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三十一
夜幕低垂。
一阵风起,刮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卷起漫天灰尘沙砾。
一个无家可归的乞儿裹紧身上仅剩的单薄布料,抖抖索索挨近一户大院的后门。灰色的高墙比起木门稍稍突出,刚好
替他挡风。
死寂的深夜,只余风声。
“啊——”突然一道吼声响彻云霄,正是自小乞丐靠着的门后传来。
惊起飞鸟无数。
“吱呀——”木门忽然被人从里边打开。
小乞儿大惊抬头。
门后探出一张惨白扭曲的脸,大大的眼睛,眼底却是彻骨的冰冷,打量了小乞丐半天,不发一言。
“救,救命啊!”小乞儿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逃开。
“小姐,怎么了?”
“没有,一个乞丐而已。吓跑了。”
“小姐,跟您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大半夜的拿灯笼照着脸吓人!”
“吱呀——”木门被大力合拢。
又是一阵风,卷起尘埃无数。
热闹的大街,人来人往,耳畔充斥着人们交谈和小摊贩叫卖的声音。
七钥觉得头疼。
“话说上次我们来的时候可真是冷清得一塌糊涂。”时翎左看右看。五年几乎没下过几次山,把他闷得几近发疯。
“我宁愿冷清。”七钥抚了抚有点发疼的额头,“我还是喜欢千冥山的清净,这里太吵了。”
“因为你老了吧。”
“你比我更老,还好意思说我!”七钥瞪着幸灾乐祸的染墨。
染墨耸肩,不以为意:“那么快就后悔了?还是在千冥山陪着你的时砚哥哥比较好——”
“你给我闭嘴!”
一声吼惹得周围白眼无数。
“为什么人群都绕过那座大门,那座宅子有问题么?”子枢突然插了一句。
七钥和染墨同时住嘴,顺着凌子枢的视线看过去:“那里就是韩府。”
“为什么会这样?”时翎眉头紧皱。
他记得当年韩府门庭若市的情景,要见韩师爷可是要拜帖等候好长一段时间才轮得到的,现在怎么会……
登上台阶,抬起门前的铜环扣了好几下。
“吱呀——”开门的正是那个老管家。
“几位少爷总算来了。太好了,请随我来,夫人一直盼望着能见到你们。”
“梁叔,到底发生了什么?”时翎最后一个进门,无意中回头,刚好看到大街上的人们纷纷停下了自己手头的事情盯
着他们几个,有几个还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什么。
“时少爷,说来话长啊。那些左邻右里,我们也只能指望着他们不要好奇心太强被误伤才好。总之,他们离韩府越远
越好啊!”老管家叹了口气,“你们还是先去见见夫人吧,三小姐也回来了,具体情况还是小姐比较了解。”
“韩幽因为这个事情从娘家跑回来了?”
“没办法,这段时间老爷夫人身体都不怎么好,潇少爷又出了这档子事,三小姐只好回来,不然这个家就要乱套了。
”老管家在长廊尽头停下,敲门。
“进来。”
“夫人,时少爷他们来了。”
“快让他们进来。”
房间里燃着熏香,却依旧闻得到一股浅浅的药香。
韩夫人斜躺在软榻上,她比上次看上去苍老虚弱了不少,毕竟时隔五年,最近又是一连串劳心费神的事。
打过招呼,丫鬟还在忙着倒茶,韩夫人已经招手示意时翎坐近些。
“小翎,你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呢!”韩夫人牵起时翎的手,不是疑问的语气,只是感叹,单纯的感叹。
“干娘也没啥变化啊,还是那么漂亮。”
“你这孩子,别的没学会,也开始跟着别人学油嘴滑舌了。”韩夫人笑得和蔼。下一刻,却捂着嘴不停得咳。
“干娘——”
七钥赶紧倒了杯水递给时翎,随后指指身后的子枢。
“干娘,我这个朋友对医术很有研究,让他给您把把脉成不?”时翎会意,把手里的茶杯递给她,同时帮忙顺气。
“没事,我这是老毛病了,幽儿过来了吧,让她带你们去。”
“可是——”
“去吧,我的病不急。”
时翎和韩幽见面,每次都是闹得鸡飞狗跳的。
谁晓得,会有相顾无言的一天。
幸好韩幽还记得正事,想不出说什么就干脆不说,略略打个招呼就带着他们往后院走。
“韩潇住在这里?”七钥打量四周,景致不能说萧条,但多多少少有些疏于打理。高低参差的灌木丛,爬满了不知名
的翠绿藤蔓,蒙了薄薄的一层灰。
走过一条碎石小径,看得到前面的屋子。泛灰的白漆晕着斑驳的水渍,屋顶的黑瓦远远看去更是看得出碎裂的痕迹,
也不知道下雨天能不能挡雨。
“这房子以前是堆杂物用的,根本不住人,前两个月刚刚清出来。”韩幽自然听得懂七钥话中的不满,却也没力气辩
