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般也就罢了,让阿斯曼无比心惊的是,一支如鬼魅般的宋军在沙州悄悄出现,竟似在沙漠中潜藏了许久,联合甘州回鹘的余部,自沙州向北进攻。这支军队地形熟悉,打法凶猛,便如蛰伏了许多年的猛虎,竟是所向无敌。
大夏的各个关隘,便在宋军这三路夹击中,陆续陷落。
大夏人口本就不多,阿斯曼领十余万大军攻宋,本土自然空虚,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攻击,夏境竟没有抵抗之力。
阿斯曼别无选择,唯有放弃定远的对峙,一壁阻击定远军的追袭,一壁迅速回师本土,打退宋军的攻击。
延州路途遥远,要尽快返回夏境,唯有鹰嘴关。
鹰嘴一战,已无法避免。
子文心中很清楚,这一战,是此番战役中最艰难的一环,也正因如此,他才要亲守鹰嘴关。鹰嘴胜,满盘皆胜,鹰嘴输,满盘皆输。
此时大宋西北军半数在夏境作战,守鹰嘴关的人非常少,不过五千余人,而这五千余人,须将基本没有怎样受损的十万夏兵拦在鹰嘴关外,等待宋军援军抵达,自夏军背后包围,才有可能歼灭阿斯曼的大军。
虽然鹰嘴关易守难攻,虽然阿斯曼不擅攻城,但此人下定决心背水一战时,鹰嘴关的守军还是很快便吃不消了。
夏军便似不要命般,用人肉做梯子,一个接着一个向城头上冲。先前自宋军手中缴获的投石车,也尽数用在了这里。无数火油弹雨点般向城中投去,城头守军顾上顾不了下,往往战斗正酣,被火油弹兜头击中,登时变作个火人,翻滚惨呼而死。
幸好先前子文曾经有过一次火烧鹰嘴关,因此夏人将鹰嘴关内全部建筑都改用石头,虽然火油弹不断投入城中,尚不致燃起无法扑灭的大火,但这般没日没夜地燃烧,还是烧毁了许多房屋,烧去了无数辎重,那几台千辛万苦运进来的投石车,也十之损其八九。
不单如此,子文身边的长弓弩手都调去了定远截击阿斯曼,此刻在鹰嘴,身边只有平安带来的百余长弓,和不到一千人的弩手而已。
失去大半远程攻击能力的宋军,仅仅靠滚木礌石,投枪火弹,靠倒火,靠投毒,靠城头的厮杀,抵抗夏军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为了守城,他们甚么法子都想了出来,无论怎样凶狠,怎样残暴,也毫不犹豫地做了出去。在这样的厮杀中,根本无所谓道义,有的,只是生死。你死我活,或者,我死你活。
奚吾指挥着兵士将一盆盆毒汁倾倒在夏军那些年轻的面孔上时,很难直视他们绝望的双眼。如今据守鹰嘴关的宋军,对夏兵来说,便是挡住他们回家之路的拦路石,是阻碍他们营救家人于水火的恶鬼,是侵略他们故土的敌人。他们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明知必死也要扑上来,因为在鹰嘴关背后,便是他们的家。
此时讨论这场战争孰对孰错,对一个个单独的人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能做的只有厮杀,没日没夜不要命地厮杀。
便是子文事先已做了周全的计划,面对夏军强大的攻势,还是有些吃力了。而且远远望过去,夏军大营那边不断地砍树,运进一个被高大的牛皮架子遮蔽住的所在,却不见任何一样物事运出来,也似乎是在准备着甚么,这也让他始终挂怀。
随着夏境内战况的不断进展,阿斯曼的进攻一阵紧似一阵,当王元威占领西平府的消息传来的当日,夏军终于毫无保留地展开了全面进攻。
数万人黑压压地在远处列队,夏军大营中的牛皮架子豁然打开,几十台巨大无比的投石车展露在宋军面前。
这绝不同于他们往日所见的投石车,它们高大、沉重、正面蒙着厚厚的牛皮,箭射不进,水泼不进,连平安的火箭射上去,也尽数被牛皮上涂着的白色物事滑开,燃不起丝毫火焰。
