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完脚准备歇息了,子文刚刚躺下,奚吾却又板着脸走进来,不等子文冒出任何绮念,“咚”一声丢在桌上的药箱已明确说明他的来意。子文咬着牙等他换完伤药,肩头上又被扎进了若干根金针,好容易等奚吾收了金针,子文伸手要去抱他,迎面却是一碗黑乎乎冒着腥苦味道的汤药。子文的脸登时垮了下来:“伤已好了大半,少吃一回药,有甚么要紧?”
奚吾面色如霜:“施帅不吃,我自有法子让你吃下去。”
子文使劲叹气,软语哀求道:“只用熏香和洗剂成不成?这苦药汤,我委实是吃不下去。”
奚吾丝毫不为所动,左手将那个大碗却又向前送了送,右手已摸出根金针,亮闪闪夹在两根手指之间。子文无奈,捏着鼻子吞下那碗药,苦着一张脸递还空碗,金针威胁之下,连趁机摸一摸奚吾的手都不敢。
奚吾收好各样什物,背起药箱便往子文的卧房外头走,子文在后面低声唤:“阿吾……”
奚吾头也不回答道:“甚么事?”
“阿吾……我想你想得紧,今晚陪我一道睡,好不好?你不愿,我绝不强你,要强……如今也强不过……”
奚吾摇头:“为施帅伤势着想,你我还是分房睡的好。”
“我对天发誓,保准手脚一动不动,只是想和你聊聊天。阿吾,你这些年究竟去了哪里?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手臂上的疤呢,又怎的没了?这许多日子一直不明白,只是不得机会问,憋在心里,可憋得紧,你再不和我说说,只怕憋出新病来,也未可知。”
70.渴望
奚吾叹口气,便返回屋中,放下药箱,先倒了一杯水递与子文慢慢吃了,将油灯放在照不到子文双眼的所在,在榻沿坐定,伸手为他拉高被子,温言道:“你睡罢,我说与你听。”
这一番讲述便是简略异常,只说当年在黑州如何找到刘倍,如何在刘倍帮助下去了高昌回鹘,如何探访子远当年所到的地方,如何在当地遇到了去子远故地祭拜的塞拉姆一家,福娘见到他惊喜交加,一口咬定二人是兄妹,硬拉他去了辽境,后来福娘生产时恰逢难产,情势危急,险些一尸两命,他便出手救了她母女的性命,之后又如何离开北辽,在宋夏边境巧遇李继周,如何正式拜师,如何受命潜入西夏,在乌朵手下做个药童,借机偷他毒药方子,以及一年前如何在塞拉姆帮助下自西夏逃出,如何又来到了宋境。语声平淡,似乎那些惊心动魄的事体都是旁人所为,子文却听得一阵阵心惊。
待他讲完,子文忍不住去拉他手:“阿吾……苦了你了。”
奚吾微微一笑,举起右臂拉高袖子,抬手便撕去了手臂上裹着的一层皮肤,下面正是那条子文熟悉已极的伤疤。
子文抬起手,碰了碰那条疤,轻声道:“我还以为,当真是我诚心,摩挲上千遍,这伤疤便自行消失了呢。”
奚吾又是一笑,却道:“很晚啦,你休息罢。”
子文手快,一把抓住奚吾的衣襟:“还有脸上的疤呢?”
奚吾忽然生出顽皮的心思,歪着头问:“这疤,看着很碍眼么?”
子文连忙摆手:“怎会?有这条疤,比先前更多几分男子气概,反倒好看了许多,简直越看越顺眼。现在叫我看脸上没疤的人,反倒不喜欢。”
奚吾也不答话,只转身背对他,在脸上鼓捣了半天。子文蓦地生出不祥预感,果然奚吾再转回身,灯下出现的,赫然便是子文梦中出现过千百回的那张脸!
子文吃惊地张大嘴:“这、这个……这个……其实只要是你,有疤没疤都很好看,我都喜欢得不得了!”
