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低下头,心口那块硬物便如千斤巨石,压得他无法喘息。他低声道:“可是,我便守住了大宋千秋基业,却丢了最最想要的那个人,活着,却又有甚么趣味。”
子文摇了摇头:“大宋千秋基业,不是你一个人便能守得住的,你身边,还有那样多的同袍。他们在战场上流血流汗,甚至失去性命,同样也没法子与心爱之人相守。他们活着,便没甚么趣味么?何况……”子文伸臂轻轻将平安揽在怀里,低声道,“你是我的儿子,这,永远也不会变。如今这般,还不够么?”
平安手中的刀“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抱住子文的腰,缓缓跪倒,哽咽道:“可是……可是……至少最后一战,我要陪在你身边……就这样看着你和他走开,我受不住……”
子文轻轻抚摸平安的长发,微笑道:“鬓角又长了,此战一了,我亲手为你修一修。”
73.反间
西夏军自延州撤退后,西北战局又陷入了僵持,敌不进我不进,敌不退我不退。西夏军队断断续续地在边境线上进行小规模的侵扰,小股骑兵突袭某个村落,杀人放火,再抢了东西逃走。禁军人数有限,不可能在每个村落都安排足够数量的守卫,子文便将左近几州的厢军集中训练了一批,发放兵器,分派各处,并教了军中联络用的旗语,便相距较远,只在高处打出不同颜色不同组合方式的旗子,也可互相通信,方便调兵支援。
之后,西夏这种小规模侵扰便渐渐又沉寂了下去,乙丑年的整个夏日,过得平静、安详,便似天下太平。
然而宋夏双方都很明白,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乙丑年秋,西夏再次大举攻宋。夏太子阿斯曼与国师乌朵各领七万大军,分两路自鹰嘴关入境,进攻兰州周边几个城寨。双方接战几个回合,却始终相持不下。
子文接到战报,思索片刻,吩咐道:“将兵力集中到阿斯曼的西线上去,与我狠狠地打,寸土必争,寸步不让,他敬我一尺,我还他一丈,他伤我一个,追过去也要杀他一双,半点亏都不能吃。乌朵那边权且相让,他攻哪里,便让哪里,若他用毒,谨记找几个打眼的兵扮作将军,上去报了名号,挨他毒箭,然后速速退兵,送他几个城寨没甚大碍。带回来治好毒伤,再‘无意中’在太子面前晃一晃,‘无意中”泄露名号,也挨他几箭,之后藏起来,不要再露面。”
张同瞪着一双铜铃大眼,一时想不通为甚么这样安排。
子文微笑:“若将士们在乌朵那里吃了亏,统统都在阿斯曼这边讨回来好了,不要让他们受了委屈,可记清楚了?”
张同点头,虽一脸不解,却也不问为甚么,便行了一礼转身出去安排了。
坐在屋角懒洋洋擦着弓弦的一个人不耐烦道:“亏你用这么个蠢人,还用了恁多年,便先生也比他聪明百倍,依我,宁可事事亲力亲为,好过选这样人做手下,万事都需提点。”
子文摇摇头:“平安你须记得,你再能干,只是一个人,若要做大事,一人的力量怎样都不够。一定要学会用人。是人便有长有短,若能将人的长处用在恰当的位置,便可以发挥最大的力量,此人其他方面是否大大不足,此时此地,并不重要。以张同对兵械的了解,普天之下只怕也无人可比,且此人忠勇老实,上阵杀敌时身先士卒,打法勇猛,于军心是极大的鼓舞。与那聪明无比却奸猾多变的人相比,我宁可用他。”
平安撇撇嘴:“叔叔是在说我不成?”