驳。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早已把她所有的精力都耗尽了。
“我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肖肖的情况,先进屋看吧,出来我再具体说。”“吱呀——”略略残破的木门被
推开,门下端的木头早已老化开裂。
“不要靠太近,小心点。”进门之前,韩幽忽然低声嘱咐。
七钥一愣,刚好对上韩幽略带闪烁的眼神。
“肖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这个样子,一般我们走进房间都会被他吼出来。”
“时翎,子枢,你们呆在门口,我们两个先进去。”七钥和染墨对视一眼,回头关照后面两个,“子枢,如果有需要
再叫你。”
凌子枢点头。
下一刻,房间里已经传来一声沙哑的怒吼:“滚!出去!”“啪!”“哐!”沙哑残破的嗓音混合着木制品砸在地上
的声音,混乱一片。
七钥一惊回头。
染墨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屋子中间。一只方凳笔直地擦过他的身体撞上后面的墙壁,瞬间四分五裂,木屑散落一地。
“出去!不要让我看到你!”伴着撕心裂肺的嘶吼,七钥终于看清了隐在房间角落里的人。
束发的带子早已散乱,凌乱的发丝略略挡住苍白的面容,却挡不住瞳孔中一抹红光乍现,却又一闪而逝。
“肖,肖肖?”七钥简直不能相信眼前的这个浑身散发着凌厉嗜血气息的人就是那个时候人小鬼大的韩潇。
角落里的人忽然一震,接着仿佛经受着剧烈疼痛般大叫着倒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
“你们快点按住他!”韩幽忽然在门口大叫,“旁边有绳子!”
人影一闪,染墨已经冲到了韩潇身边,却在伸手碰触到他衣服的一瞬呆了一下。
“怎么了?”
“很烫。”滚烫的温度即使隔着衣料依旧灼手,染墨皱眉,这绝不是人可以承受的温度。
地上的人痛苦地扭动身体,似乎有什么正要破体而出。
顾不了那么多,七钥一把抓过地上散落的手指粗的麻绳,却在接触韩潇手臂的时候一愣。质地相当不错的衣料早已被
磨破了很大的一个口子,破洞里面一片鲜血淋淋,不仅仅是手臂,几乎同等高度的一整圈都是被绳索勒得青紫出血的
痕迹。
“七钥,绳子给我。”染墨也看到了,却一把夺过七钥手里的麻绳立马把韩潇捆个结实。
“出,出去——你们——”已然被体内的灼热折腾得神志不清的韩潇拼着最后的力气挤出几个字。
“你给我管好你自己!”染墨狠狠地一脚踹在韩潇的小腿上,本来已经难受得汗湿重杉的人忍不住微微抽搐。
“染墨,你也太狠了点。”七钥看着染墨阴沉的脸忍不住悄悄吞口水。
“现在不狠过会你就直接拿冰剑对着他扎窟窿得了!”
“啊——”嘶声力竭的声音,伴着剧烈的挣扎。惊人的力量,捆绑的麻绳被剧烈摩擦,没多久就被鲜血渗透染红。
韩潇的眸子已然从隐隐的暗红转为鲜红,衬着苍白的肤色,异常诡异。
“小七,我觉得这绳子不行。”染墨盯着已然覆盖一层鲜红的麻绳表情凝重。从他的角度甚至看得到绳子内侧被韩潇
体内的高温烧得微微发黑,他身上的衣服自然也难以幸免。
“啊——”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身上的绳索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张力瞬间崩落。
银光一闪冰刃已在手。
七钥没把握比力气能赢,但至少,在那家伙彻底失去控制过来之前把他钉在地上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那毕竟是韩潇……
地上的人却突然没了动静,血红的眸子渐渐恢复漆黑,却只是空洞地睁着,胸膛原本的剧烈起伏也逐渐缓慢了下来。
“小七,快叫凌子枢进来!”染墨捅了捅还在没反应过来的七钥,然后立刻把韩潇扶起来,扯掉他身上依旧缠绕着的
绳索。
被磨得皮开肉绽的伤口总难免被扯到,本已浑身湿透跟水里捞出来差不多的人倒也没有太多反应,似乎对这样的痛楚
已经没有了感觉。
“染墨。”
“恩?”染墨听到七钥的唤声抬头,却看到一只白瓷小瓶迎面飞来,赶紧伸手一捞。
“把这个涂在伤口上,这些外伤没事的。这里交给你了。”七钥指了指身旁的韩幽。意思他先找韩幽打听情况。
“喂!”染墨忍不住瞪他。
“染墨——”耳边忽然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
“干嘛?”
“跟三姐说,帮我准备热水。”
“你,你这个样子想干嘛?”染墨看着韩潇一身血淋淋瞪大眼睛,这家伙这个样子想洗澡?