奚吾忍不住笑,撑开手中一张古里古怪的皮膜,笑道:“便是这个了。”这回,索性连语音也变回了韦奚吾,“其实所谓易容术说穿了不值一哂,无非四个字,掩人耳目。学学如何改变说话腔调,只消几个特别的音注意一下,口音听来便如同另外一人一般。变脸也容易。你先前拼命在我鬓角额头耳后寻找易容痕迹,便没想到,其实痕迹便是那条最显眼的疤。这法子,还是当年在汴梁城,小官人教我的,他说贴那样一条令人心惊的疤在脸上,就足以吸引旁人大部分视线,眉眼口鼻只消随便弄几下,便没人看得出啦,因此我听说你在束河寨中伏,跑去渭州求救时,路上碰到小官人去兰州投奔你,我俩迎面碰见,他一眼便认出我来了。倒是施大官人,口口声声说爱煞在下,却见面不相识,令在下好不伤心……”
子文假作没听到,一把抢过那张皮膜,左右端详,没口子的欢喜赞叹,忍不住又往自家脸上扣过去,蒙住了大笑:“我如今可变了模样?”
奚吾笑着取回皮膜:“不要弄坏了,这张脸我还有用。先前在云州,阿斯曼误将我认作了王元威。你中伏受伤的时候,我抱着你逃走,夏军也在那里喊着,捉住施仲嘉,捉住王元威,想来他们上下都认定了,我便是王元威。这一点似乎还有可利用的地方,不可随意丢弃。”他将子文的手塞回被窝,柔声道,“好啦,你想知道的,我都说啦,你该好生休息了罢。”
子文只拉着奚吾的手不放,闭眼呻/吟道:“想是白天坐久了马车,这会子头晕,你给我治治。”
奚吾怕扯动他伤口,不敢将手用力回夺,因此明知子文在撒赖,也只得安抚道:“你不松手,我怎给你治?”
子文索性抱住奚吾的手侧身压在身下,闭眼道:“困得紧,你另只手给我揉揉头,我好睡觉。”
奚吾心中登时生出许多怜惜。子文重伤初愈,其实身体还是极弱,此番硬撑着与他调笑,无非是想与他多聚些时刻。他轻轻抚摸子文的长发,一路按揉他额头后颈,柔声道:“好,你睡罢,我今晚不走,便在一边陪你。”
子文开始还强撑着,过不多久,呼吸便渐渐变的轻缓绵长,奚吾情知他已睡熟了,却不敢轻易走开,只怕惊醒了他。这般枯坐一旁实在无聊,便用指尖虚虚勾画子文的轮廓,额头、鬓角、瘦了许多的面颊以及线条流畅的下颌,望着他熟睡中变得柔和的眉眼,和已略微有些血色的唇,还有鬓角越来越多的白发,心中却是柔情无限。忍不住凑上去在子文面颊上轻轻一吻,低声道:“子文,子文……”
双唇在子文面颊上一触即离,留在唇上的感觉却是如此柔软,如此香甜,心中念着:莫要吵醒了他。然而却控制不住身体,忍不住一再去触碰,每一次都是那样柔软香甜,让他一次比一次心动,竟怎样也亲吻不够,怎样也不够。
心“咚咚”跳个不停,便如有甚么重物压在心口上,压得他喘不过气。心底有个不可说的渴望催动着他的手指,指尖轻轻滑过子文肩头微凉的长发,探入发丝下面,小心拨开中衣的领口,偷看发丝掩映中,子文微微起伏的胸口。自他这边望过去,便恰好能望见一小片白皙的胸膛,和线条流畅的锁骨,他看得简直口干舌燥,手脚发软,又想跳起来冲进冷水池子中浸上一浸,又想不顾一切地扒开那些碍眼的衣服,整个投入子文的怀中。
原来这些年,面对无数诱惑始终心如止水,并非他已无情无欲,而是没有见到可以轻松引发他热情的那个人。而此刻,这个人,正毫无防备地躺在他面前。
分明是夜凉如水,后背上却密密麻麻全是汗。拼命压抑着,却到底忍不住,指尖沿着襟口探进去,缓缓滑动,指尖下是便是光滑润泽的肌肤,带着熟悉的香气,便如饥渴的人面前一盏芬芳的美酒,情难自禁。
便在此时,子文轻轻一声呻/吟,翻了个身,便将被子中裹带的热气,端端正正拍在奚吾的身上,馨香,温暖。被子褪下去几分,中衣也扯开一小半,露出的半个胸膛在橘红色的灯火映照下,竟仿佛闪着珍珠般的色泽。
这种美色如此惊心动魄,比天底下所有的春/药加在一处更要诱惑,完全无法抗拒。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又是一阵发白,周遭所有物事都不见了,只剩下这个胸膛微微起伏,带着熟悉的香气,永远都会敞开怀抱欢迎他的人。
奚吾再也控制不住,俯下/身子,便轻轻地吻了上去。
无比熟悉的味道一下子冲进他的鼻端,子文稳定有力的心跳声就在他的口唇之下。
扑通,扑通。