原本鹰嘴关地势不低,但这些高大的架子摆在城下,宋军竟只能仰望,完全看不到架子后面究竟有甚么。直到城头上落下第一波巨大无比的火油弹,无数厚重粘稠的黑油挂在城头各处,并慢慢流入城中,鹰嘴关到处燃起了泼天大火,子文才恍然明白——阿斯曼,是要用他携带的所有火油,将这里彻底化为炼狱。
夏军静静立在远处望着,步卒列于投石车之前,骑兵远远立在投石车之后,一动不动,望着无数划过天空的火油弹,淹没了整个鹰嘴关。
城中所有水龙都用上了,事先准备下的那许多水,只能保住人不会立即被大火烤成干肉,却没办法灭去这从炼狱中升起的大火。
奚吾绞尽脑汁,想了许多法子,指挥大家用灰去扑,用湿布去蒙,却灭得了这处,灭不了那处。众人都落得满头火灰,满面憔悴,嘴唇尽数干裂了,脸上手上的肌肤被烤得几乎没了知觉,所有地方都是滚烫的,呼吸艰难,似乎鼻管中吸进去的,也都是火。
子文拉着奚吾的手躲开一大坨被烧裂溅射过来的石块,苦笑道:“果然是天道循环,当年我烧鹰嘴关,如今阿斯曼来烧我。”
远处平安半身是火,急匆匆跑过来,扑通一声跳进储水池,精疲力竭地靠在子文脚边的池壁上,喘着气道:“这样不成,迟早会被烧成人干,天晓得他们还有多少火油!”
子文问道:“城中还有多少兵力?”
“不到三千,城头上根本立不住脚,将士们都躲到城下各个储水池附近了。西夏兵立在远处看好戏,根本就不打算攻城,看模样,是打算烧个几天几夜,等我们都化灰了再说。”
平安洗了洗脸,便张开双臂仰躺在池边歇息,满头黑发披下来,遮住了额角的刺青,却衬得他越发面红唇白,身上的袍甲被烧得多处破损,颜色还是很鲜艳。便在这样的围城大火之中,这个年轻的生命,依旧显现出了无比鲜活的色彩。
子文怜惜地蹲下身,摸摸他脸:“其实能拖这么久,足够了,渭州援军已与夏军后队接战,西夏疲惫之师,我军却气势正盛,且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又有天下无敌的长弓手辅助,我军必胜。只是……如今这般情势,说不定我等便要死在此处了,我与阿吾同生共死,了无牵挂,只可惜你这般年青……”
平安仰头看了看子文,忽然微微一笑:“也未必便死。”他湿淋淋从水中爬出来,拉着子文钻进角楼,指着楼顶被山石遮蔽住的那台投石车,道:“还有这个。”
“区区一台投石车,济得何事?”
平安拍拍身上的长弓,道:“我想过了,我们有长弓手,还有几架没有被尽数烧毁的飞鸢,如果可以将背着飞鸢的长弓手抛到空中,自高空下射火箭,便能绕开那些投石车上面蒙住的牛皮,直接引燃后面的火油弹。”
子文思索片刻,微笑道:“此计,可行。”
事不宜迟,三人分头行动。
平安去安排长弓手,因做这件事情的长弓手一旦出城,便再也回不来,不是死在夏军的箭雨中,便是死在夏军的刀下,便是能借风飘飞到别处,身上带的火把也迟早会烧毁飞鸢,身在高空中的人便多半会跌落地面摔死。因此,这样的人选很是艰难。
奚吾协助子文去调配兵员,准备借夏军火油弹燃起后的暂时混乱,出城与夏军本队厮杀一番。
诸事安排停当,本已陷入绝望的宋军陡然间士气大振。五名选出的弓手身挎长弓,背悬箭壶,腰间插着火把,立在众军之前,面目坚毅,目光中尽是泯不畏死之人的慷慨坦荡。
子文领着众军,向他们重重叩了三个头,目送他们一步步走上了火光围绕的角楼。
“茫茫瀚海,亲亲我家。
滚滚尘土,悠悠我冢!
朗朗日月,载归我魂,
浩浩苍穹,佑我大宋!”
低沉的军歌在众军中响起,这是送别,亦是永诀。死或许并不艰难,艰难地却是,要明明白白地选择死亡。
有勇气选择这条路的,都是英雄。
远望,天高云淡,城头,火光如血,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飞鸢,如火凤般,在熊熊大火中陡然间一飞冲天!
