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他起身穿上鞋子,往学生们的车厢走去。
几个男生正拉着李悦一起大牌,一边打一边激动地大叫着,七月的车厢有点热,老式绿皮车里只有几架电扇,根本不顶用,有几个男孩子脱掉了上衣,露出精瘦的脊背,随着甩牌时的大力动作,以及高声的叫喊,空气里顿时发散着一股年轻的荷尔蒙味道。
陆之禹就在这样的时候走进了车厢。坐在窗边聊天的几个男生先发现了他的身影,有些惊讶地站起来打招呼,后面几个玩得不知所以的男生听到他们的声音,才停下动作,一脸讶异地转过身。
陆之禹微微点头示意,一步一步走过去,绕过那一堆打牌的人,很快便在靠近里面的位置发现了纪霖的铺位。他睡下铺,现在正靠在被子上,耳朵里塞着耳机,却明显没有听,一只手拿着MP3,伸长了脖子和对面铺位的同学说话,不知道聊到什么话题,他有些腼腆地笑起来,眼睛在这一笑之下,变成了浓黑的一片,睫毛似乎抖落了一片星光。
刹那间,陆之禹似乎回到了初见的那一晚,那个晒得黧黑的小孩,抽烟时生涩的动作,固执不讲话的姿态,像综合了许多悬念的矛盾体,而一层层剥开他坚硬的外壳,露出的却是柔软而单纯的内核。
这是陆之禹第一次看到纪霖笑。
原来他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是能够开心自在的。
第二十二章
陆之禹已经越过了长长一节车厢,绕过了十几个人,待纪霖的微笑的脸完全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居然有种跨越千山万水之后才找到他的错觉。
他的到来令车厢里其他几个学生顿时紧张起来,马上坐直身体,小声地跟他打招呼:“陆教授。”
陆之禹点了点头。他个子很高。站在狭窄的空间里,顿时把灯光遮住了一大部分。
纪霖脸上的光影暗了下去,睁大眼睛看了看陆之禹,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也坐起来,跟其他的学生一起喊了一声,不自觉地把耳机拿掉,手指有些无措地在被子上轻轻弹着。
气氛有些微妙。那些学生都不知道陆之禹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什么,又不敢擅自跟陆之禹说话,更不敢无视陆之禹自己聊自己的,都有些僵硬地在自己的铺位上老实呆着。
其实陆之禹站定的时候就已经有些后悔了。他只是一时兴起,想看一看纪霖,至于究竟要做什么,也根本没有去想,现在看到人了,下一步却没有任何计划,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和不自在。
倒是纪霖,呆愣了一下之后发现气氛不对,便迅速反应过来,小声说道:“我手机没电了……麻烦陆教授跟我姐说一声,让她别担心。”
旁边的学生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吴谦和纪霜的事情早在纪霜辞职的时候就闹得全校皆知了。现在纪霖的手机没电,纪霜联系不到弟弟,便让身为吴谦好友的陆之禹来看看弟弟的情况,简直再自然不过。
陆之禹惊讶于纪霖的灵活,眉微挑了一下,马上进入状态,顺势点了点头,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转头看了看旁边放松下来的学生,又看了纪霖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整天晚上,陆之禹都没有睡好。他觉得之前心中那股憋闷的感觉更清晰了。他依稀觉得自己和纪霖之间有些东西不一样了,纪霖主动解围,好像是洞悉了什么一般,自己慌忙就接了他这一招,应该更是让纪霖有了想法。走之前那一眼,纪霖好像也正在看着他,眼神里带了些别的意味,有些幽深。
可究竟是什么,陆之禹觉得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纪霖知道他要出国吗?
这个想法让他心中一震。马上又转念想到,他出不出国跟纪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在意这个?
