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他这种单纯孩子,只要吃好玩好,不被打骂,日子就已经好到天上去了,那一丁点儿细腻情绪转头就忘了。便这么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地慢慢长大。
雨季的时候,小云装病翘课和虎子上山采菌子。这阵子下雨,他们都没怎么出来玩,早憋坏了,如今有机会,就象从笼中放出来的鸟儿一样,一路疯玩,不知不觉走到了山林深处。
两人玩累了,在一棵大树下休息。
小云仰着头望着头顶的树冠,道:“虎子哥,你听小鸟叫得多好听。是不是杜鹃?”
虎子仔细听了一会儿,摇头道:“我听不像。”
“我觉得是。”
“我们爬到树上去看看。”
虎子放下背箩,撸好衣袖蹭蹭就往树上爬。没几下就爬到树冠处,果然有几只小鸟停在枝桠间。
他够着头看了一眼,“哎,你说对了,真是杜鹃。”他转过头见小云正攀着树干向他这边爬。
小云才学会爬树,没有虎子胆大熟练,颤巍巍地挂在树枝上,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了,一点儿凭借都没有。忍不住往下看了一眼,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虎子对他伸出手,鼓励道:“别怕,慢慢挪过来,我接着你。”
小云定了定神,咬着牙一点点朝虎子挪过去。好不容易抓住虎子的手,他刚刚松一口气,身体就失去重心斜斜地摔下去。虎子吓坏了,只凭着本能死死拽住他的手,被拽着掉下树。
他们爬的这棵树位于一个很陡的斜坡边。两人身体甫一落地,便顺着斜坡往山下滚。虎子的第一反应是要保护小云,不能让他受伤,不管是落地时还是滚山坡时,他都将小云紧紧护在怀里,自己就跟个肉垫似的,结结实实地被坚硬的泥土砾石摩擦了一路。
等他们在一处山洼停住时,虎子无力地放开小云。小云从他怀中滚出来,惊魂未定地看着虎子。虎子的衣服全划破了,身上都是擦伤,有些严重的地方血肉糊着土渣,惨不忍赌。
小云抖着手推推他道:“虎子哥,你……你没事吧?”
虎子感觉全身的筋骨都错位了,稍微动一动就钻心疼。
他哼哼道:“痛……痛死了。”
小云忍着眼泪问道:“哪里……哪里痛?”
“到处。”
小云的眼泪哗哗往下流,哽咽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没事。躺一下……”话未说完,人已经昏了过去。
小云哭了一小会儿,止住哭泣,抬头环顾四周。他们身在山腹里,四周除了被风吹得哗啦作响的树木,就是高耸的岩石山崖。求救是不可能了。眼看天色越来越阴沉,马上要下雨了,虎子又浑身是伤,必须赶快回家。他迅速辨好方位,擦干眼泪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把虎子背在背上,用腰带将两人紧紧地捆在一起,打了个死结。
他背着虎子吃力地往村子方向移动。走走停停,好不容走到了来时的小路上,汗水出了几身,两条腿不听使唤地晃动颤抖。他紧咬着嘴唇,不断在心中给自己鼓劲。好几次摔倒在地,尖利的石块把他手掌、膝盖磨烂了,有些甚至刺进下巴。但是,把虎子安全送回家这个信念硬是支撑着他又走出好长一段路。
天边的乌云一团团聚在一起,翻滚着向地面沉沉压下。远处隐隐传来细碎的声音,随着声音逐渐变响,山林开始微微颤动。小云正在惊疑不定,突然一片阴影罩在头顶,随即身体一轻,他和虎子被人拎起来。
“娃儿,泥石流来了,不想活了吗!”耳边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一个灰衣人正把他们扛在肩头,脚踩树枝在林中飞纵。
耳边风声呼啸,树木快速的向后移动,轰轰的声音越来越响,看得见远处黄色的泥土如波浪一般席卷而来——山土夹杂着大量泥浆和树木,势不可挡、奔腾而下。
灰衣人嘟囔道:“糟了!两个小娃恁重!”
小云感觉移动得更快了,简直像飞一样。
眼见前方有一棵参天巨树,灰衣人大喝一声:“抓住了!”整个人纵到空中,把他们两个抛向巨树。
小云脸朝下,四手四脚得扑到树冠上,死命抱住一根很粗的枝桠。
石块、泥浆、断木急速冲下,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像一只张大嘴的怪兽,将所过之处的所有东西吞噬。
小云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不让自己掉下去。他知道,此时此刻,虎子的命和他连为一体,稍稍一点虚弱都会送了两人的命。他要保护虎子!保护他在世上最亲的、最喜欢的人!
手掌磨破的地方传来钻心的疼痛,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落,嘴唇被咬得稀烂,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完全是提着一口气才抱住树枝。
这时灰衣人伸手过来,把他提到树冠处趴着。他攀在旁边,神情却一派轻松惬意。
他笑着问道:“怕不怕?”
小云摇头道:“不怕!”