子文微微一笑:“若诚心听我话,这几个字便与你毫不相干。”他望着平安,笑容好生温软,“平安,你聪明才智更胜我百倍,若肯用心,定能做一番大事业出来。”
平安忽然抬手遮住眼,低声道:“你再这样笑,我便当真要狡猾多变啦。”
子文一怔,平安却放开手笑着问道:“你叫先生去军营里,和那些个小兵谈心,便再不乖的也能被他收束得服服帖帖,却从不叫他带兵打仗,也是用人之长罢。”
子文静静望了他一眼,答道:“是。”便再没有第二个字,管自伏案翻阅战报去了。
平安背起弓,伸个懒腰,问道:“不知先生可会弄乌朵独有的毒药?给我三两个方子,我淬几支毒箭玩玩。”
子文只挥挥手,道:“你自讨去,我不管。记得多挑几个与阿斯曼亲近的人杀,偶尔擦过太子衣襟,也是使得的。”
平安“啧”一声,却甚么也没说,伸手摸过头盔带上,压得低低的,几乎挡住了半张脸,便摇摇摆摆走了出去,一路寻去了奚吾住的小屋。
奚吾却抱了一篓子药材,正准备出门,被平安堵个正着,平安抬腿拦住他的去路,摊开手道:“大帅要我问你讨几个毒药方子,须乌朵独有的才行。”
奚吾举高手中的药篓,笑道:“此刻没空。你要那些做甚么?”
平安拍拍身上的弓:“淬几支毒箭,让他尝尝自家毒药的滋味。”
奚吾想了想,问道:“你要中者立死的,还是能拖延一段时刻的?”
“两种都要,快者,最好见血封喉,便神仙也赶不及相救那种。慢者则必定要他自家也无药可解。”
奚吾沉吟片刻,道:“我腾不开手,你帮我送这些到驻泊医官院去,回来到子文那里寻我。”
“我问你要方子,你去找他作甚!”
“今晨的药,他又倒在窗根底下了。”奚吾蹙了蹙眉,“吃了那样大苦头,仍这般任性。”
“他现如今在看军报,只怕没空理你,这些劳什子的药材,也不急于一时,先生还是先写方子罢,免得我空等,不是好?”
奚吾瞥了他一眼,却抬手将药篓子塞进了平安的怀里:“求人便拿出些求人的样子来,你去送药,回来取方子。”
平安眉毛高高挑起,便要将药篓子摔出去,不知怎的手又放下了,摇头道:“他说得一点不错,先生的脾气是越发大了。”说着,竟摇着头捧住药篓,朝驻泊医官院的方向走去。
奚吾微微一笑,关了门,去寻子文,将平安讨方子的事情一说,却道:“你们有甚么打算,为甚么将脑筋动在了这个上头?倘若给乌朵发觉了这些毒药方子出自他手,便会明白我与周展必有哪个未死,从此生出些防备,反而不美。”
子文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后颈,道:“过来帮我捏捏,痛得紧。”
奚吾拿他无法,只得走过去,站在他身后,按住头颈轻轻推拿,口中却道:“不晓得这段时日,乌朵又弄出了甚么新毒,我打算去东边前线看看……”
子文拍拍他手,安抚道:“不慌。此时我已安排妥当,你只管写那几个方子与平安,他自有用处,断不会误事的。”
子文这番安排的作用,在数月后终于显现了出来。
这边乌朵连续轻轻松松攻城拔寨,几无伤损;那边阿斯曼却寸步不前,且兵员损失惨重。与乌朵对阵的大宋将官,分明中了无药可解的毒箭,过不多久,却被阿斯曼的手下发现在别处战场上出现。若说是大宋有能人解毒,偏偏阿斯曼的箭再射中此人,此人便从此消失于世间。一个可说是巧合,各个如此,不免让人开始怀疑,是否乌朵在对战中手下留情。不单如此,阿斯曼的心腹手下还陆续被刺,所中的都是毒箭,这毒,有明眼人分辨出,便与国师一向的风格如出一辙。中箭者多半立死,不死的,送去国师处求救,国师也一概回说没得救。
如此这般下去,阿斯曼便对乌朵生了莫大的疑心,却不明说,绕了个弯子,叫西夏国王致信乌朵,力赞他功勋卓着,又是赏赐又是许他回国升迁,乌朵果然尽数拒了,只说是侥天之幸,非他功劳。还说两边战局如此不同,必定是大宋的计谋,太子不可不防,不若两军合为一处,看大宋如何应对。
平心而论,乌朵这番话是不错的。只可惜听在阿斯曼耳朵里,却全然变了味道。
在某个星光初上的夜晚,夏军经过一天的鏖战,收兵回营时,一支剧毒的长箭自背后袭来,擦着阿斯曼的肩膀险险飞过,射死了他身边的亲卫。箭上,正是乌朵秘而不传的剧毒之药。向来箭方向找过去,两箭之遥的范围内内,也只有西夏这一支军队而已,再远处,便是大山。
这一箭终于让阿斯曼忍无可忍。是年十月,夏国师乌朵以谋逆大罪被处极刑,在银川西夏皇宫门前,五马分尸,府中诸人皆赐死,一把火连府邸烧个干净,火灰尽数埋进了大漠深处。
消息传来时,子文正在与奚吾用饭,接到战报,他只微微一笑,便放在了桌角,却夹了一箸子烂熟的蒸肉到奚吾碗里,随口道:“乌朵死了。”
奚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乌朵死了?怎么死的?”
