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逾轮跟着他那天起就心疼了这个皇子,他毁了自己的一生,踏上这血煞之路,抛下自己的一切只为了向那人复仇。他潜心经营自己的计划五年,谁也不知道无数个夜里他自己一个人躺在这烟花之地是怎么度过的,午夜梦回多少个春秋,以为自己还是在皇宫里的皇子,睁开眼却发现身边谁也没有。
本以为再见到他心里可以平静淡然,这么多年想了很多再见面的场景,脑子里一遍一遍的过,似乎可以冷静一点。可再次见着他,这么近的距离,那张傲然、高贵、昂扬的面庞,有着说不出的冷峻,这样的面对面,却让子逸彻骨的寒。
那种让他觉得这一生,都逃不出启连的束缚,爱也好恨也好,都只在启连身上。他不想这样,可他曾经爱他入骨现在恨他入骨,叫他怎么释怀?他想到自己的计划,那个从没与司程和逾轮说过的计划,突然有些害怕。
然而为时已晚,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走下去吧!走下去,前路再凶险,只有你一人,背向夕阳,无尽深渊。
逾轮安抚着子逸睡下便离开了。
这一夜,梦回南吴。
第二日,鸾凤接到从宫里送来的一包贡品茶叶,转交给了子逸。
鸾凤虽为女子,却也不是平常角色,说到底他开了这青楼,也是个生意人,经商也不是一件易事,早就练出了察言观色的本事。
自五年前逾轮将子逸送进来,千叮咛万嘱咐她务必照顾好他,鸾凤便知道这是一位不小的人物,从逾轮这五年不离不弃的暗中保护来看,这人何其重要。只是逾轮不说,她也不问,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
其实子逸的琴师,也是他自己找的,鸾凤虽然对外人称是自己培养的子逸,大多数的技能还是子逸通过自己努力而得到的。鸾凤知道,子逸尽量不欠她的人情。这样一来反而让鸾凤想助他,尽管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往后又将如何。
鸾凤将茶包交给子逸时,听得子逸道:“鸾凤,往后若是那人再来寻我,不必拦着。”
她点点头道:“昨天他亮了身份,我不好拦着……”言下有道歉的意思。
“我知道,没关系。”子逸淡淡地道,“我找的就是他。”
鸾凤并没在意他说的后半句,只觉得子逸跟那人有着隐隐的关系,这层关系或好或坏,是缘还是仇她便不去管了。
那之后一个月里,启连走了四趟青鸾台,起初自己并不承认是为了子逸去的,但去多了,就算跟自己说不是为了看他而去,启连自己也不会相信自己的。
腊月寒冬,这年的冬季着实冷。年关将近,安阳街道两边高高悬起了红灯笼,集市上的年货也多了,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
司程却因为边疆的事情所绊,这一年,竟连过年都回不去皇城。
子逸从前来报信的渠黄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时,只静静地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这不是第一次过年身边没有司程,很长一段时间了,他身边都没有司程。三年了,算而今三年没见到那人了,虽然总是稀稀落落的从逾轮那里听到他的消息,却远不如直接见人来的真实。其实子逸是会想念司程的,想念那个曾温柔似水在他耳畔说着“你就是我的路”的人。
没有司程在地日子,子逸总是在充实着自己,跟着师傅学琴,跟着逾轮学武,也常常把自己埋在书堆里。可是在夜晚,他总会想到他。
从前爱着启连的姚若君,在他面前爱得低三下四爱得没了自己,因为他太怕失去,却把自己弄得比那个琴师的身份还低贱。五年来,子逸总是不断地思量自己的过去,思量着自己曾经有多么愚蠢。启连其实从没为他做过什么,那场情爱里,一直都是自己的一场卑微。而司程,为他做尽了一切,从来没求过什么。
望着北边雄伟的皇宫,子逸此刻无可抑制地想念司程。
