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禹被他极富感染力的笑容迷惑住了。他在那张沾满泥土,脏兮兮的小脸上,突然看到了他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
是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夹杂着电筒强烈的光线,是搜救队的人接到了前面一拨人,正往这边赶过来。陆之禹看了纪霖一眼,上前拉住他的一条胳膊,把他扶了起来。
再往后,回去的路就顺利多了。陆之禹执意自己扶着纪霖,沿着刚刚开辟出来的道路亦步亦趋地往回走,一路上,他和纪霖再没有任何眼神和声音上的交流,只默契地靠在一起,一步,又一步。
等到队医帮纪霖处理完伤口,把他弄回房间安顿好,看着他睡着之后,陆之禹才发觉到,自己也是满身的泥和汗,他去冲了个澡,带着酸痛的肌肉躺到床上,头刚挨着枕头,马上陷入了深深的睡眠。
出了这次的意外事故,老师们决定提前结束写生活动,尽早启程返回N市。得到消息的学生们欢呼雀跃,陆之禹也松了一口气。
他在这里养得也差不多了,感觉满血满蓝,足够在国外消耗。而纪霖的伤没有好利索,回家之后还得彻底检查一次,免得留下后遗症,还是早点离开为好。
返程的火车也依然热闹不已,陆之禹还是靠在窗边看报纸,看书,发呆。
他突然想,如果这次再去看纪霖,那个小孩,还会有怎样的理由来解释呢?
这时候,车厢的隔板被轻轻敲响了。陆之禹抬头,对上了纪霖微微眯起的眼睛。
正讶异呢,纪霖直接在陆之禹的床铺上坐下了。这会儿车厢很空,其他老师都在外面聊天打牌,或者跟学生们胡闹,没有人会打扰他们。
陆之禹正思考着要怎么开口,只见纪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默默地在上面打着字。
小孩的嗓子不知道是受了寒,还是那天晚上指挥大家自救时嘶吼太过伤到了声带,到现在还不能发声,只能靠这种方式和同学交流。山里的医疗条件有限,找不出原因。这也是老师们决定提前回去的一条重要理由。
陆之禹静静看着纪霖在手机按键上飞快地按着,目光不时划过纪霖微微翘起的嘴角,和鼻梁秀挺的弧度,想象着纪霖以前和自己发短信时候的样子。
很快,纪霖便打完了想说的话,带着笑意,把手机递到陆之禹面前。
陆之禹低头看那几行字:我没有逞英雄,他们叫我一起是因为我记得路,再给我一个小时,我绝对把他们带回去。
陆之禹嗤之以鼻,抬起眼睛斜了纪霖一眼,不屑道:“如果你没掉沟里的话。”
他看到小孩的笑容一滞,额头明显有条小青筋蹦了蹦。小孩手一伸,把手机夺过来,又噼里啪啦按起了键盘,很快呈到陆之禹面前。
“那是意外!意外!”
陆之禹这回彻底乐了,他不再说话,直接伸手去揉了揉纪霖的头顶,把他漆黑柔软的短发揉得一团糟,莫名觉得心情好到不行。
纪霖被他揉得很是愤怒,挣扎了几下发现力量悬殊逃脱无果之后,干脆就不反抗了,任凭陆之禹胡乱动作。
揉着揉着,陆之禹手上的动作便停了。两个人就这么不说话,安静地待着。
纪霖突然很自然地凑过来,靠进陆之禹怀里,手臂结结实实地把他抱个满怀。
陆之禹愣住了。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听叫耳边几声嘶哑的气音,是纪霖在说话。
小孩说完,迅速地撒了手,以他始料未及的速度,跛着脚站起身飞快地离开了包厢,几秒钟之后,又面红耳赤地折回来,拿走了掉在陆之禹床铺上的手机。
像一阵小旋风,又快又强力。
陆之禹耳边的热度还未退去,纪霖离开时候那句话,犹在耳边。
他说的是,陆之禹,谢谢你。
