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是李湄珏定定瞧自己的样子,一会儿是小猴子红着脸嚷嚷的样子……干脆弃了书,闭目假寐,脑筋里清明起
来,窗外风移树摇的声音也入了耳。
一更天左右,门外有动静,床上的被团子也听见了,抖动着被子,伸出一只手,呼唤阿玉,指着外边让从门缝里瞧瞧
是什么东西。
原来是李湄珏来了,他久候王旭安不至,施洄光术一看才知道画皮时被王旭安偷窥了。也是不小心,他那时候满心思
着陈玉绘,太过大意了。
看到房门外布置的拂尘符纸,知道要在今晚了结前仇旧怨了。王旭安,他总不会放过。
陈玉绘未走到门前,门已经被劲风吹开,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远远踏空而来,风吹拂着他的发,和他的衣。天上的
月那么明亮,他看不透他的眼睛。一只鬼,一缕不肯归入阴司徘徊人间的魂魄。李湄珏。
王旭安在背后叫唤什么,明明那么近,却仿佛隔了几重山几重水,听不清。陈玉绘张口,对御风而来的鬼说:“你不
能杀他。”
“哦?”李湄珏挑眉,“你以为区区拂尘能挡住我?”
“我不知道。”陈玉绘看着他,“拂尘不行,符纸不行,也有道人来收你。今晚,我在这里,你要杀他,不能。”
“你?”李湄珏气愤,牙齿森白,“到如今,你还护着他?!”
“他是人,你是鬼。”陈玉绘站在门口对门外的人说,“鬼平白害人性命,与你绝无好处。”
“你以为我会在意后果吗?玉绘,”李湄珏笑,鬼气森森,“如果你明白他对我对我家人做过什么……这桩前尘血案
,即使代价是不人不鬼,魂飞魄散,我也要亲自索要。已经回不了头。”
……
“无论代价是什么吗?”陈玉绘嘴唇雪白,“那么……”
李湄珏深深看着他,重复道:“无论代价是什么。”
陈玉绘脸如死灰,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呢?”
李湄珏哈哈笑,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他说;“你何必为难自己呢?我虽然是令人唾嫌的恶鬼
,但是对你珍之重之,这份情,与人无异,不应被你怜悯或者看轻……你是你,他是他,他的命我要取,你的情若非
十分,我也应承不起。”
“玉连环呢?”陈玉绘问一句。
李湄珏猛然抬头,“你都知道了?”
陈玉绘迟疑地点头。
李湄珏眉头紧锁,眼里悲凉无限,只说:“我原是要谢谢你的。现在也该物归原主。”
李湄珏一直当玉连环是个信物儿,这东西助他化形,助他滞留人间,助他找到他。每每摸着温润玉质,仿佛见到陈玉
绘一般,温柔欢喜,是最重要事物。现在,陈玉绘拿它说事,要他放过仇人,他怎不满心酸涩?语气上也带了分疏离
和决绝。他不知道陈玉绘一字字入耳,心会揪得窒息发痛。
一阵风,一场梦,谁被谁蛊惑?
