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程刚开始教与子逸的都是一些近身防御的方法,后来觉得不妥,既然要面对的是心狠手辣惨无人性的启连,那便要以牙还牙。
“你最怕什么?”这天吃饭时,司程问。
子逸怔了一下,反问道:“我怕什么你不知道吗?”
司程笑了一下道:“你怕杀生,可你已经做到;你怕失去,可你已经失去;你怕自己无能,可你目前就是很无能。”一段话说的毫不留情,却正中子逸下怀,而这些东西他自己也是知道的,可从未发现司程这么了解他。不等他回应,司程又道:“我想知道,启连知道你怕什么?”
“水。”
这回轮到司程怔了一下,而后道:“我竟忘了你怕水。”
“可我却忘了我为何怕水。”子逸淡淡地道。那是他不知道,很小的时候,他甚至没有记忆,便被皇兄扔进了后宫的河水中,若不是当年司宏大将军撞见,恐怕这刚会走路的孩子就被淹死了。
子逸耸耸肩,没再说话。
要知道想告诉别人一件事,性命攸关的事,必须思量好了再说。所以子逸在被那人丢进河里的一瞬间,深深深的后悔了当时提醒司程,他怕水。
他真的怕水,仿佛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恐惧,根深蒂固。
河水的深度超出他身高很多,子逸不会控制怎样让自己浮上水面,沉在水中不管怎么扑腾好像还是在水底,他甚至不会憋气,河水冰凉灌入鼻腔难受至极。不知道怎样挣扎才正确,不知道这种寒气要持续多久,好像就要永远沉在水里的时候,子逸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拖出,带出了水面。
得到空气的子逸如贪婪的野兽,大口大口的吮吸着,又被水呛得剧烈的咳嗽,难受得不自觉的流泪。司程固着湿漉漉的子逸,不断上下抚摸他的背,见他慢慢地平复缓和过来,才停下动作。
在不断地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扔进水里,即使不想学会水,本能也会让你学会,子逸就是这样渐渐地适应了,渐渐地不怕了,渐渐地可以自己在水里哪怕是狗刨都能稳住身子了。这个时候司程才决定真正开始教子逸游水。
斜阳映照水面,红色的水光,粼粼潋滟。缓缓浮出水面,子逸甩了甩脸上的水,睁开眼睛望着夕阳,天地浩大。
此刻子逸才觉得稍微有一点舍弃了原来的自我,原本不敢走近的水面,如今却在它的怀抱里畅游;原本不敢伤害的生命,如今却每天都跟着司程去林子里打猎,他的箭法越发的准确越发的狠了,面对那些奔跑的生灵,再无其他同情。他不知道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这样的自己是曾经想都没想过的,或者说不敢想的。
不到半年的光景,子逸已经可以一个人去林子里狩猎,司程愿意跟着就跟着,懒得时候便留在院子里。有时子逸拎着两只血淋淋的动物回来,会看见司程跟逾轮说着什么,神情严肃。他从没问过司程在计划着什么,只想等着司程与自己说,可很久司程都不说。
这日子逸泡在水里,司程站在岸边道:“天凉了,少在水里泡着。”
子逸也没说话,静静地游到岸边,拎起地上半湿的衣服披在身上,衣襟大敞走到司程面前。司程看着他白稚的胸膛扯下外衣罩了上去,道:“倒是越来越豪放了。”
“谢公子夸奖。”子逸躬身道,戏谑无限。
司程都不知道他怎么学来的这招,忽才觉得眼前人真的变了许多。
“子逸,”他道,“咱们要离开这里了。”
子逸沉默了半晌,道:“我从没问过这半年你一直在谋划什么,如今你肯跟我说了吗?”
司程摇摇头道:“还不是时候。”
“那为何要离开?”子逸不解。
“我寻到一位医术高明的老人,在楚江往北三百里的凤城,咱们去找他。”司程轻描淡写的解释道。
子逸一惊,那凤城虽离着北雍都城还很远,但毕竟也入了北雍疆土,竟有些害怕,问道:“去找他作甚?”
