与你在一处,再也不分开。”他此刻的笑容是那样开怀,分明是冷月清辉,望着他,恍惚中竟仿佛回到了春光明艳,百花盛开的碧水河畔。他褪去了鬓角微霜,褪去了利眼如刀,便如同与心爱之人手挽手走在桃红柳绿之间的少年,神情欢悦,心满意足。
此生有他,无欲无求。
子文转身摘下面上布巾,向塞拉姆略一颔首,柔声道:“阁下便是辽国三殿下罢,先前委屈殿下在嘉麾下做个小兵,实是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恕罪。嘉如今有伤在身,礼数不周,更要请三殿下恕罪。”
塞拉姆一怔,却不做声,手中刀子转动,刀光直直逼进子文的双眼。
子文神色不动,却轻轻挥了挥手,身畔的几个亲兵立时向四下里散开,探察一番后互相打了个手势,便高高低低各选地点站定,远远围成一个圈子,将他三人围在了里面。
“殿下是聪明人,嘉便也不绕弯子。只两句话,信与不信,殿下自择。”
“当年宋辽澶渊之盟乃我父那一代人拼死作战,才得以缔结。他戎马一生,不为名利,只求家国平安,嘉虽不孝,却也不会罔顾先父遗愿。毕此生,辽不欺宋,嘉绝不会对辽擅起刀兵。”
“如嘉猜得不错,殿下今番这般作为只是临时起念,辽国皇帝并不知晓,东丹王也不知晓。殿下却有所不知,嘉与东丹王早有密约,他供我良马,我还他医术。大宋医官院中,连续五年,年年都有不少辽国医生在内求学,至今已成惯例,无人敢推诿质疑。嘉若身死,此事便无以为继。与嘉同盟,则有百利而无一害。否则,以东丹王之性如烈火,怎肯与嘉这等卑鄙之人缔结战马同盟?”
子文微笑:“殿下有远见卓识,欲扑灭大火于未燃,此番想法是不错的,只是火源却找错了。如今野心勃勃,欲谋取四方,要将天下百姓卷入无尽战火的,不是嘉,而是夏太子,阿斯曼。”
他立在奚吾身侧,二人的身影紧紧相连,手指紧密相扣。子文侧头望着奚吾微微一笑,又对塞拉姆续道:“话已至此,若殿下还一意孤行,便只有一战。如今嘉与阿吾重得聚首,还要感谢殿下撮合,只是好容易斯人在抱,嘉更不肯轻易便死,只一条胳膊,也要尽力拼一拼。且嘉之从人虽不才,倒也练有几个小小的阵势,不说以一当百,对付几十个精兵还是绰绰有余。殿下为免身份泄露,此地只怕也只殿下一人,无有他人协助。当真打起来,殿下固然英雄,以一敌八,却也未必能赢。”
塞拉姆望着二人紧紧相握的手,忽然笑了:“好,我不杀你。不过却不是怕了你的所谓阵势,我敢独自前来,便有杀你的把握。只是你与大哥竟是一对情人,我先前倒着实没料到,白白担了几年的心事。今日若杀了你,大哥翻回头去找海娜叙旧情,我才糟糕。”
子文哈哈大笑:“你尽请放心,阿吾心中只我一个,从没对海娜有过男女之情。”
塞拉姆也跟着笑笑,却转而正色道:“不过,我不杀你,却也不会帮你。眼下山脚被我引来不少夏兵埋伏着,脱身之路只有一条,便是此洞另外一条岔路……”
奚吾脸色微变,低声道:“那里是悬崖。”
“是,悬崖。”塞拉姆点头,“离对面山崖相距大约四丈有余,我带着大哥勉强可跳过去,旁人却管不了那许多,是生是死各安天命。你若死了,我便不计较你当年只问子远骨灰,不理海娜死活的无情无义。你若活下去,你我前事一笔勾销,桥归桥,路归路,从此海娜便只是海娜,与你毫无瓜葛。”
子文一笑:“殿下的好意,嘉心领,只是阿吾便未必肯随了殿下而去。”他转头望着奚吾,眼中柔情无限,“死了,便死了罢,总归在一处。”
奚吾怔了怔,将头转开,嘴角的微笑却无法抑制地慢慢浮起。
是啊,死了,便死了罢。先前山洞中那句无比强硬无比冰冷的话,个中真义,原来子文心中早就明白。
若要死,便同死了罢。
重新钻入那个弥漫着毒气的山洞,回到先前的岔路口,转而向右。这条路漫长而曲折,塞拉姆远远走在前头,奚吾拉着子文紧随其后,却发觉子文越走越慢。根本不用特地去切他脉搏,奚吾也知事情不妙。只因子文的喘/息越来越重,握在掌中的那只手渐渐开始散发高热,手背上的青筋也在一刻不停地剧烈跳动。
这是毒发之像。
子文所中狼毒,本来需及时将伤口切开,将粘了毒液的骨肉尽数剔除才行。只他的伤势太过难缠,小臂那一箭也就罢了,上臂那一箭却伤在左肩窝,距离心口不过半拳,伤口又极深,几乎穿透整个肩头,倘若当真下手剜肉削骨,只怕毒不曾治好,人已先因伤势过重失血死掉了。因此奚吾煞费苦心,将毒逼到他左臂之中,只盼着能尽快找个安稳所在,慢慢解毒。然而方才子文在短时间内情绪大起大落,又走了这一大阵,血行过速,周遭的毒气还在不断侵蚀,先前服下的解药便再也抵不住左臂中的剧毒,毒气开始渐渐上行。
奚吾撕开子文的衣领,火把映照下,只见左臂上的黑气已漫上了肩头,拈出金针在他肩头上刺了几处,又摸出几味药逼子文嚼碎了吞下,勉强压制住些须毒性。便是如此,子文的脚步仍旧越来越缓慢,随行的亲兵跟上来,将子文小心托起背在背上,奚吾在旁边跟随。子文面色苍白,这样冷的天,额头上还有大颗大颗的汗滴不断流下来,左臂滚烫得吓人,右手却牢牢捉住奚吾的手,一刻也不松开。
他伏在亲兵背上,闭着眼,轻声道:“阿吾。”
“不要说话,洞中尽是毒气。”
子文轻轻笑,还是叫:“阿吾。”
奚吾无奈,凑过去低声问:“怎么?”