弯弓,搭箭,粗大的重箭裹挟着一串长长的火焰,自高空轰然而下。
夏军见到了那些恐怖的火箭,却来不及躲避了,投石车太过沉重,匆忙之间,根本挪不动,躲不开。转眼间,最大的那座装满火油弹的投石车便被空中射下的火箭准准击中,随着惊天动地的爆裂声响,火光爆起,巨大的火球四处激射,随即,一排排投石车相继起火爆炸。
地面上的箭支怎样也射不到空中,夏军眼睁睁看着高空中一枝接着一枝的重箭射过来,带着火,带着轰鸣,如一串惊雷,尽数对准那些带着巨大火油弹的投石车劈下。
不停的爆炸,投石车附近的夏军泰半被炸开的火球击中,火焰裹满全身,翻滚,嘶喊,挣扎,痛呼,最后终成一团焦炭。
火光不断蔓延,将乱纷纷的夏军彻底割成两段,前队被火拦在兰州城下,后队却被厚厚的火墙困死在了战场之外。
夏军一片大乱。
子文断喝:“陈青出阵!平安随我来!”
陈青应声而出,点两千骑兵冲出城门,截住慌不择路的夏军一阵砍杀。而子文连喊两声,却没有听到平安的回应。
他的心陡然间一阵狂跳,几乎是颤抖着望向远处,在那里,那个红衣红甲的身影,正手持长弓,如同神祗般凌驾在西夏军队的上空。
77.平安
此时夏军已几乎失去了控制。鹰嘴关下的夏军固然一团混乱,远望其后队,似乎也有变化。估计是古浪峡口夏军与宋军的对阵情势也颇为不妙。
最后的倚仗被宋军破去,阿斯曼再也不敢犹豫,匆忙挥旗令后队变前队,迅速撤退,骑兵尽全速从两翼突围,步兵则百人一小队结成战阵,拼死挡住宋兵。
夏人本就悍勇,留下的两千多人明知必死,更是百无禁忌。眼见得众弓手在空中无所凭依,随着风势缓缓下落,落点正在夏军的战阵范围之内,前后夹击的宋军却是鞭长莫及,帮不上一点点忙。
乱军纵横来去,夏军和宋军纠缠在一起厮杀,刀光过处,血肉横飞。在这等生死关头,却仍有不少人百忙之中看一眼那些慢慢下落的身影,那其中,最最鲜红的一点,便是太子势在必得的红袍将军,也是子文已为之肝肠寸断的平安。
一个又一个的飞鸢落下,转瞬间便被淹没在茫茫人海之中,便连点点浪花,都无有。
平安,也注定逃不开这个结局。
无数夏军向平安落下来的方向涌过去,涌过去,四面八方,重重叠叠。像一朵花瓣繁复的褐色花朵,越开越大,越开越大,张开刀光闪烁的怀抱,迎接那个将要跌落凡间的神子。
少年的面目越来越清晰,红袍红甲,面孔俊秀宛如好女,掌中一柄短剑却寒光凛凛,喷发出无尽的杀意。
在约莫丈许高的空中,平安反手割断自家与飞鸢之间连接的皮索,轻轻巧巧一个翻身,落在附近的一个高丘上。
朔风刚烈,吹得他长发根根飘扬,他只来得及遥遥对城头挥了挥手,便被迅速围上的夏军彻底淹没了。
子文的心已然痛如刀割。
他甚么也做不了。
陷在这样的乱军阵中,空有百般勇气千般智谋,也抵不过无穷无尽的刀枪。
黑色的宋军,褐色的夏军,团成一朵又一朵黑瓣褐蕊的花朵,盛开,又衰败,再盛开,再衰败……每一次盛开,每一次衰败,都伴随着刀光血影,人喊马嘶。在这样的乱阵之中,每一个人都那样渺小,也都那样的伟大。为了他们各自的理想,为了他们各自要保护的亲人,为了他们心底最深处的渴盼,无惧无畏。
火势越烧越猛,城下褐色的大夏兵卒也越来越少,那个高丘附近,却层层叠叠始终围着无数人。这朵渴望了许久的杀戮之花,一旦拥抱住美丽的红蕊,便再也不肯松开。
陈青亲领了约莫两百人的一支骑兵,一马当先向那个高丘冲过去,当者披靡,如钢刀,如利刃,直冲过去!褐色的夏军战阵被恶狠狠剖开,如翻卷的皮肉,带着血色,带着死亡的尖叫,向两旁跌落。
陡然间,高丘上那朵厚重的褐色花朵毫无预兆地灿然开放,中间一点鲜红的花蕊如艳阳般刺人眼目!