重重矛盾纠结之下,他把手按在胸口的位置,感受皮肤和肌肉之下的躁动,睁开眼,看着上铺的床板。
风扇呼呼地吹着,热气却丝毫没有散去。
到达川江时接近清晨,下了火车之后转大巴到镇上又花了一点时间。学生们昨晚上都睡得很晚,可一下车,他们没精打采的状态一扫而空,全部兴奋了起来。
川江是N市大学生写生的老基地了,有专门的地方供学生集体食宿。他们高兴地冲进大通铺的房间里,也不管被褥潮湿的霉味,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讨论接下来的计划。
这里的气候确实比其他地方要凉爽很多,空气润润的,非常舒服,正午时分也没有什么太阳。陆之禹来过几次,知道这样的地方非常适合居住,早在上面下令叫他跟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打算,要在这里好好休养几天再准备出国。
第一天主要是熟悉环境,吃过午饭,学生们四散开来在镇上游览。从第二天开始,就由各位老师带着往山里走,找地方各自写生。
指导写生的工作都由其他老师来做了。虽然上面是派陆之禹来指导,但这儿没人敢叫陆之禹干活,陆之禹每天除了去写生的地方转转,就是拿着个鱼竿,找地方钓鱼。装备他带的很齐全。
不过就算每天只是转一转,他也发现了挺多好苗子,下笔用色的功力不浅,取景意境也有些味道。
尤其是纪霖。这小孩简直像开了外挂一样,同样的景,他画出来的就是比别人生动有韵味很多,对比之下,高下立判。本来在平时,其他的同学就都戏称他为“学霸”,这时候更是被人逮着一通揶揄。小孩也不还嘴,安静地听着,安静地画。
陆之禹在旁边听着心情很复杂。自从知道他学建筑的初衷和经历之后,他简直要把这小孩职业生涯的每一点都跟自己自动挂钩了。想到是把自己作为偶像,纪霖才拼了命一般学习基本功,他在默然的同时又忍不住有点骄傲自得。
两人并未有许多交流。眼神接触也少。
但潜移默化的,有些东西,在缓慢地发酵。
川江的建筑其实并无特色,普通的农村青砖瓦房,不像婺源、宏村,有极气派的徽派建筑。所以能够入画的,只有山和水,写生对心境要求极高,必须安静地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时间长了难免会觉得枯燥,加上这四周都是山水,没什么好玩的地方,没过几天,就有学生开始吵吵嚷嚷着无聊了要去山里走走。
其实不是老师不放他们,而是川江的地理环境有些复杂,稍不注意可能就会出危险,因此规定了没有老师的允许,不能擅自离开大部队自己行动。
可他们低估了这群精力过剩的年轻人。再三叮嘱之下,还是有漏网之鱼。在到达川江后的第八天,规定的休息日,有几个学生不顾老师的死命令,私自跑去了深山里。
得到消息的时候,陆之禹已经准备要上床休息了。白天他钓了一天鱼,很有些疲累,吃过晚饭等到天黑便洗漱完毕。
这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在这寂静的夜里,急促而刺耳。在看到来电人的时候,他的心脏没来由地一紧。
是纪霖。
陆之禹顾不得思考纪霖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给他打电话,马上接起来对着电话“喂”了一声,那边没有像预期一样传来纪霖的声音,只有一片可怕的安静,夹杂着嘶嘶的电流声。
他瞬间就心慌了,对着电话那头急切地大喊了几声纪霖的名字,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这时候,房间的们被推开了,一脸急切的李悦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陆教授,不,不好了,有几个学生下午偷偷跑山里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现在人手不够,您能不能……”
“我知道,我跟你们一起出去找。”陆之禹果断地打断他的话,抓住他的肩膀焦急地问,“你现在告诉我,纪霖是不是也在这几个人里面?”
