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臣们陆续到来,坐在红毯两侧矮桌上。白玉阶下左右两侧分别是启安、启连和启夏三位皇子,皇帝和皇后坐在祈天殿须弥之上。
老皇帝站起,廷臣皇子皆起座。
“朕承天运,赐婚皇女于北雍将军司程,姻尘际会,缘定三生,共此夜……”老皇帝双手抬起,冠冕十二旒随着他的动作而摇摆,他朗声道,“天下见证!”
“皇上万岁!”
“公主千岁!”
台下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呼声,群臣谒拜,宫人侍婢跪倒一片。
司程一身红黑色婚服在宫人的引领下从祈天殿东边慢步上台,而启华一袭大红色锦衣裙袍,金丝琉雀冠衬着乌发,带妆的容颜着实耀眼,眼神定定地望着对面的司程止不住的笑意,她便觉得这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
二人走到皇帝和皇后阶下,正跪于地,躬身行了跪拜最大的礼。待皇帝一声善,二人起身,此时侍婢端来两个玲珑影青杯,酒酿斟入。司程启华一人拿了一杯,同时扶着杯底,举起敬阶上至尊,尔后一饮而尽。
这之后,侍婢将玲珑杯端下,二人对坐在白玉阶中央,又有宫人呈上两只青玉合卺杯和一壶酒浆。这是合卺礼,此礼完成,寓意双方喜结连理、白首不离,也是标志二人正式结为夫妻的礼。
忽一声空灵的琴音,落在祈天殿,仿若天籁。乐声悠扬,与这礼正相配,不喧不闹,平和静缓,渗入人心,仿佛赞许着这姻缘,不觉让每个人脸上挂了幸福的笑意。
红黑婚服加身的司程听到这声琴音眉眼淡了,他静静地望着艳丽华服的启华优雅斟酒,青玉合卺杯由玉手递到他面前,平静地接过,平静地抿一口递回给启华,她用袖遮挡一饮而尽。若这对面的人是你,该有多好。与你饮了这合卺,白首不离,若对面的人是你,子逸,此生又何求?可能给予的,终究不是你。
着礼斟酒,司程将合卺杯递给启华。启华媚眼如丝,笑着接过,朱唇轻抿,递回司程。那人只觉眼前便是子逸,拿回就被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滴酒不露。
怎样才能将你如这酒液一般融入腹内,让这天下所有苦痛,都触不到你。
风雨灾难,我来挡。
宁静恬淡,你来享。
这一生,想守着你于天地一隅,离了须弥离了金銮,离了尘世纷争,携手芳从,天涯离恨再不与你共度。
多希望,眼前人是你,我便守着有你的一方天地,永世永生。
此礼毕,祈天殿又一片呼声:“恭喜陛下,恭喜公主,恭喜将军!”皇帝笑逐颜开,宣布礼成,群臣开宴。司程启华依旧坐于中阶,面前已呈上了矮桌,食物琳琅,酒酿飘香。台下廷臣挨个上来敬酒,是北雍的礼节,无论官位大小,只要在朝任职都需敬酒。
子逸一袭月白华袍缓缓步上来时,笑眼如丝,优雅举杯先敬启华,恭敬道一句:“恭喜殿下,喜结良缘。”
启华对这个大司乐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之前不小心冲撞自己事情也便不计较了,因为她也知道,自己的二哥对他别有宠爱。启华只是笑了笑,轻啄一口青玉杯,算是回了。子逸也不计较,转而向司程道:“恭喜司将军。”
司程望着他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多谢,面上平淡,天知道他心里着实是想把启华踹开拉他坐身边。然而也只能望着子逸的背影,远远离去。
你或许不知道,一个淡然地转身,转出我心中多少痛。此非我意,终是伤了你。
子逸却也不知怎么个心绪,上台敬酒看启华依偎在他身边是有些不舒服的,可这似女子般的矫情他又不愿意承认。唤了逾轮,回随园。
那日晚间,最后一礼是司程用礼舆接启华回自己的府邸,哦不,现在应该是他俩的府邸了。启华因着开心,之后与启连三位皇子痛饮了几杯,结果不胜酒力竟是醉得不省人事。司程让渠黄将启华从礼舆中抱出,放在新床上,自己则去书房待了。
