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军到了城下,岩卓并未急于攻城,而宋军见到夏军大军陈于城下,也不出城迎战,只四门紧闭,免战高悬,任夏军在下面高声喝骂,权当没听到。岩卓望着这座巍巍坚城,踌躇许久,终于在城下五里外安营扎寨,布置兵马,将兰州围了起来。
宋军便也任他围。城周的村落空空荡荡,无人无粮无鸟兽,竟一股脑被搬去了兰州城里,只留个干干净净的城周与夏军,随他挑拣合意的所在扎营。
如此这般两军对峙了几日,夏军不敢攻城,宋军也不出城迎战,竟是相安无事,岩卓却渐渐生出了几分疑心。这偌大的兰州城,城头上旌旗招展,竟然见不到多少守城的军士,城头上站岗放哨的,四门加在一处,只怕也不到两百人。
为甚么人会这样少?是空城计?还是故意示弱,引他攻城?
再看下去,偶尔还有个紫红袍子的大官儿在城头晃一晃,出现时无数手持盾牌身背长弓的亲兵将之护卫周密,身边还如影随形般跟着那个射伤过太子的红袍将军。便是这般仍旧迅速下城,似乎不敢在城头久留。传说那个红袍将军是施仲嘉的义子,有他随身保护,还有无数长弓手环绕,又着紫红袍,此人八成便是那个施仲嘉。
既有他在兰州城,这城中,便定有重军把守,只不晓得为甚么他迟迟不出城迎战,却在等甚么?
不说岩卓在这边百般思量,心中忐忑,那边西北军都监吴启吴大人坐在城中,更是心慌得厉害。
施仲嘉竟然调走了兰州绝大部分的兵马,满打满算只留了三百来人在城中,刚发觉这一点时,吴启简直惊慌失措,便要弃城自南门逃走,还不等他有所动作,那个施清却将一柄冷冰冰的刀子放在了自家颈项上,柔声道:“末将奉命保护大人,断不敢让大人离开兰州,以致有所伤损。”
吴启惊得后背尽是冷汗。
这个素日里巴结奉承无所不用其极的施清,冷下面孔竟然这般可怕,他的刀锋上散发着洗不去的血腥气,他的眼中同样满是刀光。
此人,当真会一刀砍下来的!
每日被迫上城头巡视,都会让他两股战战。城下便是那几万可怕的夏人虎视眈眈,只要开战,兰州决计守不住,而自家这等身份,一旦落入敌手……背后施清轻轻咳嗽一声,却让他浑身乱颤,忙不迭往前走,一步也不敢停留。
只这样,其实也就罢了,让吴启欲哭无泪的是,某日傍晚,城头守军发现有三个夏军细作潜到了兰州城下,探听城中虚实,施清竟然威逼他领人出去,将那三人擒回来!
出战便出战了,左右己方人数虽少,对付区区三人还是不在话下。谁晓得跟在身边的人竟全不卖力,任那三人左右开弓一轮急射,只是纷纷躲避,却不肯还手,害得他都险些中箭,还被那三人夺路逃了。
吴启悻悻然返回城中,施清居然早领了百余骑在城门里守候,见他无功而返,竟是笑容满面,拍拍他肩,夸奖道:“大人做得好。”
随即着人看好他,自行领兵闪电般冲出城门,直扑逃亡中的三人而去。
那三匹马跑得甚快,一路急追,还是被他们跑到了离夏军大营不到两里的所在。平安一声唿哨,众骑纷纷摘弓搭箭,箭如飞雨,去如流星,箭支所达,竟比常人远出将近一半,那三人还来不及还手,便被射倒马下,二人当场身亡,一人受伤倒地,辗转难起。平安策马过去,弯腰伸臂将那人拎起来,倒剪双臂横放鞍前,领着众军便向兰州回转。
这是一场小规模的战斗,充其量不过是两军对垒时的一点小小冲突,然而战斗地点未免太过接近夏营,岩卓盯着几乎近在咫尺的红袍将军,心中不由火烫。
此人便是伤过太子之人,又是宋军中的重要人物,倘若能擒了他到手,太子定然欢喜。若藏在城中,固然只可远观,如今却孤军深入夏军大营附近,正是天赐良机!他身边那百余人,身手再好,也挡不住千军万马!