子文指指战报,奚吾摸起来仔仔细细看了几遍,却仍是不大相信:“乌朵是西夏国师,国之栋梁,多年以来忠心耿耿,阿斯曼怎会轻易中计,竟当真杀了他?”
子文叹了口气:“你怎不想想阿斯曼为人。他当年重伤濒死,便是乌朵一手救了回来,以阿斯曼的性格,是绝不能容救命恩人活在这个世上的,何况,这个救命恩人还能力非凡,俨然有压他一头之势,却让他的太子威严摆哪里去?将来一旦登基,又将乌朵放在甚么位子才合适?便无有这反间之计,他迟早也要找个由头杀了乌朵,此番正是天大借口,他自然要充分利用。”
奚吾捧着战报,心中便如激流般涌过当年那些往事。乌朵此人,是疯子,也是天才。若无在西夏那几年的耳濡目染,他今日便不会对毒药一道如此精深。而乌朵对各种奇珍异草的了解程度,也远远超乎常人,用药配伍,自成一派,也颇给他不少启发。
此人毕生大概只犯了一个错,便是留了奚吾一条命,还将他带在身边。回想起来,自跟在乌朵身边,乌朵虽对他横加种种欺辱,却也对他极好,并在发觉他对医药一道颇有天分之后,偶尔有意无意略加指点,竟隐隐然有要传他衣钵之意。
然而这个人,终究是个恶人。
奚吾重重叹了口气,方丢下战报,却被子文一把擒住了下颌,不满道:“他死了,你还颇为遗憾不成?”
奚吾摇摇头,却不知要说甚么,想了想,又摇摇头,低声道:“总是相识的人,死了,难免会想一想。”
子文指上用力,抬起奚吾的头,眉毛拧成一团,很是委屈:“花了偌大力气,总算想法子杀了乌朵,原以为是送你一份大礼,你听了这消息,便该扑上来谢我,谁知竟在这里哀悼故人,我便是白白献了这份殷勤!”
奚吾终于忍不住笑了,掰开子文的手,果真站起来投入了他的怀抱,轻声道:“杀了他,我很快活。真的。他欺过我,你不计较,我心中还是有几分愧意……”
子文却低头封住了他的口,绵绵密密吻了一阵,唇抵着唇,微笑道:“官人只计较你还记得他,旁的,却从来不曾放在心上。”
74.兰州
第二年三月,阿斯曼历经无数艰苦奋战,终于攻陷兰州以北最后一个重镇熙州,来到了兰州城下。兰州三面环山,唯东南方向有大片丘陵地,西有秦州,东有定远,互为犄角,易守难攻,乃是西北一大坚城。
阿斯曼之前在多处攻城战中都吃了亏,此番远立在兰州城下,遥望高处隐隐然有凌驾万物之感的兰州城,心中竟是畏惧多于兴奋。
终于要与施仲嘉对阵了。
只是此人计谋百出,算无遗策,几至可怖可畏的地步。前番好容易弄到线报,将之逼在云州城西的束河寨,其身边宋军几乎全军覆没,他又中了毒箭,居然还这般命大,从万军重重包围中脱身返回宋军本营,又坐回到了中军帐。
他竟是不死的么?到底要怎样才能杀了这个人?