奚吾的喘息越来越凌乱急促,却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滚热的鼻息喷在子文的胸膛上,眼睁睁看着眼前白皙的肌肤被他的亲吻染出一点点嫣红。
他拼尽全身的气力,才能控制住身体,不会一头扑上去,丢开所有的遮蔽,与子文抵死缠绵。身体里唯有的一线清明在喊着:不行,不行!而余下的所有部分都在疯狂地叫嚣着,推动着他的吻,自胸膛一路攀升,最终来到那两片让他渴望到胸口发痛的口唇。轻轻触碰,离开,再触碰,再离开,一颗心几乎要被生生撕开做两半,不晓得怎样才是真正的自己。
迷乱中,有只手臂却用力环住了他的腰,那无比甜蜜的唇转眼不见了,却有滚烫的热气喷在耳朵上,一个暗哑重浊的声音贴着他的面颊响起:“阿吾……”
他茫然一惊,猛地撑起身子要逃开:“我……我倦了……”
子文被牵动伤口,忍不住一声呻/吟:“痛……”
他手一软,便伏在了子文身上,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气喘吁吁,口唇微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心跳得几乎要死掉,头晕目眩,眼前一阵阵发黑。
子文的手轻轻覆在他后背上,全身却绷得紧紧地,在他耳畔低声道:“阿吾……你想亲,便亲,你不要我抱你,我便不动……”
奚吾双臂支在子文身侧,勉强撑起上身,垂着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浑身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暴粟,一阵冷,一阵热,盯着子文的双唇,竟怎样也转不开视线,口中只是在一遍遍重复着:“我……我……”
子文的唇一张一合:“好阿吾,我在这里。”
这温柔的话语却让他猛地跳起,头也不敢回,慌乱之极:“我回房去睡!”
子文低低一声喊,不晓得从哪里来的气力,伸臂一拉,竟将奚吾凌空带到榻上,翻身死死压在身子底下,找到他的嘴唇,便用力吻了上去。
奚吾所有神智立时飞去了九霄云外,手脚一丝丝力气也没有,如一池春水,融化开,融化开,所有感官都失去了作用,全身只剩下与子文相接的那一点,温暖、湿润、甜蜜、香滑。
这个亲吻是如此美好,竟比他记忆中最完美的吻还要美好上无数倍。唇舌相缠,津液交换,口中每一分每一寸都被一次又一次地占据,这种占据令他如此满足,却又越发地渴望,渴望更多的占据。
他全身都瘫软了下去,双手无力地搭在子文肩头,推也不能,抱也不能,唇舌间那人的吮吸纠缠让他失去了所有抵抗的能力,然而心底始终有个声音在喊着:不行,不行!
这种撕扯让他的心痛得无法忍受,痛得再也忍不住,却没有任何法子可以摆脱,当子文放脱他双唇,转而细细啃噬他耳珠,一股股热气喷进敏感之极的耳朵时,他终于彻底崩溃,哽咽一声,哭了出来:“子文……”
子文叹息着,自他身上翻身下来,伸手拨开他面上的散发,盯着他的双眼,柔声道:“好阿吾,告诉我,为甚么一直要逃开?你究竟在害怕甚么?”
71.养伤
奚吾双手覆住面颊,一言不发,只见胸膛起伏不定,身子一直在颤抖,过了许久才慢慢平静。子文也不逼他,只在旁边静静地等着。
良久,奚吾终于自指缝中挤出几个字:“对不起。”
他放开双手翻身坐起,面颊上仍有泪痕,眼中却已恢复清明。他整整身上的衫子,歉然道:“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说罢,起身便要走开。
子文伸手去抓他,却忘了左臂已失,险些一头跌到地上,奚吾连忙一把抱住,被他牢牢扣住了手腕,咬牙道:“你轻飘飘一句话便走了,丢下我在这里苦捱么?”
奚吾垂下眼帘,半晌方道:“你放开,我用手帮你。”
子文被他气得发笑:“在你心中,我欢喜你,便只图你的身子么?我说过,你不愿,我绝不强你。只是你方才分明已然情动,为甚么定要苦苦忍着?你有苦衷,却一定要瞒着我么?你当我是甚么人?我断了一只手,便是废人了么?你便连让我抱抱都不肯了么?便连甚么事都不肯和我说了么?”