是陆之禹。不是陆教授,也不是陆老师。
他叫了他的名字。
遵循原来的计划,十天之后,陆之禹开始了出国修习的日程。
第一站是德国慕尼黑,那里是他出国留学时生活了两年的地方,因此日程减到十天,他将在那里作短暂的停留,然后出发去第二站,荷兰。
临行前,吴谦和纪霜请了一顿饭为他送行,彼时,纪霖小朋友还因为脚伤在家休养,不能出行。
其实从川江回来之后,除了纪霖在医院检查那几天,他和吴谦一起去探望过之外,两人就没有任何的联系了。而且那一次见面,纪霖根本没有怎么跟他说话,这可以用嗓子没有好全来解释,可他好像是刻意在躲避他一般,连目光接触都很少。
那天的拥抱,让陆之禹隐隐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了些变化,但说起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种变化。纪霖的反应让他有些捉摸不透。
直到飞机起飞地前一刻,他才猛然发觉,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微微有了点触动,掏出手机想给纪霖发个短信,按了半天,只打出一行字,看了一遍又觉得不妥,只得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
根本不知道说什么,也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
到了广播里反复提醒要关机的时候,陆之禹的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直到乘务员走过来温柔地提醒他,他只好关掉手机,放弃了编写短信的念头。
飞机离地时巨大的声响震颤了陆之禹的耳膜。他闭上眼睛,习惯性地做了吞咽动作。
然后,在巨大的响声里,他做了一决定。
他要用这几个月的远离来印证一件事。
一件对于他,对于纪霖都至关重要的事。
第二十五章
接到吴谦发来的电子请柬时,离之前预定的归期只有不到半个月。陆之禹从邮箱里点开那封邮件,顿时被扑面而来的温馨感包围了。
吴谦和纪霜的婚纱照拍得非常简单,纪霜穿着白纱和帆布鞋,长发随意绑成一个团子,吴谦穿着白衬衣和牛仔裤,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十几岁。两人抵着肩膀随意地大笑,幸福都从眉梢眼角里溢了出来。
陆之禹盯着那张照片看了许久,深深吸了一口烟,开始打电话交代工作,把行程提前。
不知道这个坑爹的日期是谁定的,陆之禹加紧处理手上的事务,紧赶慢赶也才挤出三天时间,飞机落地时是北京时间10点53分,那两个家伙的婚礼,还有半个多小时就正式开场了。
机场距离市中心车程并不近,为此陆之禹不得不在启程之前就换上西装,整理自己许久没剪的头发,仔细刮掉乱蓬蓬的胡须,饶是如此,当他拖着行李箱走进宴会厅的时候,还是满身风尘仆仆的味道,下巴上一片蟹青色。
不同于以往婚礼的富丽堂皇,酒店被布置得很有趣味,一看就是纪霜的意思。
陆之禹一眼就看到站在门口迎宾的新人夫妇,吴谦的视线和他对上的时候,眼圈刹那间红了,继而快步拉着身旁的新娘,走上前来。
当她纪霜面带惊喜地跟陆之禹打招呼的时候,陆之禹甚至有些认不出来。她把齐腰的长发剪短到露出耳朵的程度,用一顶俏皮的小礼帽代替了头纱,婚纱是短到露出大腿的款式,脚下穿着镶满水钻的纯白马丁靴。
还没来得及反应,吴谦有力手臂就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兄弟,你真赶过来了……”声音里有哽咽,“我真他妈高兴啊!”
