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府邸司程才打开笑莲塞进自己手里的字条,只两字:随园。看着娟秀的字迹,司程不禁露出一抹轻笑。
晚些再过去吧,司程翻身上马,少雪着人叫了他去练兵场,说是有军情商议,司程心里暗笑道,这太平盛世,皇城里哪来的军情,我看是“君情”还差不离。自那日看见失忆后的若青,司程一直琢磨着去城西布庄看望她,可又怕这样轻易去了会给若青带去祸端,便将此事搁了下来。
现下少雪找他,许是关于若青的。
“将军。”少雪拱手拜道。
司程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一旁的兵士,看了一眼正在操练的队列,便道:“天冷,进军帐。”
领着少雪进了帐内,挥退了里面收拾打理的人,让少雪随便坐,自己也没去主帅位置,而是就地捡了一个舒服的地方弯身坐下了。
少雪坐定,轻瞥了一眼司程,那人在帐内另一端,表情淡漠看不出任何心绪来。早便想好与司程说什么,可一到了他面前却又怂了起来,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半晌却也只道出一句:“将军……”
司程笑道:“我今日可不是来听你唤我将军的。”
少雪有些尴尬道:“关于玉……若青姑娘……”
“少雪,”司程见他吞吐模样甚是费劲,便道,“既然你不好说,那便我来问,可好?”言罢见那厢人点点头,继续道:“你可是喜欢她?”
“是。”
很好,司程笑笑,这回答干脆利落倒是不犹豫了。
“你可思量好了,”司程敛了笑容,语气略沉了些,“若青是何人,你又是何人。”
少雪身子一震,却用着坚定而不渝的口气道:“少雪想得很明白,她是何人于我而言都不重要,只道她是我所爱,此一生都想守护她。”
“龙少雪。”司程倏地唤出他全名,不禁让他一凛,正要开口被司程拦住:“若青是何人现在或许是不重要,可你是何人,却很重要。”前半句话透着些悲凉,而后半句又是严肃异常,“少雪,不瞒你说,若青于我而言却不仅是南吴遗孤的公主这么简单。”
少雪一怔,猛地抬眼望向司程。
知他是误会了什么,司程解释道:“并非你所想,我心里自是有所爱之人,但并不是若青……”那人却是若青的皇兄,举世无双,“只是……我们三个曾经非常要好……”司程闭上眼,回忆起年少时于南吴的美好,以为一生便如此,金戈铁马,塞外荒漠,却总能回到他的身边。子逸作为皇子的时候,总是以若青为幌子,假意说是若青想做甚做甚,让司程帮了,实则是自己所想。许是他认为女孩子的要求司程不好拒绝,却不知,他的要求,自己从不会拒绝。
当真痴狂。
“若青,我自是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一般疼爱的。”司程笑着,无限情怀,“他唯一的妹妹啊……我又怎能不爱?”像是喃喃自语的怀恋,仿若身旁不曾有龙少雪,仿若自己拎了酒壶对月悼念一般,痴痴怨怨。
少雪第一次得见他敬仰的将军这副模样,也好似感受到他的怀念道:“将军……莫不是爱着姚若君?”试探般提了声调,又怕他生气马上补道,“对不起……”
“我自是爱着他,”司程笑道,“这么多年,又怎能不爱他?”
一时沉默。仿佛听到几声叹息,仿佛看到几世离愁,南吴灭亡,又似乎是一场隔世经年的梦,闭上眼,还能看见浮光掠影,曾经吴宫繁华碧落,山川锦绣,江南烟雨塞鸿飞;曾经吴歌风华涌动,青砖石瓦,乱花渐欲迷人眼。
一场国仇家恨,北雍欢喜,鼓声震天,却不知那欢喜中有人正经受一世折磨。
似是感受到司程对故国,对故人深切的怀恋,少雪轻道:“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将军节哀……”
司程瞪了他一眼,心道,谁说他死了?当然,这话自是不能跟少雪说,只能沧桑一笑道:“如今寻回若青,我断不能再失去,可少雪啊……”司程颇具深意的望着他道,“你是北雍人,是北雍朝廷的将领,你可知应该怎么做?”
少雪咬紧下唇,司程说的每一个字都重重地落在他心里。一方是国,是家,是生他养他的恩荣;另一方,是他所爱,是他所想拥有一生的珍贵。该怎样衡量?怎样衡量都是错;又该怎么取舍?怎么取舍都是痛。不是没有想过,少雪以为找司程之前这些问题早已经想明白,却在他几句话之前彻底溃不成军。
“少雪,我为北雍效力这几年自觉没有愧对朝廷和皇上,只是唯有若青……”司程握拳道,“唯有若青,我不能交出去。”当年保不住若青,让他心伤让他痛苦,如今再不能保住若青,又有何颜面得到他的爱?