他确实不怕。因为他一颗心都放在虎子身上,只要虎子还在,他就不会怕。
“小娃儿不错啊。”他扭过头望着小云道。
在视线接触到小云的脸时,他愣了一愣,奇道:“咦?”然后仔细将小云打量了好几遍,严肃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第六章:月下拜师
虎子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家的床上。周身如散了架一般,每根筋骨都是隐隐作痛,但是他换了干净衣服,伤口都包扎好了。小云毛茸茸的大脑袋正靠在他肩头。他想坐起来,刚一动,牵得左腿撕心裂肺地痛。他惨叫一声又倒回床上。
小云听见动静,马上睁开眼睛,仰头对上虎子呲牙咧嘴的脸。
他一个激灵坐起来,使劲揉揉红肿的眼睛,惊喜地大叫:“啊,你醒了!娘、爹,虎子哥醒了!”
虎子娘从外间小跑进屋,扑到儿子身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哽咽道:“你总算醒了!急死娘了!你怎的这么不小心,山里发泥石流,你差点把小命都交代了!”
小云皱起小脸,露出万分内疚的表情,低着头道:“对不起。娘,都怪我害了虎子哥……”
“好了,好了。虎子没事了,他娘就少说两句。”虎子爹打断小云的话道。
虎子搞不清状况,困惑地问道:“怎么回事?什么泥石流?”
小云擦擦眼角的泪水,解释道:“你摔晕了以后,山里发泥石流,幸亏遇到一位采药的高人救了我们。你的腿摔断了,头也摔到了,不过那位高人已经看过,给你开了药方。他说你静养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好起来。”
虎子懵懵懂懂地道:“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我左腿疼得厉害。”
虎子娘拿衣角拭去眼泪,叹道:“虎子,你运气真是太好了,这次能遇到高人。以后可不能乱玩了。虽然你是为救小云受的伤,可是你这个样子小云多难受,知不知道?他守着你都一天虎子爹佯怒道:“你这个死孩子,山里能随便进吗?这次差点害了自己和小云!”
小云忙拉住虎子爹的衣袖摇晃,撒娇道:“爹别说虎子哥了。都是我不好,是我缠着他进山的,不管他的事。”
虎子爹摸摸他的头道:“好好,不说了。”
而虎子在听了小云求情的话后,特别不好意思,诚恳地道歉:“爹、娘我错了,再不敢了。小云,对不起。”
小云正要说话,忽然听见虎子肚里“咕咕”地响,自己的肚子也跟着叫起来。
虎子娘笑道:“饿了吧?我这就去做饭。”
爹娘出去后,小云把虎子扶起来靠坐着。虎子见他手掌上缠着布条,关切地问道:“你也受伤了?”
“嗯,只是受了点儿皮外伤,没事的。”他垂着头答道。
虎子拉过他的小手,心疼地问道:“痛吗?”
小云摇摇头,眼圈红通通的,哽咽道:“你伤成这样,不知比我疼多少倍。”
虎子摸着他布条外的手指道:“我皮厚,不疼。”
小云扑到他胸前,因为知道他前胸也有伤,所以只用额头虚虚地抵着,呜呜哭道:“虎子哥,你对我真好!我好害怕,你要是死了怎么办?”
虎子笨拙地拍着他的背脊,安慰道:“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你是我媳妇儿,我当然要对你好。”
等小云止住哭泣,他又问道:“救我们的那位高人呢?我要给他磕头谢恩。”
小云犹豫了一小瞬,轻描淡写地答道:“他走了。”
“啊?走了?”
“他是高人,当然是来无影去无踪。话本里都这么写的。”
“喔,也对。”
小云转移话题,和他说别的事,虎子很快就把谢恩给忘光了。
很快,虎子娘端来粥饭,两人风卷残云地全吃光了。晚上小云非要替虎子擦身,活儿干得一点不比虎子娘差,让两位家长安慰极了。
小云趁虎子不注意,把一颗丸药碾碎在药碗里喂他喝下。没一会儿,他就睡死过去。
小云听听大人们都睡熟了,就悄悄从后窗翻了出去。
在虎子家背后的一个山坳里,灰衣人正盘腿坐在地上,听见小云的脚步声,徐徐站起身,道:“他醒了?”
小云跪倒在地上道:“多谢邢叔救命之恩。”
灰衣人扶起他,笑道:“公子这张嘴真是甜。难怪那家人待你那么好。”
小云面色沈郁道:“他们待我好是因为心性淳朴,没有私心杂念。”
灰衣人捋着颌下长须,不置可否。
“邢叔既然没走,就是答应我的要求了?”
“哈,公子说得轻巧,我若答应可是欺君之罪。”
小云又跪在地上,凄然道:“我是被人追杀才逃出来的。我若回去也许就是死,请邢叔放我一条生路。”
灰衣人微微眯着眼道:“齐远已经伏罪,你还怕甚么?”