李悦有些惊讶地喘着气,对着陆之禹急切的眼神,点了点头:“是的,他也去了……”
没等他说完,肩上一轻,陆之禹已经夺门而出。
第二十三章
山中的夜晚既凉又幽暗,还弥漫着浓浓的雾气,走几步就被迷了眼,要不是准备了大功率的手电,简直寸步难行。
距离几个学生私自进山已经超过九个小时。山里信号不好,几个人的手机全部打不通,显示无法接通状态。小范围的搜寻无果之后,李悦报了警,搜救队在半个小时内赶来,带着老师们进了山,开始了密集的搜索。
陆之禹一个人走在前面。他身体素质好,川江的环境也比较熟悉,加之他现在火急火燎的态度也没有人敢拦他,几个警员简单说了下搜救的要领,给了他一个对讲机,便任他去找了。只是李悦有些不明白,陆之禹那么不好相处,倨傲冷漠,此刻却对学生的安危如此紧张,看不出还很有爱心,禁不住默默感动了一把。
只有陆之禹自己明白不是这样。一路上,他隔几分钟就拨打一次纪霖的手机,听到没有回应的嘟嘟声他就一阵心烦气躁。他沿着之前自己熟悉的山路发足狂奔,找了很久都没有看到任何学生的身影,停下脚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夜间山里的气温只有不到十度,出门的时候陆之禹是准备睡觉的,只穿了短袖T恤和沙滩裤,在这样的温度之下,他竟然也出了一身汗。
陆之禹记忆力奇好,夜视能力也不错,稍微辨认了一下方向,便知道了自己所处的方位。此时距离大部队还有一公里左右的路程,已经进入山里很深了。没有路,四周都是茂密的树丛,稍不注意,就容易迷路。
他站定了歇气,四处看了看,把电筒调成闪灯模式,亮度加强,光束照到了很高的地方,忽明忽暗,一下一下地破除黑暗。
没亮几下,就听到有人远远地惊呼了一声:“啊!前面有光!”
陆之禹猛地警觉,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看到几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正冲着自己的方向艰难地挪过来。
他连忙拿起电筒往前走了几步,跟那几个人汇合,借着光亮,他辨认出那正是走失了的几个学生。
学生们看到陆之禹,又惊又喜,简直要哭出来,显然迷路很久,又急又怕。陆之禹稍稍放下心来,掏出对讲机让大部队过来帮忙接人。忙完之后,他担心着纪霖,想单独问问他有没有事,于是他努力地辨认着那几个学生的面孔,心中却又是一震——没有纪霖。
他抓过旁边一个看上去较为冷静的男生,急切地问道:“纪霖呢?他没有和你们一起?”
男生愣了愣,转头一个一个去看旁边同学的脸,仔细看了两遍之后惊讶地冲口而出:“哎?他不是和我们一起的吗?”
旁边几个只顾着感叹劫后余生的学生这才反应过来,相互看了半天之后,惊讶地说道:“刚刚他还跟我们一起的啊……怎么没见到他人呢?”
陆之禹心头的火噌地一声便上来了,语气顿时严厉起来:“你们一起出来的,沿路没清点人数吗?”
“几分钟之前我们还看到他在旁边来着……”陆之禹瞬间冷峻起来的态度差点把一个女生吓哭了,她嗫嚅着说,“就在后面不远处的那个弯道……话说还是纪霖告诉我们该往那个方向走的,还主动走在最后,不可能就这么……”
没等他说完,陆之禹把电筒往旁边一个男生怀里一塞,匆忙地说了一句“在这儿别动,原地等救援”,便掏出一个备用的小手电,一头扎进了雾里。
如果说刚刚搜寻的时候,心情是焦虑,那么陆之禹此刻可以用暴躁来形容。为什么偏偏不听劝告,往山里跑,迷路了又不跟上队伍,万一出了事,要怎么办?
他用手拨开齐腰深的杂草,借着小电筒微弱的光线,艰难地往学生们指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喊着纪霖的名字。
几分钟之后,他的搜寻收到了成果。就在那个女生说的弯道处,陆之禹听到了斜坡之下,断断续续的,微弱的砰砰声,像是两个石块被人用力撞击在一起发出的声音,敲两下,停一下,非常规律。
他屏住呼吸,小心地走到坡边,举着手电往下四处照着,很快,便发现了纪霖的身影。
小孩满身泥土地缩成了一团,两手各拿着一块石头,用力地敲击着,陆之禹的手电光照过来的时候,他猛然丢掉石块站起来,冲着陆之禹的方向,大力挥着手。
陆之禹心里一紧,为什么不喊?嗓子坏了?