岩卓当机立断,调了几千人马便围了上去。然而毕竟不能过分逼近,这些宋军的长弓太过凌厉,通夏军满营,没一个能射到那样远距离,贸然接近者,尽数被射翻落马。岩卓便只命人慢慢围上去,不断出兵袭扰,引宋兵射箭,旨在耗光他们的弓箭,再出手擒之。
宋军似乎也发觉了夏军的意图,射出的箭支却稀疏了起来,偶尔有夏军小股突前,那边也只懒洋洋射那么一箭两箭应付应付。不仅如此,竟连马速也降了下来,竟是不急于逃回本城的模样?
这样一来,实是出乎岩卓意料之外。他望着那些任马匹小跑着,如踏青般悠闲的宋军,再看那个领头的红袍将军,竟索性连弓箭都背回了身上,两手空空,全无防范,不禁满腹疑窦,却挥手令夏军停了下来,只派了两人突前,探探虚实。
那些宋军依旧懒散地闲晃,目不斜视,小声说笑着,似乎根本不曾发现逐渐靠近的两名夏兵,更没有注意身后那几千虎视眈眈的夏军大队。便在那两个夏兵稍稍放松警惕心之时,那红袍将军却霍然转身,不知何时已长弓在手,连珠箭出,箭无虚发,支支正中眉心,沉重的箭支瞬间掀去那二人的一半头颅,鲜血飚出,那二人竟几乎同时撞落马下!
75.定远
摔在地上的二人奇怪地扭曲着,身周,许多红红白白的物事流淌开来,衬着只剩半个的头颅,竟让这些见惯了生死的人心中生出了无数寒意。
不怕死,却怕死得如此可怖。
而那个始作俑者,却单手持长弓,弓梢指着一众夏军,带着几乎可说得上是明媚的笑容道:“休跟在我后面探头探脑,惹我心烦,一箭一个,尽数杀了。”
语声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他背好长弓,拨转马头,施施然又向兰州城而去,宋军一言不发陆续跟上,竟视那几千热血沸腾的夏军于无物。
这是何等的蔑视,如此直言相辱,都是血性汉子,怎生忍得下?岩卓的手按在腰间刀柄上,已有些微微发抖。
是的,这是耻辱,面对这样的耻辱,随便哪个都会忍不住冲上去以死相拼,然而他是大将,他要为身边这些儿郎们的性命负责。太子派他区区三万来攻兰州,甚么居心简直昭然欲揭,只是太子可以无情,他却不能对这些跟了他多少年的儿郎们无情。这些儿郎已没了故土,只有这般在一起,相依为命。让他们好生活下去,便是他此刻最大的责任,在这样的责任之下,绝不能为逞一时之快,枉送了他们性命!冲上去固然解恨,却只怕,正中了那红袍将军下怀。
联想起先前望见的情况,先是城头兵少,继而那守城的大官在城上巡视,看神情动作总是颇为畏惧,随即这红袍将军又为了三个探马亲自犯险,且他身处险地,分明命在顷刻,却依旧这样口气狂妄,便似毫不在意夏军的威胁,简直就是在引诱夏军进攻!这一切在此时看来,都指向了一个可能:诱敌深入。
岩卓松开了刀柄,撤兵回营!
只要围住兰州,将宋军大部牵制在这里,便是完成了太子的命令,其他的,怎样都不重要。
平安回首望了一眼,忽然甩手射出一支劲弩,直取夏军大旗,端端正正射中旗索,大旗呼啦一声滑落地面,却蒙住了旗下几名夏兵,在那里枉自挣扎。他仰天大笑,唿哨一声,带着众骑加速,纵马踏风,昂然前行,一路毫无阻碍地回了兰州城。
进城后,望着城门后面如土色的吴启,平安的心情竟是好极了,忍不住过去摸摸吴启的脸,柔声道:“大人此番辛苦,从此兰州就交给大人把守,你不出城,夏军绝不会攻城,只要你乖乖的,保你性命无虞。只是守城乃大人自家选下的,皇帝那边如今也晓得大人的安排了,大人万万不可轻离,不慎被门口的刀子撞落了头事小,落个满门抄斩就不好玩了。”身边一人微微一笑,却手持卷册提笔记下最后四个字:计名空城。
他与平安相视一笑,便结伴策马出城而去。
按下兰州这边不提,且说阿斯曼行行重行行,一路小心来到定远寨,果不其然遭遇到宋军的伏击。
最令阿斯曼吃惊的是,定远的宋军竟足足有好几万!开战之前分明探听过,整个兰州也不过五万的守军,如今宋军要分兵守兰州和秦州,却从哪里变出来这许多兵马守在定远?