司程在距离小院百米的地方停下脚步,定定地望着子逸,目光深情,仿佛要将他望穿。忽然,司程抬手抚上子逸的面容,那多年持剑的手此刻却温柔如水,似是绵延了很渺远的时光,才找到面前的人;又似失忆后的人找回他的爱人般,爱怜深切。
子逸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却听到司程如在云端的声音传来:“真舍不得这张脸。”
有时候明白一件事不需要很久,一刹那而已。司程静静地道出这句话之后,子逸便猛然想到为何要离开,为何要去那医术高明的老人。
是啊,既然选择要复仇,既然选择要回到那荆棘满布的深渊,舍弃了曾经的一切,为何不舍弃这张脸呢?他忘记了,不管内在怎么改变,如果这张脸没有变都是徒劳。
走之前那一夜,司程一把火烧了这间从小伴随他的木屋草院,神色决然没有半点犹豫和不舍,有一瞬间子逸似乎觉得不是自己要报仇,而是司程的仇。忽然间想起那日他轻啄耳畔的那句“从今往后,岂曰无衣,与子同仇”,不知为何,子逸有种想哭的冲动,不为那遮天蔽日暗了整个世界的恨意和悔意,而单为了身边的这个人。
若当初对于启连那毫无意义的爱恋,给了眼前这个人,或许结局不会这样凄惨。他怜他助他,如同子逸选了这条路一般义无反顾。
鬼使神差地,他望着那火光,问着身边人:“司程,你陪我选了这条路,可曾后悔?”
良久地缄默,待他转身,才听得那人道:“你就是我的路。”
——你就是我的路。
没人知道子逸当时的心境,带着巨大的暗涌,一步一个血印,背离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曾经的都城远去,带着司程给他的撼动,从此义无反顾。
02.短歌行
在逾轮等四人暗中掩护之下,一路平安无事,第四天傍晚顺利赶上渡江的船。
如今天下一统,楚江便再也不是界线,仅仅变成众多江河中的一条,可踏上船的那一刻子逸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家没了,从此再也没了。自己踏出曾经的南吴疆土,不会有回头的路,从今往后没了故乡。
一路上子逸听了不少关于此番天下的消息,自出逃之后半年与世隔绝,关于之后的任何事情他都没听到过,司程虽然通过四个亲信会知道一些,却也不跟子逸说。
南吴灭亡之后,北雍皇帝昭告天下,改年号为天统,而这一年便为天统元年。税制、兵制及官制统一按照北雍的行使。
诏书颁布之初,原南吴疆域内不满迭起,有些地方出现暴乱,以示不妥协。原南吴都城现在仅是一方小城,其间百姓更是骚动不止,派去的地方官员几乎没有能安全上任的,连全身而退的都没有。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圣上大怒,却选择了最失人心的暴力镇压,南吴都城再次经历一场浩劫,如屠城般,鲜血淋漓。
这次镇压效果的确明显,很多地方都消停了,只有很少一些人仍在不懈坚持着抗争,仍是不满这天下给了北雍,于是逐渐形成了反雍的势力,在原南吴地区不断地生事,有些势力甚至已经度了楚江蔓延到江北。
司程听了只有无奈和悲悯,这等事除了在这广阔的江山大地洒血,便再无其他,无非是为这山河增添几分悲壮。
还听说那日之后南吴很多官员都降了北雍,唯有几个宁死不降的老臣自杀了,他们宁可将鲜血洒在灭亡的故国,也不愿向仇人低头。
司程只有在听及此事的时候神色稍变,子逸便想到司宏老将军就是他们其中之一,宁死不屈,只是以他现在的能力,恐怕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地哀痛。司大将军以前是很喜欢子逸的,每次打仗回来,总给他带着边城的新鲜玩意儿。