司程在桌案前呆坐了半晌,才想起什么,唤了暗卫。
来人秦铮,恭敬施礼,司程开口问道:“怎样?”说罢揉了揉太阳穴,似乎也有些醉了。
秦铮摇摇头道:“主子,起天崖下所有民居都寻了,没有公主的下落。”此时秦铮口中的公主,当然不是启华,而是若青。
司程微蹙眉。自在朝廷驻稳了脚,司程便派暗卫找寻若青的下落。子逸总是抱着一丝希望,喃喃自语着如果若青还活着,她肯定还活着之类的言语,司程听了便着他们去找找。可半年了,秦铮顺着起天崖下村落民居找了两遍,仍是没有若青的下落。或许她真的没了,起天崖那么高,底下又是湍流的河水,要活下来得有上天多么深的眷顾。
挥手让秦铮退了,司程又想起那屋睡着的启华,头疼要命。
往后的日子低头不见抬头见,想躲都难。启华的性子那么烈,稍有不慎,不知她会做出什么。当然这些都是可以应对的,司程更郁闷的是,启华在这里,子逸便不能自由进出了。如此一来想见子逸,便更是难了。
朗月澄如练,思念渺无涯。
夏夜院内池中荷花盛开,淡淡香气袭来,清爽可人,月影莲动,抚人心弦。子逸寂静地站在院子里,很久了。
逾轮走过去停在他面前,道:“子逸,别忍着了……”你想哭就哭吧,这里只有我们,可以笼罩你的脆弱。
那人却笑了笑如夜魅道:“忍什么?”身形摇晃了一下。
逾轮皱眉,上去嗅了嗅他惊道:“你到底敬了什么酒?”
“琼露。”子逸淡淡道。
“你疯了?!”逾轮惊喝,琼露是这天下最烈的酒,一口便能让人眩晕,这人竟拿了此酒一杯去敬那台上的二人!当真是疯了。逾轮伸手上前要扶,却被子逸一个使力挥开,径自转身向屋里走去,身子踉跄欲倒。
逾轮还未来得及过去,子逸就被人稳稳地扶住。
“主子?”逾轮奇道。这人今天不是应该洞房花烛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怕新娘子生气?
可不就是那北雍的新郎官司程。
到最后还是不放心过来看看这人,启华那厢已是睡得昏天黑地,午时之前估计不会醒了。花烛之夜却出来看子逸,到底该是谁的花烛夜也有些道不清了。司程扶着那一身烈酒之气的人,轻轻叹了一声。
其实子逸也并不是难过,只是想喝了。这早便知道无可抗拒的事实,难过什么,心痛什么呢?是自己累了乏了,才想着尝尝这琼露到底怎么个滋味儿,与司程大婚何干呢?如此一来岂不是更方便自己复仇了?
可为什么心痛得快要撕裂。
轻咳两声,司程将那人拥进怀里,体温包裹着他。子逸任他拥着,吮吸着这个男人身上气息,贪婪而渴望。他这样抱着自己,启连也这样抱着自己,他醉了,竟是分不清到底是谁在抱着自己,如此温柔。脑子里忽地闪现自己在太子身下的妖媚承欢,子逸登时僵了全身,猛地推开司程。竟用了几分内力。
司程被他突如其来地力量震了一下,有些愣怔,抬眼看着眼前人,那眼眸里充满着对自己的厌恶。他心痛。不顾那人的反抗,司程一把将他拉回来,扶着他乌黑的发俯身吻下,入口是琼露的烈香。
“恩……不……”子逸从吻中露出拒绝,伸手再次猛劲推开司程,“别碰我!”几乎是低吼,声音狠地自己都有些惊。
被推开的人没有惊愕没有诧异,只有无尽地悲痛和道不出的伤,司程眉峰透着无法化开的痛,凝着眼前的子逸,伤不自来。
并不是因为今日他大婚才推开他,只是多日来在启连身下的辗转,尽极媚态承欢他诱惑他,让他肆意掠夺,却烙下子逸心里深深地痛楚。他以为可以委身启连之下,却又安然享受着司程温暖的安慰,可这样……太肮脏了,他太肮脏了……每次与启连欢好之后,他只想回到司程的怀抱,让自己不觉得恶心。
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污秽的东西,又凭什么与他匹配。
只是今日,喝了些酒,又见着那人身着最华丽耀眼的衣饰,端坐阶上,子逸便觉得那是这人间最珍贵的至宝,他又怎配得到?