接战伊始,夏军将近十万的军队就遭遇到宋军骑兵自侧面的猛烈冲击,宋军身披重甲手持盾牌,连马身上都披着厚厚的战甲,挥舞长枪不顾生死地冲入夏军大队,将夏军分割成数个部分。阿斯曼将计就计,令夏军结成五个方阵,结鱼鳞阵前进,方阵之间互相掩护,破开宋军的围困,仗着骑兵的马速快,直击定远守军的中央腹地。
远处只见黑压压一片宋军,结成一个巨型方阵,手中盾牌林立,似乎要靠重步的力量拦截夏军的冲锋。但阿斯曼经历过渭州一战,已不敢想宋军会采取如此简单的战术,因此令骑兵冲锋时随时留神宋军埋伏。幸好此时风向西北,不怕宋军用毒,只消留神他的弓弩即可。
果不其然,冲不多久,宋军两翼便有无数长弓手自深壕中站出,重箭破空,纷纷如雨下,射向夏军骑兵战阵。
宋军的长弓手是阿斯曼最为头痛的,射程极远,且破甲能力极强,在远处就给夏军带来不小的威胁。幸好夏军人多,只要盾牌封锁严密,损失便不会很大,即便死伤一些也不影响大局,只这般冲过去,便踩也将那些宋军踩死了。因此阿斯曼便不犹豫,命骑兵以盾护顶,加速前冲!那些长弓手的重箭总是有数的,只要箭雨稍疏,便可突破长弓的封锁,直扑宋军中军!
谁知冲不多久,重箭倒是停了,却换做了连弩!
雨点一般的弩箭平平射中毫不设防的夏军骑兵胸口,登时射翻了不少外围骑兵。阿斯曼不由得大为光火,宋军从哪里调来的这许多弓手!看这弓弩的数量,宋军弓手起码在两万以上,莫非通西北地区的弓手都集中在此处迎击了不成?
欲变阵向两翼冲锋,先破其弓手再战重步,却被身边谋士劝住了。此地地形复杂,宋军两翼均背靠小山,面前将近两余里的范围内都有铁光微微闪烁,定是埋下的铁蒺藜无疑。且长弓手都藏于深壕,直露半身,天晓得深壕中是否藏得有宋军天下无敌的床子弩?若贸然冲击,只怕会重蹈渭州覆辙,不若当机立断,侧翼变前锋,前锋变侧翼,自宋军背后迂回,攻其中军缺乏防护的后翼。
阿斯曼点头答应,分轻骑两万,结锥形阵,以雷霆之势扑击宋军背后。便在此时,陡然间烟尘大作,滚滚风沙自夏军背后卷了过来,很快便将宋军战阵笼罩在一片茫茫沙尘之中。迂回至宋军背后的夏军轻骑迎面被大风吹得睁不开眼,却听得宋军阵中刀枪鸣响马匹嘶鸣,隐隐然有无数步卒前进的声音,听来竟有五万之众,且两侧丘陵地中,也能听得到无数刀枪互相撞击的声音,分明藏有伏兵!
领头的夏军将领惊得脸色发白,这莫不是落入了宋军的埋伏?
夏军无不在施仲嘉手下吃过大亏,别说这样的埋伏,便比这更诡异十倍的埋伏,只怕是施仲嘉也弄得出来。那将领哪里还敢前冲,一挥手,领着手下轻骑斜刺里冲了开去,竟是不敢向宋军阵中攻击。
阿斯曼听说宋军势大,也觉心惊,一时摸不清宋军的安排到底怎样。难道施仲嘉当真打算在定远这里决一死战,将重兵尽数集结此处?他又怎么晓得自家会佯攻兰州,实攻定远?