“我……”少雪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你是北雍子民,自是知道找到南吴余孤该怎么处置……”司程说着,站起身,踱步到少雪面前道,“交她出去,领一等功,光宗耀祖;可若青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你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
少雪紧抿着唇,俊秀的眉目紧蹙。
司程轻叹一口,少雪便感颈间一寒,不知何时他竟已抽剑,无声无息,令人颤栗,只听那人略带悲伤地道:“少雪,我当真不想杀你……”
那厢少雪仍是沉寂着,没有躲避颈项间的剑。司程轻叹,手劲一紧,却听少雪道:“我爱她。”手中剑一滞,那年轻人抬眼坚毅非常,透着令人折服的坚定道:“我爱她,此一生,我要爱她。”
再不必多言,只这一句,便足够。
司程收了剑,悲悯一笑,扔下一句:“你我都将万劫不复当做此生的追寻,又怎知这世间何处是归程。”便出了军帐,留下少雪一人思绪万千。
“主子。”渠黄迎上来轻唤。
“恩,”司程应着,“去随园吧。”
“是。”渠黄道,抬眼观望司程犹豫着。
司程着人牵了马来道:“有话就说。”
渠黄道:“主子,您根本就没想杀龙少将军,何必那样威胁他呢?”
到底还是暗卫精明,司程一笑道:“那小子年少,太过犹豫不决,我若不逼他,何时能等到他的答案?”对,没错,司程根本不想杀他,也不会杀他,若是他想杀一个人,根本无须拔剑,甚至无须自己下手。
“主子……”渠黄无奈道,“您也太不厚道了……”
司程倒是爽朗一笑,策马而去。
24.芳心苦
烛火灯影里,斜光倚朱户。
那人无声息地落在阴影里,慵懒地声音散了月华:“怎么?想我了?”难得的不正经,一丝玩味挂在嘴边。
话音正落,一道暗光砸来,伸手接住那枚“暗器”,触手质感再熟悉不过,司程走出阴影道:“好个暗器,力道不错。”顺手将东西抛给逾轮,“不过下次换个东西扔。”逾轮接住,正是刚才一个失神间,被子逸夺走扔司程的暗卫黑玉。
榻上人面色恢复不少,半月时间,看来养得不错。
“盗骊没少给你吃……”
“司程。”那厢人话还未说完,生生被子逸打断,“你今日话着实多,可是有好事?”放下书卷,抬眼问道。
司程顺势坐到床边,逾轮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那人握起子逸的手道:“我给若青找了个好归宿。”算是个好归宿吧,司程还是相信自己的眼光,没有看错人的。
“哦?”子逸提了些精神,这段日子一直想着若青,她能活着,便是子逸心里最大的安慰,至于没有记忆又怎样,她仍旧是自己疼惜的妹妹,没有了那些记忆反倒更让人安心。略有兴致问道:“什么人?”
“你见过的,”司程笑笑,“龙少雪。”
子逸对这个人倒是颇有好感,虽还不太了解他品性,但看年龄倒是与若青相仿,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人是没有问题,可这人的背景就大大有问题了。先不说他是北雍子民,如今这天下都是北雍的,找个北雍人倒是无所谓,只是此人在朝又是一员大将之子,是要誓死效忠北雍朝廷的,又怎能托付?能不把若青还活着供出去就算好了,又怎来真心?不行,子逸觉得不行。
从他开始的喜,到后来的蹙眉,司程早已猜到子逸的心思便道:“无碍的子逸,他会待若青好的。”
谁想到那人却干脆道:“不行。”
“子逸……”司程唤道,“你还不相信我吗?”
“这不一样。”语气瞬间沉了下去,子逸道,“这不一样司程,我相信你,可是我不能相信他,他是北雍大将军的独子,你让他如何背弃国家?”
“他爱若青,”司程认真道,“我能看得出。”就像我爱你。
子逸皱眉道:“不行,莫说将军的儿子了,若青要跟也定要跟一个普通的人,哪怕开个布庄开个染庄,都决不能是在朝的。”顿了顿,却又补了一句,“绝对不行。”
“子逸……”
“不是我不讲情,司程,若青既然回来了,我断不能再失去,龙少雪虽是你一手带出来但他终究是北雍朝廷之人啊,你让他如何背叛自己的朝廷和国家来承担这份爱?”子逸说着,暗了神色,“更何况,我不想让她重蹈我的覆辙……”站在九重枷锁里,重岩叠嶂的,终究是那一幕幕往事不堪言。
“司程,”子逸反手握着他道,“我不能相信爱,不能相信太过虚无的爱,他说他爱,可你又如何知道他不会背叛若青,又如何保证他不会伤害若青……”
“子逸……”司程静静抬眼,流动的眸光中夹了一丝哀,“于你而言,我又是什么呢?”那一番话似是刻刀,一句一伤,都刻在司程心里,“这么多年,我不足以让你相信这份情吗?”不足以让你相信我是爱你的吗?