李湄珏把嘴一张,将平素吸在肚子里的人血向拂尘喷去,拂尘沾血,从门上掉落,应声而裂。李湄珏双手一绞,贴着
的符纸纷纷飞起,碎作纸片,蝴蝶一样迷了满空。
陈玉绘只觉身侧冷风一拂,李湄珏已经踩了碎拂尘进屋,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小巧冰润。陈玉绘愣愣朝床上扑去。
已经来不及。
李湄珏扯开王旭安盖着的被子,惨白的手生生探入王旭安胸前,嘴边狞笑着,手上使劲一抓一捞,已经掏了颗血淋淋
的心出来。
第二十一章:爱恨
王生挣扎,惨叫未一半,看见自己红彤彤的心在别人手里,顿时手脚痉挛,瞪大眼睛倒下去,没了气息。
从胸腔喷射出的血,溅了满床满地,衬着银红纱帐,分外鲜艳夺目。
李湄珏身上脸上也沾了血,平时温和的面孔这时有了厉鬼本质,他哈哈笑:“这人没心没肺,我一直想扒开他胸膛看
看他娘是不是把他的心生歪了。今日见到了!”他笑得十分爽快,眼里却流出了泪,两行血泪下来,他笑得更欢。
陈玉绘看着血污狼藉的一尸一鬼,仿佛自己的心也被挖了一样,痛得站不住,想大叫一声想大笑一场,但是被大石压
迫着神经,只双手抵着身后的桌子,维持站立的姿势。眼睁睁看李湄珏收紧右手,看着李湄珏尖利的手指刺入那颗脏
器,看着王旭安的心被生生捏碎,一团血肉模糊。
李湄珏笑够了,眉间还是一片阴戾之气。他甩手中脏污的血肉弃地,一步一步向陈玉绘走来。
陈玉绘退无可退。
李湄珏沾满血的手抬起陈玉绘的下巴,捧住他的脸,逼他凝视着他。
陈玉绘感觉自己快要被那双黑暗的眼睛吸去魂魄,感觉在脸上摩挲的手把浓重的血腥味都带到了他的鼻尖心头。恐惧
。陷落。
“我总是喜欢你的。”李湄珏梦呓般道,他靠近,在陈玉绘的唇上一点,轻轻笑,“可是你这么干净……”
陈玉绘闭眼睛,挣开身。他听见李湄珏叹息般说:“道士来了,我走了。”
陈玉绘再睁开眼睛,室内室外,李湄珏已经不在。
风很大,吹得门窗哗啦作响,室内帐幔乱舞。一室血腥,一室寂寥。陈玉绘心里也鼓动着风,茫然捂紧王旭安空空的
胸腔,泪不止流下,他不知道自己是悲伤王生被杀的惨象,还是因为李姓鬼临别薄如扬羽的吻。
丹娘听到动静,心里担心,不顾之前陈玉绘不可乱走动的嘱咐,急忙跑来。看见王旭安死在床上,满身都是血,陈玉
绘呆呆坐在床边,丹娘惊叫一声,手里的蜡烛掉到了地上。
陈玉绘听见她叫声,掩去脸上泪痕,站起来,镇定吩咐:“别惊动大家,你在这里守着,弄干净。我去史宅请道人,
或许还有救。”
丹娘拼命点头。
陈玉绘低头急步往外走。才出府门,隐隐听见有人叫自己,忙抬起干涩的眼睛。
是瘦狗岭的道人,祁山。
陈玉绘停住脚步,站在原地。
祁山闪身到近前,见他脸色,叹一口气:“我去探了这鬼的旧墓,那里竟是火龙穴近地,我就知道几样器物都奈何不
了他,忙过来,还是迟了。”
陈玉绘抖了抖嘴唇,吐出几个字:“他死了,挖心。”
见他满脸血污,祁山掏出手帕递上去。陈玉绘却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祁山的手停在半途。
看着他,陈玉绘道:“可救?”
祁山沉吟半晌,点头道:“不是不可以,不过损耗法力,待我先抓了这只恶鬼。我本不想伤害他,但是他在我眼皮底
下伤人性命,猖狂。再,被我捉,总好过他被阴司缉拿判刑。”
祁山说了一大串话后,掰了陈玉绘的手,握在手心。笑嘻嘻又是一幅猴子摸样,边拿帕子重重抹陈玉绘脸上血污,边
道:“你这样子,也不像个人了。”
“……谢谢。”
进王宅,叫丹娘拿热炕热被热水袋子先温着王旭安的尸体。祁山对陈玉绘说:“你在这里,我去寻那鬼。”
陈玉绘道:“一同去。”
这一夜似乎格外长,天还是漆黑漆黑。王家前后院找遍,都没有鬼的气息。祁山掐指一算,幻出宝剑指着东面说:“
史家宅里。那边阴气重,竟跑到那边去了。”
陈玉绘说:“你收了他,可以超度他吗?”
祁山笑:“鬼执念强不愿重走轮回,就没办法。不过,一恶一罚,我这边收他了,冥府就不会再纠办。我回头找个地
方把他乖乖压着,直到他愿意为止,你说好不好?”