你在这朝堂可好?为何都不来看看我?这世间,我一个人走了三年,却仍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见我。
世间太险恶,多想你回来见我。
青山依旧,雪过重楼,皇城里的年月,没有变。子逸走在这街上,自己还是在皇城,只不过从一个皇城,走到另一个皇城而已;从自己的城,走到他的城。
城里,总有你。
新年举国欢庆,青鸾台的春节基本上与往年一样,都是没有家的人聚在这地方,所以他们便是一家人。
除夕那夜鸾凤亲自下厨做了很多饭菜给这青鸾台的姐妹们,子逸则让逾轮买了上好的酒拿来与这些姑娘们一同畅饮。子逸并不介意跟青鸾台的人一起过年,反而很喜欢。自己早已没有了家,与这些没有家的姑娘伶人们一起,反倒成了一家。从前子逸是皇子,厌恶这样的烟尘之地,而今子逸再不能是皇子,深深地喜欢上这个地方。
人总是会变的,或好或坏,怎么样都自己。
为了复仇的子逸变得冷漠许多,狠绝许多,再不将无谓的同情丢给任何人。先前面对被鸾凤赶出去的姑娘伶人们,子逸也是冷眼看着,谁让他们破了规矩,这种人,留不得。那一刻他便觉得自己变了,真真地变了。从前的自己会同情会求情,现在只会冷漠,更重要的是,子逸并不为自己的冷漠感到羞愧,他觉得理所应当。
这世道,应当冷漠。
摔过一次,粉身碎骨,所以不要再有第二次。
除夕过完便是初一,按照每年的习惯青鸾台在这天早上都要出门放爆竹,驱驱晦气。新年第一天竟又下起了雪,青鸾台的姑娘们都兴奋的要命,拖着正在拭琴的子逸出了门。
那一片雪白雪白的世界里,子逸看得醉了。
他想到若青,他的妹妹。若青是最喜欢雪的,因为南方很少见雪,很多年才有一次。子逸记得那年南吴下了雪,若青竟然拉着他在外头疯了整整一天,第二天他那妹妹就生病了,病着却还傻傻地笑,笑着说:“皇兄,下雪了……”样子相当惹人疼。
若青……
此生再无缘相见,来世就让这个做哥哥的,好好疼爱你。这一生,子逸最疼惜,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若青。是他害得自己的妹妹在这如花似玉的年纪,离开了这纷繁的世间,还未来得及去感受。
子逸忽然感觉心很痛。
这时,鸾凤悄悄走到他身边道:“他来了。”
子逸猛地一惊,收起心中一片狼藉,转身便看到启连站在纷飞的雪里,冷傲的容颜与这雪天相衬,刚刚好。
子逸上前,什么话也没说,牵了启连的手便往青鸾台里走,边走边道:“外头冷,进去吧。”
启连不说话,任由子逸牵着他往里走。走到厅前子逸遣了下人去拿热毛巾,尔后替启连掸了掸身上落的雪。
“先坐会儿,我去给你沏茶。”称呼的改变是启连要求的,一开始二人对话子逸总是用着敬语,启连听着费劲,便要求子逸不用敬语。子逸也没拒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用敬语也省去诸多麻烦。
这是头一次启连没在宫里过初一,往年他都陪着太子妃,今年不知怎的,在宫里就是呆不下去,想出来走走,而脑子第一闪现的就是子逸的容颜。月余以来的相处,启连对这个人越来越感兴趣,甚至说越来越想更深入的与他接触。这个人,每次总能带给他不一样的感受,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时而温柔时而冷漠,时而艳丽时而沉静,如风如山。
他的琴声很美,听过几次之后启连开始欣赏,仿佛能洗净人心的污浊一般清冽,与自己的琴声,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然而他不知道,他对子逸的感受,其中有一半或者说大多数都是子逸表演的。子逸是个很好的戏子,尽心的演着他想看的戏码。启连是皇子,子逸曾经也是皇子,所以子逸知道启连想看到什么想得到什么,他们有着身为皇子的共同之处,便是寻求一种超越宫墙的超越自己严格人生的刺激,所以子逸会爱上假扮琴师的启连。