“齐远是受人挑唆。挑唆之人才是真正想置我于死地的人,可是到现在也没人知道此人的身份,我有何安全可言!而且娘曾对我说,父……那个人一直忌惮外公,所以外公也是保护不了我的。我只能靠自己。”
小云说完,仰面望着灰衣人,一双眼睛泪光闪闪,硬是忍着没落下来。微蹙的眉头和紧抿的嘴角显示出一种孤注一掷的不屈。明明是童稚天真的面容,却染上了成年人才有的忧患,和拼死一搏的决绝。
灰衣人心头一颤,顿时软下心肠。弯腰把他扶起来,认命道:“罢了罢了,谁叫我邢冬一身好武艺却找不到合适的传人,你又是个根骨绝佳的练武奇才。真把你弄回京城,以你的身份我也不可能收你为徒,我也只得欺一回君了。”
“多谢师父成全。”小云又要拜倒。
邢冬止住他,笑道:“不用了,我今天已经受了你两拜。我随性惯了,不必搞那些俗套的拜师礼。你要真心拜我为师,就给我好好练功学艺。”
小云笑嘻嘻地答道:“谨遵师命!”
当下邢冬从基本功开始教。小云果然是练武奇才,一点就通,一学就会。让邢冬颇是满意。
练了完功后,小云欲言又止,期期艾艾地站在师父跟前。
邢冬笑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小云小声道:“虎子哥的伤真的无碍了吗?”
“骨头是接上了,好好将养,行动上不会受影响。就是天阴下雨会受些苦。”
小云垮下脸,忧虑地问道:“没办法根治了吗?”
邢冬沉吟了一瞬,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交给他,道:“这是天玑阁最好的外伤药,接骨续脉最是有用,算是为师送你的礼物。你包药的时候给他包上,平时服食一丸,伤处复原后会少受很多苦楚。”
小云兴高采烈地道:“多谢师父!”装好药后又补了一句:“我以后会报答您的。”
邢冬撑不住笑道:“说什么报答,真是个孩子。”
小云告别邢冬,悄悄潜回房间,在虎子身边躺下。
小云伸手搂住虎子的腰,将头靠在他肩膀上,悄声道:“虎子哥,师父答应替我隐瞒行踪了。我还可以陪着你,你要赶快好起来哟!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和你一起做。”
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他勾起嘴角,笑着进入梦乡。
第七章:无奈别离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虽然有邢冬的秘药,虎子还是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可把他憋坏了。平日常常带笑的圆脸都快皱成包子了。所幸小云一直陪着他,每天给他抓蟋蟀、捉鸟,甚至有一次还钓了一只乌龟。
为了陪他,小云连学堂都不去了。这孩子倔起来比虎子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管虎子爹娘和夫子如何劝说,他非要留在家里陪虎子。后来夫子实在没办法了,又舍不得这么聪慧的学生,硬是放了学来给他开小灶。
两个小孩想方设法地找不用动脚的乐子。有一天,他们找些木头来刻着玩。别看虎子其他方面不行,刻东西还挺有天赋,给他捣鼓捣鼓,还刻出些像模像样的小动物。他给自己刻了一只小老虎,给小云刻了条小龙——虽然看起来比较象蛇,小云还是喜欢得不行。
“虎子哥,你刻得龙真可爱!”
“嘿嘿,你喜欢就好。”
“你把他送给我,是不是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不是男的和女的互相送吗?”
“不是不是,是夫妻之间互相送的。你不是说我是你媳妇儿吗?”
“喔,好吧。你不嫌丑就送你当定情信物吧。”
“谢谢虎子哥。”
小云扑到他身上使劲亲了一口。让虎子怪不好意思的。
小云郑重其事地在龙头上穿了孔,又让虎子妈打了一条漂亮的络子,挂在腰带上,好像富贵人家戴的玉佩一样。虎子见他这么珍重,心里挺高兴。
好不容易养好伤,虎子简直是欢呼着跑出屋的。虽然有一点点跛,但是并不影响行动。又养了一段时间,好得和没受伤之前一样。爹娘和小云总算放下心。
两个孩子这样无忧无虑地又过了两年。虎子长高了一大截。小云也蹿得飞快,以前才到虎子肩膀,如今都到眉间了。
小云每天晚上都悄悄跟邢冬学武功,两年多的时间学了大半,若真去江湖上行走,也算得上是二、三流的高手。
这天晚上,小云又溜出来见邢冬。
“徒儿,我今天接到一个消息……”邢冬犹豫着该怎么往下说。
“是关于我的么?”
“嗯。你舅舅抵御大顺时殉国了。青海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今卧床不起。皇上为了安抚他,正在全国寻找你的下落。天玑阁的四位护法都接到寻找你的任务……这次怕是瞒不下去了。”
几句话宛如晴天霹雳,小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面色变得雪白。他对舅舅和外公没有太深的映像,所以舅舅命陨、外公病重他都没有太多感觉。他害怕的是离开虎子,独自面对未来的生活。
“师父,能不能想想办法?我不想回去!”他带着哭腔恳求道。
邢冬长叹一声,道:“圣上出动了那么多人找你,其中不少人是天玑阁成员。我能找到你,他们自然也能。”
小云颓然地坐到地上,将头埋在膝盖上,喃喃地反复道:“我不想回去!我不要和虎子哥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