祁山说完,驾起一阵风,带着陈玉绘直奔史家大宅。
却说史家大宅。史逸明自得王旭安画了六画,欢喜非常,当下捡其中几幅装裱好,派人连夜送往京城了。
他自己把陈玉绘那幅挂在墙上,学着见画仙那一夜,整一样的酒菜,坐一样的地方,痴痴望着画,只盼,神迹再现,
从画里走下个活生生的表哥。
也是刚凑巧,李湄珏飘到他家窗前,看见墙上的画,看见史逸明一脸色相,知道他妄想什么,便笑了笑,故技重施。
画像栩栩如生,史逸明冲画像笑一下,画中人也笑一下,史逸明眨眨眼睛,画中人也眨眨眼睛,史逸明懵了,他表哥
好看,但常冷着脸,画里面的人眼里水光灵动,唇边笑意若现,比花还娇美,却分明是表哥形貌,真的显灵了吗?史
逸明跳了起来扑上去,谁知道鼻子和嘴被墙撞歪了,美人没抱到,画也没了。
窗外曙色初现,史逸明不顾闹鬼之说,撒了脚蹄子跑出门外四处找人,表哥表哥叫得比猫还勤。
第二十二章:收鬼
史逸明看到白色身影,冲上去拦腰抱住的时候,被人狠狠敲了下脑袋,抬起头,对上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下意识忙放
开,退开好几步,叫声表哥,心里想着怎么刚才画里笑着,走下来了还是个冷人。
史逸明没看见旁边还站着他家请的道士。一阵白烟闪过,陈玉绘感觉被谁扣住了手,身子往后飘。
“妖孽!”道士叫一声,明晃晃的长剑挑开白烟,剑闪到面前,停住。
祁山眨了眨眼睛,愣住,面前两个一模一样的陈玉绘,想到什么,回头恶狠狠瞪一眼史逸明。史逸明缩一缩脖子,问
:“怎么两个表哥?”
知道是恶鬼批了张皮,但是长期浸淫的玉连环之气掩盖鬼味,一时不好辨。对了,玉连环,哪一个身上有玉连环,哪
一个就是鬼吧?就算刺的是陈玉绘……道士忽然咧嘴。
陈玉绘当然知道牵着自己手的是一只鬼,他望向他,一模一样的自己也回望,黑眼睛里隐约是熟悉的笑意,除了他还
有谁?陈玉绘也不怕了,没有松开手,没有喊出话,任身子被扯着不断后飘。
明晃晃的剑光劈到眼前,陈玉绘心里一松,想着剑会刺到自己身上哪一个部位呢?血,会喷出很多吧。小道士知道杀
错人,会不会很伤心?凌厉的剑光却没有如愿招呼到自己身上,手上一紧,一个人影挡上来。
李湄珏以为披上一样的皮,小道士就认不出了,他以为小道士不敢贸然下手,但当自己飘上去挡住砍向陈玉绘的剑时
,他明白自己输了,这是一个陷阱,他却心甘情愿。陈玉绘还木然拉着他的手,李湄珏倒下去时,笑着轻声说:“我
总见不得你受伤。”
小道士笑了,他一直觉得自己很聪明,现在觉得自己更聪明了。他知道自己这一剑砍到鬼,自然好,砍错了,鬼也会
自己凑上来,只要,下剑够狠。赌的就是,心。
现在,恶鬼倒在地上,人皮脱掉,现了原形。小道士知道自己赢了。他笑得很开心,挑起地上的人皮,上面画的是陈
玉绘,眉目手足,无不具备。小道士笑:“挺像。”剑尖一甩,人皮碎裂成片,随风飘走。见鬼还在挣扎,小道士再
刺一剑,鬼变成一团玉色烟雾,笼着中间小簇炎焰,小道士拿出一个桃木瓶,收了进去,嘟囔:“不愧是吸了火龙穴
地气的魂魄,形也不一般。”
“干脆,好人做到底,超度了这宅中鬼魂。”小道士抛出十几张符纸扔到空中,口中念念有词,剑挥舞着,周身飓风
般漾起一圈罡风,剑没入地,十几张符纸空中转几个圈,也直插入地,无种之火凭空燃起,结界内无数梵文字咒震动
着,直到火灭,符尽,咒消。回剑入鞘。