平安!
他通身俱是红色的,分不清是袍,是甲,还是血。
他站在高丘之上,后背扎着两支长枪,右臂已不见了,左手横剑当胸,一张雪白脸孔溅满了鲜血。
他居然带着笑。
他说:“怪道甘松那时那样轻松,原来若死得心甘情愿,竟是件快活的事。”
褐色的花朵重新闭合,重重叠叠盖住了那一点鲜红。
高高的城墙之上,奚吾默默站到子文身边,伸手扶住他不断摇摆的身躯。子文侧过头看他,眼神有些茫然。
他轻轻道:
“我答应为他修一次鬓角,可是,还不曾动手。”
永远,永远,也来不及了。
那一句承诺,终成泡影。
那个令人既爱又恨的孩子,永远,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爹爹死了,你永远忘不掉,我死了,也要你永远忘不掉。”
平安写在角楼墙壁上的这行大字,歪歪扭扭,却横行霸道,占据了几乎整整一面墙,便如他这个人一般,不管不顾,要怎样,便怎样,伦理道德,法律军纪,在他眼中,甚么都不是。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存了必死之心,跟在子文身边,不过是寻找一个死在他眼前的机会。
这样坏的一个孩子,便死了,也要在子文心中投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可是,可是……这样坏的一个孩子,却让人永生永世也没法子忘掉。
看守投石车的兵士跪倒在地,手中捧着半块带血的竹牌哽咽道:“小将军……说……要将这块令牌……还给大帅……说他……先前欠下的……已尽数还清了……”
子文托住这半块竹牌,胸口犹如被剜去了一个大洞,冰冷,剧痛。他的手指在发抖,他的身子在发抖,他面前的那行大字,每个字都让他发抖。
奚吾慢慢走上前,将子文紧紧抱在怀中,泪流满面。
同年九月,王元威攻克银川,西夏国王胡里紧闭皇宫大门,举火自焚。
同年十一月,岩卓降宋,甘州回鹘余部从此归入大宋的统治。
丁卯年四月,张同在延州城外大破夏军,斩敌六万余,斩西夏大将三人,擒两人。
同年六月,阿斯曼领余部两千余人被围困于云州城北的尧山之中,力战而死,西夏降宋。
同年七月,大宋西北军大帅施仲嘉在延州身染重病,不治身亡,年四十六岁,遵其遗愿,将之遗骨葬在鹰嘴关外的高山之巅。
同年八月,大宋得胜班师,王元威等皆受皇封。
这一场历经数载的大战,终于落下了帷幕。
战功赫赫的一代战神施仲嘉,英年早逝,带来了多少遗憾,也带来了许多传说。
有人说他是军神转世,有人说他是天王历劫,有人说他来到这个世间,只是为了打赢这一场大战,便重新回归天庭。
然而时光总是无情的,怎样的英雄,一旦死去,也耐不住风吹雨打,时光流逝。这些传言终于渐渐低沉下去,终至无有。
多年以后的史书上,便只剩了那样简单的一笔:“甲子之战,大帅施仲嘉殁,副帅王元威领军破西夏,封枢密副使。”
施仲嘉其人,在这世间留下来的,只有那些参与过这场战斗的人心中的印记,还有在西北一代代口口相传的那些故事。
以及,王元威手中悄悄珍藏的一本厚厚的卷册,记录了施仲嘉毕生所有的战例。
多年后,大辽东丹王薨,第二年,辽宋再起争端,年近五旬的王元威提刀重上战场,巡营时,却在军医营中见到了一个让他无比熟悉的青衫背影。
他扣住那人肩头一拉,那人回首,颇为年轻的面孔上绽开一丝宽容的笑意:“大帅有事?”
“……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