“我不需要那个药。”韩潇挣扎着起身,伸手撩开伤口处一面已然被灼黑的衣衫。
一片鲜血淋漓中,伤口却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愈合。
三十二
一片萧条惨淡的后院。
院子正中正好有石凳石桌,虽然常年没人光顾缝隙里蛛网密布。
“肖肖多久发作一次?”七钥甩了甩头发,之前还真惊险,大冬天的愣把他吓出一身汗。毕竟不是真的敌人,真叫干
掉了不好,不干掉搞不好自己被干掉。
“一个月左右,基本上都是接近月中,一般都是月圆之夜。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突然——”韩幽的声音突然哽咽,
之前的景象想想依然后怕。
“现在离入夜还有很久。”
“是。”韩幽喝了口热茶,稳了下情绪,“肖肖第一次不对劲是差不多半年前。那段日子他一直觉得热。因为正好是
夏末秋初的时候,大家也都没太放在心上,就找大夫给他开了张清热败火的方子。”
“他身上的温度已经不是人身能承受的温度了。”七钥眉头深锁。这也是一个麻烦的问题,他担心这样下去韩潇的身
体会受不住。
“本来以为随着天气的转凉会好点,谁晓得越来越严重。而且肖肖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奇怪,尤其是越到月中,脾气
越大,常常砸东西,有的时候——还会无意识的做一些事——”说到这里,韩幽语气忽然有些不确定。
七钥盯着韩幽,她却不自觉的闪躲。
“到底是什么事?”
“肖肖他,杀了人。”
“什么!”七钥还只是瞪大眼睛,时翎和凌子枢却已经跳了起来。
“一个丫鬟,原来在他院子里打扫的,那天正好人手不够,让她给肖肖送饭,谁知道——”韩幽不由地捂住嘴。
“那丫鬟,怎么死的?”虽然在这种时候问一个姑娘家这种问题很残忍,可该弄清的必须弄清楚。
“……咬,被咬死的。”
时翎和凌子枢同时倒抽一口冷气。
“先是喉咙被咬开,然后连身上的肉都被咬下好几块,血流得满地都是。”
“韩潇他,吃人?”
韩幽摇了摇头,顿了一下继续开口:“只是咬。之后我们只能把他关到后院,到月圆前后避免有人靠近。”
“他自己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七钥的眉头越皱越紧。
“在发狂的时候是不知道的,但是安静下来以后自然看得到满地的血和肉块。肖肖也很痛苦,可是我们什么忙也帮不
上。”
“那半年前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么?”
“没有。肖肖一直很刻苦地念书习武,后来还帮着老爹打理韩府事务,很少出远门,更不会有机会接触到什么奇怪的
东西。”韩幽的语气很确定,“本来我们只以为是他身体出了问题,后来出了那桩事情才觉得不对。偶然请了个江湖
郎中说可能被什么不好的东西附身,要找个道士解决一下,然后才想到了你们。”
七钥抹汗,他只有办法把妖怪一劈两半。下意识转头看时翎,时翎也在看他,无辜的眼神一看就知道那家伙啥都不会
。
真不知道这五年他到底学了啥……
略有干涸的血渍遇水逐渐化成丝,最后消散。
原本干净清澈的水泛出浅浅的红。
“那个,让丫鬟来就可以了。”冰冷的指尖有意无意透过湿布划过皮肤,激起一串疙瘩,韩潇不由觉得耳根都是热的
。
“你应该说自己来就可以了。”染墨白他,“到底是当了好一阵大少爷的人,连说话口气都不一样了。”
“我——”韩潇反射性张嘴,却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你什么?”
“没什么。反正说什么都能被你挡回来。”
染墨挑眉,五年不见,小子变聪明了。
手臂上触目惊心的血迹终于被清理干净,血迹底下却连一丝伤痕都不见,连淤青红紫都没有。
“你一天有多少个时辰是被绑着的?”染墨记得刚进门时韩潇身上的青紫还没能消退。
“不固定。觉得越来越热就绑上,否则到时候没人制得住我。”韩潇的声音听不出悲喜,反倒有一丝认命的情绪在里
面。
“总有办法的。”
之前有个小丫鬟送来一套全新的衣衫,泛着暗紫的色调,相当考究的面料。
韩潇接过,眼底闪过一丝黯然:“这么好的料子,又要浪费了。”
“你怎么知道就一定会浪费,万一——”染墨的话说到一半卡在那里。
“我不指望鸡飞狗跳了半年的怪病突然就好了。”韩潇一边说话一边擦干身体套衣服,没有丫鬟就是不方便,又不能
把染墨指使来指使去的。
好一会,身后的人依旧一言不发,回头,看到染墨呆愣的脸:“你怎么了?”
“啊?”染墨闻言一惊,赶紧把视线收回来,“没有,之前在想对策。”对策?对策个屁!这种莫名其妙发狂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