他们都需要生活中没有的元素,越是与众不同,越是想要得到。
启连拉住转身要去沏茶的子逸,沉沉地道:“我不喝茶,我要听你抚琴。”
05.长相思
子逸看着他拉着自己的手,缓缓地道:“好。”
这回子逸抚的曲子异常欢快,且启连从来没有听过,就着屋外的爆竹声,倒是意外的合拍。启连从没想到古琴居然还能抚出这样的音律。
“这是什么?”启连问。
子逸看着启连一脸认真加疑惑的表情,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我自己编的,跟着新岁气氛是不是很融洽?”说罢冲启连笑了笑,更开朗的笑了。
那笑容映着窗外的雪,分外耀眼,美艳异常,偶尔闪过的戏谑被启连捕捉到,却别有一番风情,透着几分妖冶几分诱人,在那如玉的容颜上绽放。启连竟看得痴了醉了,他是皇子,见过这世间最美的物件最美的女人,却从没见过如子逸这样的人,美得动彻人心。
他起身走到子逸旁边,那人望着自己的琴出神,喃喃道:“这琴陪了我许久了,音色已经不准,想换一把却又舍不得,听闻前朝绿绮乃世间至上之琴,今生若得见,死而无憾啊……”那是一把子逸很喜欢的琴,这是真的,自从学会了抚琴,他便对于这些感兴趣起来,开始了解历史上所有的古琴。
启连坐在他身后的榻上道:“原来你也懂琴。”
“会琴,为何不懂琴?”子逸道。
“有些人,会琴,也不懂琴。”启连说着,抚上子逸的乌发。
子逸在他触碰到自己的时候心里深深的抖了一下,却极力控制着本能想躲的强烈抵抗心理,默默地接受了启连的抚摸。
启连抚着子逸,抬手间恰逢子逸回身说话:“太子殿下,宫里可有好琴?”一双渴望的眼神此时落在启连眼里,风情万种。
他抚在子逸脑后的手稍稍发力,对方一个猝不及防跌进自己怀里,尚不及子逸反应,启连抬起他的下颌吻了上去。
子逸脑子里嗡的一下,不是没想到启连会做出这种事,打从他的复仇计划开始,便一早料定会跟启连再次有着一天。只是启连做的太快,子逸有些措手不及,本能支配抬起胳膊就要砍在启连后颈,却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不行,不能让启连知道自己会武,不然他定会怀疑,前功尽弃,他的复仇还没开始,怎能失败?
子逸便放下举起的胳膊,却不想下一秒被眼前亲吻他的启连掐住了喉。
启连手劲极大,子逸一时不察被他死死固住,双手不自觉地抓在启连掐着自己颈项的手,但挣脱不开。眼前启连只低头看着他左肩锁骨上的位置,那是一道疤痕,狰狞夺目,叫嚣着曾经的伤痛。
“你是谁?”启连狠狠地道。没错,他很敏感,不容忍任何欺骗,正吻下子逸颈项时,那道疤痕却跃然于眼前。启连是极其敏锐的,顷刻间便能想到这个位置似曾相识,正是那年火光冲天的皇宫里,他刺伤姚若君那一刀的位置。
子逸被他掐地很难受,边咳边道:“咳咳……子……逸……咳咳……”
启连箍紧的手没有任何要放开的意思,冷着脸道:“我认识一个人,如果他活着,应该也是这里有伤……”启连说着,另一只手轻轻地摸着那道伤疤,仿佛沉沦过去,由那疤痕上顺到下,温柔至极。
子逸被他掐着喉,快要窒息了,本想解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眼泪不自觉地从眼角溢出,顺着面颊滑落。他放弃挣扎,双手下滑仿佛接受启连要将他掐死的事实,情不自禁的闭了眼。许是这样死了也好。
启连见他如此不知怎地反而狠不下心,松了手。子逸瞬间得到了救赎,捂着喉间剧烈地咳嗽。
“太子殿下……就这么害怕……那人活着吗?”待子逸缓过劲来,才慢慢地道出这句话,且故意将太子和害怕咬的极其清晰。
启连没有回答,子逸便接着道:“既然是太子,又有何害怕?这天下一统,您的功绩最大,手刃数人又如何?没有一条统一天下的路,是不用血堆砌的,一将功成万骨枯,既然您已功成,又何惧那万骨呢?”他咳了两声,又道,“这乱世,我想您认识的不止一个人会有这样的伤,天下之大,总会有相似的人,但终归也是相似罢了……”终归不会是同一个人,所以你在害怕什么?既然做过,为何害怕?