这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几乎已口不择言,奚吾将头转开,低声道:“你放开我,我去吃口水来。”
子文凝望他许久,终于一根根放脱手指。奚吾起身走到桌子旁,倒了一盏凉茶,三口两口吞下去,又倒了一盏,再吃掉,连吃了几盏,方丢开茶盏,似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大踏步走回榻前坐定,拉住子文的手,认真道:“子文,倘若你我终生无法亲热,你会怎样?”
子文一呆,脱口道:“我会因欲/求不满而死。”
这回答如此直白,奚吾反而不晓得接着该怎样说,踌躇片刻,才道:“我在西夏乌朵帐下做药奴时,被他用作试药人,用了很久。有毒药,有解药,有会让伤口溃烂的药,也有迅速治伤的药,另外,还有春/药。”他停了停,咬了咬口唇,又道,“乌朵是个疯子。他欢喜看人和蛇在一处厮缠,最乐意做的事情,便是将我等几个药奴下多多分量的春/药,丢去蛇笼子里,他在外面吃酒看戏。第一次,我耐不住药性,在狂乱中与蛇……神智明明是清明的,身子却全然不受控制,那之后,我几乎便想咬舌自尽,心中却有个念头缠绕不去——死前,我一定要见你一面。因此咬牙苦忍下来。那药在身上用得久了,我又约莫弄明白了其中药理,渐渐地便有了抗性,便有一次,我吃了药进到笼子里,将那几条蛇尽数撕做了两段。从此,乌朵便开始对我另眼相看,虽仍旧在我身上试药,但用了春/药,却不再丢进蛇笼子,而是留着他自家享用……”
话说到一半,奚吾已有些说不下去。子文撑着他手,坐直了身子,将奚吾搂在怀中,向后靠在墙壁上,低声道:“你说罢……我受得住。”
奚吾闭了闭眼,拉高被子,将二人裹在里面,轻声续道:“我时常在他房中进出,他又只当我是个被意外征兵的书生,竟没怎样防备,因此,我便有了机会,可以接触他那些毒药方子,与我同去西夏的周展在炼丹室里做事,我俩暗中弄了好些毒药毒刀,准备寻机逃亡。只是乌朵的疑心好重,虽不防我进出他的屋子,却在我身上下了元长散。这药平日里不会发作,只每隔两个月便须服一次解药,不然便会心头剧痛若死。而这解药,乌朵平日里都让人混在饮食里送来,我竟过了许久才晓得身上有这剧毒潜藏。趁着乌朵出门的机会,我和周展一道去偷解药,却被府中卫兵发觉,无奈之下,只好一路杀出去。那一日,我杀了好多人,这辈子,我第一次杀人,便杀了那样多的人……被那些毒刀毒针刺中的人,死后身子都是乌黑乌黑的……便这样,最后我俩还是被赶回来的乌朵逼在了悬崖边上。周展胸口中箭,眼见无幸,我便抱着他一道滚下了山崖。
周展临死,拼命把我抛进了谷底水潭,他却被潭边密密麻麻的竹子扎出无数窟窿,到如今,他的尸身还挑在那山谷的竹梢上,日晒雨淋,我却没法子弄他下来……我在山谷里寻不到路,只以为,大约便要在谷中做一辈子野人了,万幸碰到塞拉姆进了那座山,找寻铸刀的精石,才将我救出去。师父一直易容,在西夏境内做些小买卖,我出了谷,便与师父联系上。在谷中,元长散已经有要发作的迹象,遇到师父没几日,便当真发作起来,痛起来人事不知,师父和塞拉姆将我好容易偷出西夏边境,找了个清静所在疗毒。只是我自小身子太弱,心肌原本就有损,这些年又吃了无数种药物,对身子越发有害,这元长散偏偏也是个攻心的,若要解开,要么找个僻静处隐居,用药好生调理,花上十年五年,或者可解。要么便用猛药,以毒攻毒,只是从此,便不能有情绪大起大落,尤忌房事,不注意,便可能心脉爆裂而死……而且,寿数亦会有损,保养得当,或能再活上十年左右……师父也不劝我,只让我自行选择……我也怕死……心里还藏着隐约的渴望,盼着有一天可以与你团聚。用十年五年解毒,起码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还能在远处看看你,若服了那药性猛烈的解药,便与你团聚了,也……”奚吾的语声渐渐低了下去,“后来大战爆发,我却再也坐不住。好端端跑去西夏受那些苦,原本便是为了可以在战场上助你一臂之力,云州当时那样紧急,眼睁睁看着将士们一个个死在西夏毒箭之下,我晓得解法,却独个躲在山谷中养伤,算个甚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