想到司大将军便想到自己的父皇,子逸甚至连与他最后一次谈话都是不欢而散,谁想到这一散竟是天人永隔,再没有道歉的机会。他为了启连,与父皇大吵一架之后便冷战许久,有些时候甚至连请安都不去,现在想来真是造孽,他绝对是疯了才会为了一个男人伤透了父皇的心。那真的是一段很长时间的冷战,父皇为了让他断绝与启连的关系,竟应许了北雍和亲的条件,让北雍公主启华嫁了过来,只可惜子逸,当时的若君,根本就没正眼看过她。
这样想来或许那北雍公主根本不在乎若君是否正眼看她,打一开始,这便是一场天衣无缝的阴谋,北雍的兄弟姐妹们,精心密制了一场灭吴上策,让所有人措手不及。那个时候启连并没有告诉子逸他的姓氏,只道他叫连,没有姓氏,仿佛真的是一个落魄的琴师。直到那日,子逸才明白,原来他叫启连,北雍二皇子。
启连。
再次念及这个名字,心里只有恨。
司程带着子逸窝在船舱,出发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他以为子逸会睡,摆正了姿势让子逸靠过来。但子逸没有睡意。
此去经年,再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子逸复仇的脚步。他不为复国,只为痛失亲人的恨还有那刻骨铭心的背叛。他恨启连,也恨着自己,他要用这深深地恨维持往后所有的生存,他要让这条路没有归程,从此一去不返,没有退路。
“子逸,”司程忽然唤道,“为何要叫子逸?”问着多日以来心中的疑问。
子逸露出一抹浅浅地笑,道:“很早以前给自己的起得,谁也没说过,只因喜欢逸这个字。”随后扯出一道苦笑,“当初名逸,取超逸和安逸之意,如今想来却是逃逸,怎么都是我……”
司程没有接话,而是转了另一个话题。他道:“子逸,带你改变容貌之后,我就要去为你铺路了。”
听得此话,子逸身躯一震惊道:“你要干嘛?”仿佛预感到所有不好的事情,一瞬间子逸竟失了心。
司程柔声道:“别担心,我只是去降了北雍。”
子逸不知怎的,有些怒气:“这就是你的计划吗?”他本来想愤怒,想指责司程所想的计划多么不忠多么不孝,却被他一句:你相信我吗?给压了下去,生生地压了下去。
相信,又怎能不相信。这么久以来无论主动的被动的都一一离开子逸了,只有这个人,不管从前有多伤,不管自己有多痛,也依旧为了他做尽了一切。子逸知道,司程所经历的痛不比他轻多少,没了亲人没了国家,作为护国将军的后代却没能护了南吴,从忠于家训的角度而言,他忍了多少苦。
最后一刻该与家人同生共死,司程却为了救他,连自己父亲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甚至都不能回去为他下葬。若子逸是为了仇恨舍弃一切,那司程便是为了子逸舍了一切,舍了那无谓的家训世道,哪怕被无数人诟骂也要守在他身边,现在又要为了他投降北雍,去为那仇敌发誓效忠。
“司程,我……”
子逸话尚未说出,便听舱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好像有很多人上了这艘船。
司程立刻警惕起来将子逸护在身后,抬眼看见船家匆匆跑进来舱内神色惊慌道:“上来很多官爷,说是咱这船窝藏反雍乱党!”众人都面面相觑,司程更是捏汗。按理说不应该,南吴皇室的死讯是告知天下的,启连既然确认了姚若君已死便不会知道他在此,当初将子逸救出时他并没露脸,所以北雍人更不可能知道他们在此,那又是怎么回事?
逾轮他们也没有通风报信,想必出现这种情况也是意料之外,但已经发生,他们也不好出面。如今形势只能靠自己了,司程按住后腰的匕首。
这时躲在身后的子逸扯了扯司程衣襟,悄声道:“别紧张,他们不是冲咱们来的。”
这回轮到司程惊讶,却不露声色道:“何出此言?”