“这伤,是我自己刺的。”子逸说得轻描淡写,“我家原是商贾,后因被人坑害家庭落败,母亲早死,爹因为要钱想卖我到相公馆,我不从,便自己毁了这身子,想必没有相公馆会要身上有疤痕的男妓吧。后来我跑了,鸾凤救了我,最后还是到了这烟花之地。”他说罢,毫不避讳地看着启连,道,“你相信吗?”
你,相信吗?
其实没有理由不相信,启连在第一次见过子逸之后便遣了楚莫去彻查这个人的来历背景,却发现大抵与鸾凤和他自己说的相同,查不出其他。只是当启连看到那道疤痕时,过于敏感了,或许正如子逸所说,带有同样伤痕的人会很多。
启连走后一盏茶的时间,子逸都是呆呆地望着窗外落雪发呆。
他即知道这刀疤会惹得启连怀疑,却在当初换容时仍然没让老医者将这疤去除,他想留着。这疤,能提醒他过去自己曾经多么卑贱,卑贱地爱着;也提醒着他这恨这仇,这一生不得不报,他要将这些一样一样、慢慢地还给启连,他不着急,有一生的时间去实行自己的计划。
来日方长。
逾轮从窗户进来的时候见得子逸这般出神,以为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谁想到走到他面前拿起茶盏饮的时候却听得那人笑道:“每次你从窗户进来我总觉得像是来偷腥。”一句话说得平静至极,那厢逾轮一口茶喷出去,咳了两声。
“那也不敢偷你的腥不是?”逾轮用袖子抹了抹嘴边道,真是这样我早被主子砍了去。
子逸嗤笑两声道:“他何时回来?”
不用问逾轮也知道他说的是谁,便道:“初三便到京了。”说罢,逾轮抬眼才注意到子逸颈项上的淤痕,那明显是被人掐的。逾轮一急,伸手摸了一下子逸脖子上的掐痕,对方本能的躲了一下。
“他弄的?”逾轮皱眉道。
“恩,”子逸应着,“无碍。”反正没掐死我。
逾轮收回手,咬了咬唇道:“对不起……”他在自责,没能及时阻止。
子逸笑笑道:“就算你在,我也不会让你出现的,你动不得他。”这话倒是没错,不论武功如何,启连的身份摆在那里可真是动不得的,何况棋路险要,一个不小心暴露身份就没有后续了。所以不管怎样,都要忍耐。
一时间二人沉默了下来。
子逸转眼看着窗外白皑皑的一片,安阳落雪纷飞,这几年于北方虽然看过不少雪,却依旧觉得这样的景色,美得无与伦比。
雪色白莲浊清谣,京城一夜祥云端。
从前在南吴,很少见雪,即使下雪,也只是零零落落,着地即化,倒是跟夏季的雨水一般,从未见到如此银装素裹的世界,仿佛上天的玉雕。他还是想起若青,或许在天一方,她也能看到这样美丽的景色吧。
很多时候子逸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家国没了,父母没了,唯一的妹妹也没了,很迷茫,为什么自己要活着,或许说,为什么自己还活着。可是每每摸到那伤痕,便能想起对那人的恨意,仅凭这恨,就能走下去。
启连并不知道,那道疤痕是子逸故意留下来,不仅提醒着自己,也提醒着他。他知道启连看到这疤痕时候的反应,他在害怕,尽管他自己不会承认,可他仍然是在害怕。
害怕?这个词你不是不会有吗?你是太子,何必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