谁也没看到的地方,史家十六尊玉佛消了融融灵光,黯淡如石。
史逸明早在见到鬼脱皮现形的时候,一口气继不上,昏倒在地。
陈玉绘从头到尾站在一旁不说话,紧攥的手心里,一副小巧的白玉连环。他抿着唇看小道士施法,眼前场景入了眼入
不了心,竟如失了魂魄般。
小道士走过来时,陈玉绘忽然笑了笑,但是眉目间重新浮起的坚毅清冷,流动间似覆了薄霜,全无人气。
祁山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玉绘道:“我们回去。”
祁山道:“好。”踢了踢地上挺尸般昏厥的史逸明,跳过去,跟到陈玉绘身边。
祁山晃了晃手里的小木瓶道:“我把他放回墓中,压张符纸,他就出不来了。”
陈玉绘道:“好。”
回到王生房里,小道士拿了一粒红药丸,在手上晕开,那药丸被气扯着溶化膨胀,一跳一跳似个活物,掉进了王旭安
的胸腔里。小道士呼出一口气,在王旭安合拢的伤处敷药包扎,转头对陈玉绘笑笑:“没事了。”
果然,不过一会儿,王旭安渐渐开始喘气。
第二十三章:重生
“我这一趟出来太久,要回去了。”小道士说。
小猴子是虚耗了太多法力,需要回山静养吧。陈玉绘想说道谢的话,说不出口。
“不必和我客套。”小道士祁山眨眨眼睛,顽皮地道,“可以送我一匹马吗?比我的脚程快。”
“嗯,我让人去牵。”陈玉绘忙去吩咐。
小道士站在他身后微笑。
陈玉绘转回来时,小道士板了脸说:“王生心术不正。我担心他好了后又使坏,你……”
“我明白。”陈玉绘微笑。
小道士搔搔头,别扭道:“有事情还是来找我,我整天在山上也是闲得发慌。”
“我会记着。”陈玉绘上下打量小猴子,忽然说,“没有了拂尘,你更不像个道士了。”
小道士急吼吼道:“是吗?那我要赶紧再去买一根,这可是吃饭的家伙!”
陈玉绘笑。
小道士也笑。
小道士拍拍胸脯,保证说:“我会安顿好他,你放心。”
陈玉绘知道小猴子指的是李鬼,他点头。
送到门口,仆人已经牵出骏马在等,小猴子重重拍了下陈玉绘的肩膀,跳上马,疾驰而去。
东方,晓日初升,霞光万道,天和地之间洒满了耀眼的金黄,一夜的阴霾仿佛一场梦,消失无踪。
陈玉绘在晨光中站了许久。梦过,可以无痕,发生过的事情,遇见过的人,自在心中。相会有期。
房间里的脏污和血迹都已经洗刷干净,换过白色亵衣的王生犹在昏睡中。
嘱了几个丫环小厮守在床边,陈玉绘吩咐丹娘带原来的家丁整理行李,回陈家老宅。丹娘本就看王生作为忿忿不平了
,昨晚之事虽不明白十分,也知道犯鬼神禁忌,只道爷平日作孽太多,公子少沾为妙,如今能看开自然阿弥陀佛。
却说那王旭安,囫囵一觉,忽然床上坐起身,直呼:“我做了好大一场梦!”满屋子伺候的人被吓倒。
有仆默默拿了一封信递上,公子给爷的。
信里面寥寥几语,把王旭安如何死、如何生的经过讲了一遍。王旭安既感激道士的侠义相助,也庆幸恶鬼被除,顿觉
拨云见日,神清气爽,快意非常。笑嘻嘻问,公子呢?怎么不亲口说反留信笺?
集体噤声,问了好几次,才有人道,回陈家了。
“阿玉他,生气了?也好,歇几天,我再去把他接回来,”王旭安不以为意,挺了个懒腰,倒下,道,“哈哈哈,大
难不死,必有后福,有酒有肉,都给爷端上来!”
躺了几日,王旭安全身都痒起来。陈玉绘喜静,现在不在家,王旭安呼朋唤友,拉开场子,百无禁忌。这日,从凝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