犹豫中,他却不敢贸然进攻了,收兵回撤,在定远寨北安营,只想等这漫天风沙过去,探探宋军虚实再说。
阿斯曼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他等到的头一个消息,竟不是定远的宋军人数多少,而是鹰嘴关的陷落。
鹰嘴关关门紧闭,城头宋军大旗迎风飘扬。中军帐中,子文立在奚吾身后,扶着他手中的笔,微笑地在卷册上写下两个字:玄襄。
“玄襄,所谓疑众难敌而已。兰州如是,定远亦如是。今尽调秦州兰州乃至定远大部分兵力奇袭鹰嘴关,侥天之幸,夏军竟毫不防备,我军现于城下时,夏兵居然尚大开城门,埋锅造饭,以致我军轻松破关。这其中,领兵的陈青功劳不小。”
平安却哼了一声:“若不是你硬将我留在兰州,换我领这支兵,便说不上是谁的功劳大。”
子文拍拍平安的头:“又说孩子话。你的性子张扬跋扈,天不怕地不怕,兰州行空城计,便须这等气度才可震慑敌人,除你之外,不做第二人选。而陈青性格绵里藏针,锋芒不露,潜行之兵由他带领才是大佳,怎是随便换个位置就行的。”
平安撇撇嘴:“这又是用人之长罢。”
子文忍不住笑:“对,你学得真快。”
奚吾吹干卷册上的墨痕,合拢了收好放在书案上。却反手捶了捶腰,蹙眉道:“这一路匆忙追过来,快马加鞭,小官人又催马一阵紧似一阵,着实倦得紧。你二人精神倒好,我却不成了,要去睡一忽,有事叫醒我便是。”
子文笑着允了,忍不住叮嘱奚吾好生歇息,又目送他出帐而去,目光中尽是依依不舍。平安小声道:“才几日不见,便这样舍不得,怎不见你叮嘱我好生歇息?”
子文失笑:“我叮嘱你,你肯去歇息么?自跟着我,直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缠在我周围,便如个孩子一般,兰州之战,要不是我答应让先生陪你,你还不肯去。真是奇怪,你前些年都没这样缠人,却从几时变成这样磨人精?”
平安神态有些黯然,低声道:“此战一了,你们便要走啦,再不缠,今生也没机会了。”
子文拍拍他的头,目光中尽是宠溺,柔声道:“陪我出去走走。”
平安挑开帐帘,与子文携手出账,仰望城头大宋军旗猎猎招展。掌中子文的手光滑微凉,掌心却已有了几丝暖意,他忍不住心中一酸,却小声恶狠狠道:“总之今番无论战况如何,你在哪里,我便跟去哪里,这回再休想抛下我一个。不答应,我便杀了你心心念念的先生,再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子文放脱他手,拂了拂平安额发,笑道:“已将而立,还这般孩子气。先前福娘与王家联姻未成,我总觉遗憾。恰好元威有三妹及笄,美貌多才,雅擅音韵,性情也颇为温柔,与你恰是天生一对,战后我便与你下聘书过去,如何?”
平安一把握住子文的手,牢牢按在自家胸口,胸甲冰凉,冰得子文手臂上起了一阵阵暴粟。子文方要回夺,平安却轻声道:“叔叔……我今生,这里只有一个人。旁人再好,于我来说都是粪土。你不要我缠着你,在此战之后,我便决不再纠缠,放你二人去逍遥,你却不用费心安排甚么婚事。当真逼我娶,我也会来一个杀一个,绝不留任何人在我身边。”
子文长叹一声,撤回手拍拍平安肩膀,柔声道:“好平安,我不逼你。你不爱成亲,便不成亲。我与先生隐居后,也会时刻守望你的消息,只要你平平安安过这一生,我于愿已足。”
平安目不转睛盯住子文双眼,轻声问道:“我这一辈子都不乖,只怕以后也不乖。你离开后,想起这样的平安,会是快活多些,还是不快活多些?”
子文一怔,笑道:“如今你已改过,我心中自然是快活多些。”
平安忽然回手摘下长弓,弯弓搭箭,一声轻啸,长箭带着震耳的破风之声激射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竟牢牢钉入了远处城砖的缝隙之中。他回头灿然一笑:“听你这样说,我真是快活。”
烈风吹过,吹得他长发飘扬,乌发红唇,嘴角含笑,眼中满是光彩,竟依稀显出几分少年时的鲜活灵动,一身红甲手挽长弓,却又带着浓浓的杀气,好似一朵带着晨露的蔷薇,多刺,而美丽。
子文理了理平安的长发,微笑道:“鬓角长得很了,几时空下来时提醒我,我与你修修。”
76.鹰嘴
对阿斯曼来说,丙寅年的春天简直糟糕透顶,坏消息竟是一个接着一个。先是鹰嘴关失陷,继而西凉城被宋军趁夜乘着飞鸢投入城中,杀了守将,夺了城池。而宋军大将王元威更是自延州领大军入夏境,一路过关斩将,直逼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