子逸淡然道:“你右前方有一个人,他身后腰带上有一枚环扣看到没?那是湘南府的徽印。”湘南王,南吴皇帝的哥哥,虽然他早已远离尘世十几年,但北雍也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皇室血脉的,子逸跟这个舅舅虽然没什么感情,府徽还是认得的。想必是湘南府的死士们不满自己的主子为何远离尘世还会被杀的结局,要去北雍为主子报仇。
这种东西司程不会知道,长这么大也没听人提过几次湘南王,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在想,子逸到如今,凌厉了很多。
只是还不够。
混乱只在一刹那爆发,那人终究是没能耐住自己心里的紧张,在北雍兵冲进来的那一刻他上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司程才发现这船舱里三分之一的船员都是伪装的。第一个人成功的为遮掩北雍人的视线做了牺牲,而后那些人便都抽出刀,一场血战。
北雍兵开始分不清到底谁是无辜谁是叛逆,到最后只得见一个杀一个,连同无辜的船员一起没能幸免。
司程早知会变成此番模样,在下一个北雍兵向他挥剑时刻抽出腰后的匕首,直戳对方喉咙,一下毙命。随后司程迅速捡起那人的剑,将染血的匕首塞进子逸手里,提剑拉着子逸往外面跑去。
一路冲到甲板上,司程几乎是血洗出来的。出了甲板北雍兵只多不少,司程余光扫了船尾有可趁之机,毫不犹豫地将子逸推了一下示意他去船尾。
如果司程能预见下一刻,他绝不会做出上一刻将子逸推出去的选择。北雍兵突然从舱后出现,剑锋寒光一闪,司程来不及过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剑刺穿子逸。可司程知道自己错了,错不在将他推出去,而是错在自己仍以为子逸是护在皇家光环笼罩下长大的皇子。
几乎是本能预示到身后的危险,子逸猛地一个弯身,对方剑光扫空愣神之余,一把精致的匕首狠准的插在了那人胸口。
来不及反应,司程拽着子逸奔到船尾,跳下水之前吹了一声响哨,便隐匿在夜幕楚江里。
司程和子逸一路顺水游到距离那艘船很远的地方,才敢再朝岸边游去。夜里的水是冰冷的,加之岁暮秋寒,这样的水温根本不能容忍在底下很久。司程担心子逸撑不了多久,加快了速度。
将近岸边,他俩才被人拽起。逾轮等四人听到哨音便顺着司程游水的方向寻着,及时赶到岸边,将人救上来。
子逸上岸咳嗽了几声,心里想着当初司程将自己突然扔进水里的训练方式真是管用,如今用上了才觉得当初的选择是对的。正要张口跟司程说话,身子一沉,猛地落入一个结实却湿漉的胸膛。
那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紧紧地将子逸拥在怀里,力度之大仿佛要将他揉烂,憋得子逸有些喘不上气却不敢推开。子逸能感到从头上传来的气息,紧贴着的胸膛内快速而令人安心的律动声,他知道他在紧张,他在害怕。拥着他的人从来没意识到子逸已经可以学会杀人,在这乱世之中,已经学会冰冷的决绝,不着一丝痕迹。
但其实杀人之后的双手抖得很厉害,只是子逸极力压制着不让司程察觉,他不想让这人为他担心,他心里知道,就算司程教尽他世间险恶,教会他杀人,也是不希望自己真的去做那些事情。血腥味儿染就一次,便很快就会习惯。
司程眉头紧锁始终不肯放开子逸,湿润的面颊贴着子逸的黑发,分不出到底是水还是他落泪了。
这天地间什么都不怕,只怕失去你。
再不能睁着眼睛看着你离去,用尽一生的所有也要保住这世间唯一的你,哪怕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
那人将头埋在子逸颈项,如蚊声般细弱的嗫嚅,却被子逸听得一清二楚。
他说,你别吓我。
他说,对不起——
天地肃杀,血染江山红尘路,怎敌得过怀中人的一举一动,血红之气染出来的罗刹也好,只求这一生你平平安安的。路,无论怎么艰辛,都有我陪在你身边,只有我不会放弃你,不会让你一个人行走在这悲凉的尘世。
红尘万丈,为你而来,永不言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