“阿吾,先前种种,我可以放下,你呢?”子文的声音很低很低,犹如耳语。这几个字,却如同重锤,一锤锤狠狠打在奚吾的胸口。
曾经不可提及的那个人重新横亘在二人面前时,原以为子文会依旧心痛若狂,对子远的追思会重新充斥他整颗心,谁知他没有。他的回答是那样灿烂的一笑,和在奚吾手心中写下的八个字:“逝者已矣,来者可追。”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
如果可以,我要和你一起走下去。
带着那些早逝之人对世间的种种期盼和渴望,一起走下去。
带着那些人多少未尽的爱,一起走下去。
带着对过去全盘的接纳和包容,一起走下去。
如果可以,我想和你携手,一起走下去。
哪怕今日重行聚首,明日便魂归天涯,至少在那之前,让我们可以重新互相拥有。
风过新蕊香遍野,雪染寒梅开满园。
物是,人非,事不休。
奚吾紧紧回握住子文的手,低声答道:“好。”
68.断臂
“到了。”一片寂静中,塞拉姆的声音忽然在前方响起,“我要走了,你们怎的?”
奚吾抬头,面前已是出口。先前塞拉姆与他寻路进云州城时,曾经来过这里,二人都很清楚附近地势。只是先前没想过要从这里走,只记得是个悬崖,今番才认真观察了一遍。只见洞口外是一片不大的平台,光秃秃寸草不生,平台下便是万丈深渊。对面大约四丈有余的距离外,立着一面壁立如刀的悬崖,怪石嶙峋。休说这距离难以逾越,便跃过去了,也难准准扣住石缝,停留在那悬崖上。更何况……子文的左臂……
塞拉姆道:“若能跃过去,想法子爬到山的另一边,再攀援而下,便有条小路可到山外,那里有大批宋国军队在苦苦找寻你们的踪迹,只消你们会合一处,夏兵便不敢再追击了。所难者,只在这一跳。”
奚吾点点头,塞拉姆拍拍他肩膀,收好刀子,自洞口开始起跑,越跑越快,到平台边单脚用力点地一跃而起,如一只矫健的雄鹰,在夜空中划过一条美丽的弧线,稳稳落在了对面的悬崖上,随即循着那些大小不一的石缝,一路迅速爬上去,很快便隐没在黑暗中。
奚吾自问没这个本事跳过去,更没本事爬上悬崖,但子文身边的亲兵能人无数,看众亲兵将子文仔细放在洞口避风处,随即纷纷走到悬崖边,观察环境,小声议论着,探讨脱身之策,各人面上都无有多少忧色,似乎从此路逃脱还是颇有可能的。那些奚吾帮不上忙,便坐在子文身边,褪去他左边的袖子,取金针开始试着排毒血。
子文此时的脸色极其苍白,口唇发青,眼目微合,一动不动。那一条左臂肿大了整整一倍有余,敲上去便如木头般空空直响,浑不似活人手臂。空心的金针刺下去,用力挤压,却连一滴血都挤不出。奚吾一横心,掏出小银刀在火上烧了烧,一刀便割了下去,在子文上臂割开一个十字刀口,用刀尖剥开肿到发亮的皮肤,用力挑出伤口处一块发黑的血肉,凑在火把下仔细看。
一眼望去,奚吾的眉头便紧紧蹙了起来。子文的境况,竟比预想的还要糟糕,左臂中的血脉已完全堵死了……原本该流动的鲜血,在这块血肉中凝成黑黑的一团,毫无生气,便如死了许久的尸块一个模样。
子文张开眼,笑道:“要吃我么,又是割肉又是烤的。”
奚吾却没心思与他说笑,心中只在盘算着。子文如今这般情况,仅仅用金针引流已无法将毒液引出,若切开左臂大脉管排毒,这样胶结的血脉,便要用大量的活血来洗,无新血相辅,子文一定会因失血过多而死。原本可以寻几个血性相符的人供血,与他行换血之术,只可惜此地一无药材二无应手的物事,再加上追兵在后紧紧相逼,无论如何也实行不起来。自家的血虽可抗毒,却也有大毒,与子文服了,弊大于利。转念间,心中转过千百条法子,竟没一种法子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