他把手电筒别在腰上,小心地顺着陡峭的斜坡滑了下去。
坡上的泥土很松,一不小心就会滑下去,陆之禹火急火燎,却不敢轻举妄动,扶着几棵并不粗壮的断树,一步步往下蹭,也花了几分钟才到达坡底。
纪霖在陆之禹看到他的那一刻就再次蹲下了,捂着脚腕,脸上还有蹭出来的血渍。那个干净好看的少年,此刻却如此狼狈不堪,强忍着疼痛,牙齿把下唇都咬出了血痕。
来到他身边的那一刻陆之禹的心简直要疼出血。他忍住了把小孩抱进怀里的冲动,喘着粗气,问:“不能说话了?”
纪霖张了张嘴,出来的却是气音,不过他说的话陆之禹算是听懂了:嗓子疼。
他还想再说什么,被陆之禹阻止了:“嗓子疼就少说话。”
小孩自知理亏,顺从地点点头。
“能站起来吗?”陆之禹问。
小孩指了指脚腕,摇摇头。
陆之禹凑近了打开手电,看到他脚腕处有一块明显的淤青,应该是从上面滑下来的时候扭的。不算严重的伤,但疼起来要人命,想自己走上去,肯定是不可能了。
纪霖的小身板撑死了一百二十斤,陆之禹完全有信心能把他扛起来,可刚刚下来的时候没有注意,这会儿往上看了看,才发现这个陡峭的斜坡还挺高的,少说也有十几米,况且下去容易,上去难。他皱着眉头,看着上面不说话。
小孩见状,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哑着嗓子慢慢地说了一句话,陆之禹想了想,明白了。是叫他先上去找人过来,再把自己弄上去。
陆之禹想了想,在坡下面走了几步,弄了根粗一点树枝,往地上插了插试试硬度,然后二话没说,拉起纪霖的两条胳膊,直接搭上了自己的肩膀。
天色太暗了,刚刚完全没有看出来,这会儿小孩的胸膛贴上陆之禹后背的时候,他才发现。小孩的身体热得可怕。
在山里待了接近十个小时,先是热出汗,等天黑再出一身冷风,不发烧才怪。陆之禹不顾纪霖的挣扎,强行把人背在了身上。一发烧就手脚发软,到时候就算有绳子吊下来,他也不见得能爬上去。如今,把小孩背上去才是最佳的选择。
陆之禹咬咬牙,安抚式地往后伸手往纪霖腰上拍了拍,嘱咐道:“抓紧了,别瞎动,不然我们俩都得玩完。”
纪霖像是感觉到他的决心,也不乱动了。胳膊紧紧攀住陆之禹的脖子。
陆之禹用一条胳膊托住纪霖的腿,另一只手拿起那根树枝权当拐杖,深吸一口气,极小心艰难地向上爬去。
第二十四章
这一段,陆之禹走得比他之前任何一次野外生存都要累。不仅要顾着脚下,不让自己摔倒,还要不时把纪霖往上颠一颠,免得他滑下去。走了没几步,陆之禹便又是一身的汗。
走斜坡非常消耗体力,纪霖虽然不重,但无论是谁,在走这个斜坡的时候背着什么,都会觉得压力颇大。好在纪霖非常配合,一动不动,安静地伏在陆之禹肩上,把自己对陆之禹的影响降低到最小。
终于爬上弯道,把纪霖放下来的时候,陆之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弯下腰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等觉得体力恢复不少的时候,他转头去看抱着膝盖蹲在一边的纪霖,顿时怒上心头,也不管小孩一脸受伤的表情,恶狠狠地教训道:“说了不要乱跑,你以为自己是什么?还走在最后面,逞英雄也要适可而止!”
纪霖眨了眨眼睛,仰头看着陆之禹,就那么凝视了一会儿,突然轻轻地笑了,这笑容渐渐扩大,蔓延到了整张脸上,眉梢眼角都被感染上,在眼睛里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