“别碰我……”几乎是恳求又略带悲悯地声调,直刺司程心里。别碰我,脏的不行,真的不想让你沾染这污浊。
司程却还是没有听他的话,但这次只是轻轻将他搂入怀里,再无其他。子逸起初挣扎,久了,觉得头晕,便静了下来,靠在他怀里贪恋这份气息。他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无耻的人,凭什么拥有。
夜深了,司程将子逸轻轻放在榻上,拉上锦被,吻了吻那人额头,转身离去。
痛太长,如永夜。
入夏以来燥热难忍,安阳城陷入一片酷暑当中,不知怎的,今年的夏季格外的炎热。
烈日当头,子逸只着一件单衣,坐在随园树荫下竹椅中,看着逾轮拿来的一纸文书,上面细细地都是名目,好似一群蚂蚁在爬,看着子逸心里膈应,随手塞进逾轮怀里道:“这玩意儿说是挠心,你给我说说看吧。”
逾轮领命接过那张薄纸,扫了一眼道:“这些人都是尚书省下的,六部长官……天,全都贪污啊?”他看着那些人名字后面的小字,几乎每个人都大大小小贪污受贿,有些人罪责还不止这些。
子逸只是笑道:“在朝为官,皆贪,皇上未必不知,但只要他们尽忠,贪的也没有影响到北雍大局,皇上也便半就着。”他顿了顿道,“朝廷那点俸禄,怎够他们花销,你看青鸾台那些高官就知道了。”进出青鸾台的官员们肯定都是贪了的,不然春宵千金怎消受得起?
“好了说正事,”子逸端起茶盏抿一口道,“说说哪个人比较合适下手?”
逾轮面露难色道:“子逸,这些朝廷上的事我也不懂……”
“给我说下罪条最多的人名。”子逸道。
“兵部尚书李羽,户部侍郎安商禄,吏部尚书钱承宇……”逾轮停了一下,又寻摸了一遍才道,“就这三了。”
子逸扶着下颌思忖半晌道:“那吏部尚书都犯什么事儿了?”他记得那天晚上听到启连与人谈话中,提到了这个人,许是太子党刚刚收买的。这个启连,着实厉害,经子逸观察和让暗卫的探究,启连作为尚书令,六部之中吏部、兵部、户部和刑部尚书早就是启连的人了,甚至连御史都已被他收买。这下好了,朝廷最要命的脉掌握在启连手里,那不是说反就反,老皇帝防不胜防。
“贪污,受贿,卖官鬻爵,作风不检点……这也算罪?”逾轮不解地问。
“当然,”子逸点头,凑过去看了一眼逾轮手指的位置道,“朝廷纪律严明,官员作风必须端正,否则罚俸三月。”至少从前南吴是这样的。
“幸好没当官。”逾轮叹道。
“就他了。”子逸点着那个名字道,“启连新收的人,我就得把他揪出来,一方面让他失信应之遥,另一方面让皇上失信他。”
“一次便可?”逾轮问。
“并不是完全的,”子逸道,“但太子是下一任天子,是楷模,而启连又在朝为官,更应该谨慎,一旦出错,皇帝必然失望且生疑。”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又道,“特意找了他手下六部的人,为什么?就是让他受牵连。”
逾轮听着子逸解释,恍然大悟,猛地点点头。
末了子逸交待道:“找个吏部尚书卖的官位,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让那人的事抖到御……不,直接让皇上知道……”他本想说御史台,但突然意识到御史大夫早是太子的人,这事肯定会被遮下来,便改了口。
逾轮刚要应,子逸又猛地道:“等等。”
“怎么?”