子逸心中大恸,想起在河朔那晚司程的话,心里伤了万分。忽然意识到,这一生,子逸都逃不开一直在伤害这个人,有意无意都好,给他带过的伤痛都是自己种下的。痴情必伤,爱而不得。
“你依我靠我,让我怜你抱你,可你从来不曾说过爱我,为什么?”司程扳过子逸欲转侧的肩膀,定睛问道。
那人别过头,沉声道:“我今日找你来不是为了说这些。”
他在逃避,这人在逃避,他竟然逃避。
司程掰过那人的肩胛,扳正他的脸,让他正正地望着自己:“姚子逸,你告诉我,你敢面对国破家亡的沉痛,敢面对委身仇敌之下的苦楚,敢面对这尘世一切的不公和黑暗,可你却怎么不敢面对这个情字?”
“白义说,启安耐不住……”
“子逸!”听着子逸一直在转移话题,司程真的有些恼了。从前怎么不知道,这个人竟能倔强到如此地步。
“启连今日来过了,我知他身上少了一物件,定是……”
“你……”
“你让我说什么?”那人忽地回过头来正视他,有些愤怒有些晃动的恨意,他一把掀开锦被,司程目光被白单上的一抹血迹吸走,一时有些怔。子逸仍是望着司程,带了哽咽:“你到底……让我如何跟你说……”颤抖,战栗,痛彻。
“你以为……我怎么知道启连身上少了物件?”子逸颤着声道,“他少了的是北雍皇族身份的麒麟珏,却多了一样羌族王朝的纹章,你说尔玛烧了文书无从下手证明启连罪证,可羌族人不傻,定有其他事物做保证……”他闭了闭眼,“你认为……我该怎么知道?”
子逸紧闭双眼,紧咬着唇,白日之事不堪回首。
启安公然于朝堂向启连挑事,竟是旧事重提直接参了太子一本说他结党营私,皇帝斥责启安空口无凭,却是暗给启连下了警示,只是念及太子此次议和有功才给足了启连面子。如今启连处势危机,他定已经暗中布下时局,他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启连本是来看他,却因喝了些酒消愁,又中了情殇,迷迷糊糊间竟把与羌族勾结之事全盘端给子逸,与司程告知的竟是不差,只是说漏了交换的信物。便是那个时候,正在愁怎样伪造一个文书交给皇上,猎物却自己送上门,子逸便就着启连酒劲故意让他抱,衣物尽褪,方能得到此物。
子逸摊开手掌,不知何时握了一枚墨玉纹章,印着羌族文字。
幸好暗卫提前告知了启连的到来,幸好盗骊准备了参汤,不然情殇之毒又会回染。可却没有想到启连的疯狂,竟是将他做了身下发泄之物,好似将连日来的压力和不满都发泄在了子逸身上,好似把他当做了能吞下任何东西无底洞。
被贯穿的一瞬间,钻心的疼,下身一股温热暖流,血染了白单。启连毫无怜爱的贯穿,疯狂的掠夺,张扬的进犯让身子本就未痊愈的子逸难受至极。
再无言语。
司程紧握的双拳恨意渐浓,此生不杀启连誓不为人!
“司程……”子逸坐在榻上,无力地唤道,声音令人心碎心伤,他嗫嚅着,如自言自语般,“司程……你过来,抱抱我……”
那人没再说话,只是脱去外袍,将子逸抱起来往里挪了挪,自己翻身躺在他的身旁,侧身拥了他。仿佛是赎罪般,司程喃道:“对不起……我只是……”手臂收紧了些,却再也道不出一句。
子逸没有言语,往司程怀里稍蜷了身,这个怀抱仍是让他心安。不与他说爱,子逸承认,司程的话没错,他害怕,他不敢,情一字道出何其简单,不过是开口闭口,可子逸觉得如今自己配不得这唇齿张合间的情,是负累。可是不说,却不代表不爱,是想他念他的,是贪着他的温暖的……
感受着他紧拥的怀抱,沉厚的胸膛,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子逸不禁又往他身上挪了挪,温唇贴上司程的前襟。
本是拥着子逸的司程因着这人白日被启连弄伤,便不敢有所动作让他养着,可怀里这人无意识地挪动,还不断地挪动,最后竟将唇贴了上来,就是隔着中衣也能感觉到子逸唇口的温热,匀称的呼吸扑在身前,一下一下,蛊惑人心。本就忍耐着,那人这时却又动了动身,往上移了移,舒适地将头枕在他肩窝处。
“……”司程低眉望着那人闭着眼的容颜,谁想到子逸又小调睡姿,被他一把按住,忍无可忍道,“你给我老实点……”一句话说得几乎是咬牙切齿。
“嗯?”那人却连眼睛也不睁,表示不解。
“……会死人的。”恩,憋死的。
“哦。”好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子逸脱出司程怀里,趴伏在枕头上就这样安静了下来,竟是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