身边的谋士大约是看出了太子心思,遂献策道:“我大夏骑兵野战无敌,攻城却不占优。兰州墙高城坚,攻之更难,且倘若在城下迁延日久,恐宋援军赶到,将我军团团围住,反而不美。如此,不若绕城而过,取城南定远寨,以雷霆之势直攻大宋腹地。同时留足够的兵马在定远寨,牵制兰州左近的宋军。只要将施仲嘉困在兰州城,旁人便不足惧,一旦取了汴梁,施仲嘉则不战而败。”
阿斯曼凝思半晌,道:“渭州守将如今是哪个?”
“大宋西北军都监吴启。此人是个文官,不通军务,虽据渭州拥兵数万,取之不难。”
阿斯曼点头道:“嗯。既然这样,我们兵分三路,实攻定远,佯攻秦州,围攻兰州。兰州只为困住施仲嘉,不叫他支援定远。
定远一路有我亲自领兵,秦州只是佯攻,不消多少兵,只兰州麻烦,兵不多,不足以围困,但分兵太多,也会影响定远一路的战力,且万一为施仲嘉所灭,损失太大。这个……”
那谋士微笑道:“如今我军十四万,原有三万余的回鹘降卒……”
阿斯曼瞥他一眼,却笑道:“降卒如今也是我大夏兵马,不要总提他原先身份。大将岩卓受支河罗多年指点,战法精通,其手下兵将训练有素,个个英勇善战,兰州一路,正好由他担此重任。”
“太子英明!”
那边阿斯曼商讨定计,上下一心。这边平安却瞅着坐在子文右手,颐指气使,志得意满的吴启,满心只想揪他下来打一顿。
天晓得为甚么子文特意将此人请到兰州坐镇,还吩咐自家一定要保护周到,倘若都监大人上了战场,一定不要让流矢飞石伤了他的贵体。平安还要唯唯相应,满面欢喜答曰:正好跟随都监大人学学本领,便是求之不得。再随口捧几句都监大人文章锦绣,戎装威武,吴启口中谦逊,眼中却不无得意之色,看得平安越发一肚子火。
如今这军前商讨,明明子文胸中早有全盘计划,却要耐下性子大兜圈子,叫所有方案都自吴启口中说出,最后还要无比崇敬地请都监大人亲自坐镇兰州指挥……那吴启竟然也点头应允了!
好容易拍板定论,众人散去,平安再也挂不住笑脸,一头钻进子文的营帐,按捺住怒气,低声问道:“为甚么?兰州何等重要,他吴启万一……”
子文笑道:“你还信不过都监大人么?”
平安忍了又忍,没有将子文手中转来转去的令牌抢下来丢出去:“你我私下里便不要装模作样,如今这般布置,必定要个拿得出手的人坐镇兰州,才不会大军压境便乱了阵脚,以至坏了你的通盘计划。换他去渭州秦州都好,只有兰州,我不赞成。”
子文轻轻将令牌扣在桌上,慢条斯理推到平安面前,微笑道:“因此,我要用你一用。”
未几,阿斯曼分三路大军发动攻势。
右军攻秦州,山路难行,夏军又是佯攻,目的只在牵扯宋军兵力,不在夺城,因此行军甚慢,一直未能与宋军交上手。
左军攻定远。一路行军,阿斯曼小心谨慎,派十人一小队分散出去探查敌情,时刻警惕宋军的埋伏。便是如此,耐不住宋军熟悉地形,还是时常遭遇小规模侵扰。那些宋兵夜半放火,白天偷袭,一触即走,从不正式接战,只搅得夏军人人心烦意乱。再到后来,更有层出不穷的陷马坑、绊马索、陷阱、翻板、兜网、竹蒺藜、毒刺等物陆续出现,这回索性见不到大宋一兵一卒,却弄得夏军焦头烂额,各个咬牙,直恨不得将那些挖陷阱的人捉过来千刀万剐。最可恨的是,这些陷阱既多且密,还缠人之极,不晓得宋军做了甚么手脚,明明看着前路不远,夏军前哨却定要在这些陷阱密布的局促之地,绕树绕石绕荆棘……兜许久的圈子,才得以脱身。若不小心,在这些地方便会失陷不少人马进去。因此,这一路行军,便越发缓慢,故最早接战的,竟是兰州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