“把这消息卖给启安。”子逸道。
逾轮沉思了一会儿,便明白子逸什么想法,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从白义那里得到消息的启安在殿内踱步,思忖着怎样能将此事让皇上彻查,那么启连必定会受到牵连。前路逾轮凤箫几个暗卫早就铺好,只要皇上能查,这事就包不住。可是启安并不在朝内任职,又不能像上次那样直接跟父皇进言。
白义心道这大皇子不是一般的蠢,便进言道:“殿下,您可以收买一个官员,替您说话。”言罢他便想着这样说会不会有些直白,不过想到这启安不太有脑子,也不算直接,要是说得隐晦一点没准他还听不懂。
启安看了他一眼,自打白义将子逸弄回来给他之后,不管结果怎样,他都对这个人的信任大大增加,已经把他视若心腹,所以白义说得话对他来说都是好的,都是可以听取利用的。有些时候启安会觉得时运不济,没有早一点让他遇到这个人。还好他还算是个宫廷里长大的皇子,白义一点,启安便明白了,于是想到了在朝廷自己还是有可用的人。
采纳了白义的建议,启安便将消息放了下去,顿时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些未来,不再像从前那样受启连压迫。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精神上,启安都觉得无比放松,便又想让白义带着自己出宫走走。想起上次没能尝到那子逸的味道,略有些愤愤,思忖了一下,便拉了白义去青鸾台。
那里不是皇城最上等的烟柳之地吗?何妨一看。
子逸回来青鸾台只是取东西,谁想到抱着那司程送给他的前朝紫砂壶出房门时,正撞见不学无术的大皇子启安。可也巧了,那东西正往这边看来,这下子逸没跑,被他的目光逮个正着。
启安朝这边走过来时,子逸按了按袖管中的短匕,上一次故意让他抓住,仅仅是要帮白义赢得他更深的信任和离间他与启连的关系,可任务完成,子逸便不想与这个让他看着就恶心的大皇子有任何瓜葛,却偏偏好死不死的遇上,启连司程却都不在身边。
“怎么子逸也有如此雅兴?”启安大步走来,生怕一个迟疑子逸便会溜走,这可是上天给他的绝佳机会。
他若不是皇子,子逸根本懒得搭理他,却也只得见礼道:“殿下……”再不想多跟他说一句。
启安靠过来,子逸本能的退一步,那人却又前一步,直到子逸身子抵在廊柱上不得后退,启安俯下身,咫尺距离情迷地看着子逸。
这个人,真是美啊……
子逸一手抱着紫砂壶在胸前,抵挡一段与启安的距离,另一只手伸进袖管握住那匕首,只要他再近一步,子逸发誓会将那短匕架在他颈上,管他是皇子还是什么人。可却猛地不明自己为何这样做,要保贞节吗?自己早已经肮脏不堪何来贞节?洁身自好?开什么玩笑……这副身子……渐渐地便松了短匕,子逸心头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和绝望,到底不知自己在坚持什么……
就这样一时怔忪,启安早便趁机俯身欲吻,却突然被涌来的嘈杂声闹得头疼不已。原是一群风姿绰约的女子,向着他蜂拥而来,都想沾沾这贵人的金光。启安被姑娘们围着,渐离了子逸,却恋恋不舍的回头望着,倒也抵挡不住姑娘们酥胸媚骨的诱惑。
鸾凤急忙拉过还靠在廊柱上出神的子逸道一句:“赶紧着走。”那人才回过神来,温婉谢过鸾凤,匆匆回了随园。
还好这启安只是好色不是真的看中他,子逸可真的不想再沾染北雍任何一个皇子了,启连一人,足够他对付了。
这夜色正好,弯月如钩。
每看到如此透亮的夜,子逸总会想起那年司程带着他在林间小院躲匿的日子。那个时候若没有决定选择这条路,或许司程便会与他同走天下。谁不想那样的生活,子逸也想,且是很想很想。荣华谢过,凡世再绚烂,都抵不过司程眉间一笑,他的一举一动,都印刻在子逸心底,这一生,都无法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