陆之禹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又不好发作,只得安抚性地拍拍他的后背:“你结婚我肯定得来啊,虽然这个日子害我累得够呛。”
吴谦放开他,略带羞涩地看着陆之禹:“……我把你回国的日子算错了。”
“……”
如果今天不是吴谦大喜的日子,陆之禹一定会扔下行李箱,一拳打在他脸上。
婚礼马上要开始了,新人忙着接待,有点自顾不暇。陆之禹让吴谦好好在门口呆着,便自己进了大厅,找了个服务生带他去总台先把行李箱寄存起来。
在人群中穿来穿去,自然而然地,在看到了站在远处帮忙招呼客人的纪霖。
那个离开他九个月的少年,像瞬间长大成熟了一般,原本单薄的身形变得挺拔起来,西装合身,领口和领结都得体服帖,俨然一位真正的绅士。
这变化有点出乎陆之禹的意料,他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在纪霖身上停住了目光。
“先生,这边走。”女服务生走了几步见他没有跟上来,忍不住转身出言提醒。陆之禹闻言,点了点头,跟在她身后继续往服务台的方向走。
才走了几步,握着拉杆的手一滞——“我送老师去服务台吧。箱子给我就好。”
陆之禹转头,对上了纪霖微笑的脸。
这一笑,仿若隔世。
少年时候的生涩已经消弭,取而代之的是青年的明朗。陆之禹喉头发紧,松开手,默许了这个决定。
于是,服务生去照顾客人,纪霖拖着陆之禹的大箱子走在前面,陆之禹跟在他的身后。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纪霖在这半年多里好像长高了一点,虽然还是比陆之禹差了那么一截,但在陆之禹看来,已经是非常有威胁性的成长了。
他看上去太淡然,太无谓。这和陆之禹上一次见他的时候,那种别扭和躲闪大相径庭。
陆之禹产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慌的情绪。
眼前这个纪霖,散发着陌生的气息。他也许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连他们中间可能的羁绊,也有消融在这成长里的危险。
想到这里,陆之禹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纪霖拉着行李箱走出的每一步在他眼中都像慢镜头一样被肢解成无数帧,带着幻影,模糊成一团。
“到了。”
短短几十米的距离,陆之禹走出了一身冷汗。直到站在服务台强烈的暖黄色灯光下,他才稍稍平定了情绪,不动声色地对纪霖说了声谢谢。
寄存的手续很快办好。期间,纪霖一直默默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出示证件,填单子,领取号码牌。
终于办妥,纪霖又带着礼貌的微笑,领着陆之禹去他的席位。
父母已经落座了。一整桌都是他熟悉的面孔。索性那些人深知他淡漠的本性,简单打了招呼之后便不再刻意打扰。
这使得陆之禹有足够的安静,去清理刚刚产生的那些纷乱情绪。
可是,后来,他渐渐没有多余的脑力去留意得婚礼的细节了。一波一波的人涌上来跟他碰杯,他每次都站起来一饮而尽。接着,新婚的夫妇拉着他帮忙挡酒,他也一杯接一杯地喝个不停,吴谦被巨大幸福包围时落下的眼泪仿佛也模糊了他的视线,眼中似乎看不到任何东西,一向酒量奇好的他,也醉了。
他听到有人说,兄弟俩感情真好,喝成这样。
然后,他听到了纪霜的声音。
“就在楼上给他开个房间休息一下吧。”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太阳穴的位置还带着宿醉后的胀痛,陆之禹伸手揉了揉,复又闭上眼睛,想再躺一会儿就起来回家。
这时候,身边的被子突然蠕动了一下,陆之禹顿时清醒,警觉地坐起来,往旁边看过去。
一张睡得红扑扑的脸从被子里露了出来,眼睛紧闭着,似乎还在梦里。
陆之禹皱起眉。
纪霖怎么会在这里?
第二十六章
纪霖被身边的动静惊醒,睫毛抖了抖,眼睛缓缓张开,便看到了紧紧皱着眉看着自己的陆之禹。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紧张地掀开被子,动作笨拙差点摔在地上,待光着脚在地摊上站定,才发现自己除了鞋袜外衣被脱掉之外,裤子和衬衣都是好好穿在身上的。
他这才歇了一口气,抬头再去看陆之禹,脸上突然发烫起来。
陆之禹缓缓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头低下来,呼吸带着未散去的酒气。
纪霖刹那间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往上涌,脚步本能地想往后移,却完全迈不开。他不知道陆之禹要干什么。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的接近会让他迅速地亮起戒备红灯。
“唔。”
陆之禹带着鼻音,轻轻嗯了一声,站直身体,指着他颈侧,“这里,有一片疹子。”
纪霖松了一口气。
他努力平复紊乱的呼吸,不自然地摸了摸颈侧那一片明显的突起,尽量镇定地回答:“中午喝了点白酒。”
“所以才会醉倒,被送上来休息是吧。”
陆之禹已经背过身去整理自己的衣服。从纪霖的方向看过去,脊背上有几条明显的压痕。
那背,很宽,很厚实。他被陆之禹背过,非常明确这一点。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攥紧拳头,去一边的一架上拿自己的衣服。
陆之禹的动作很快。纪霖最后系好鞋带的时候,他已经在旁边抽完了一支烟。
纪霖站起身,见陆之禹已经拿好大衣准备跟他一起往外面走,脸色有片刻的惊讶,随后便平复了。
“陆老师要回家了吗?要不要帮忙叫的士?”
陆之禹摇摇头:“不忙,先去楼下买点药吧。”
“药?”纪霖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陆之禹指了指自己的颈侧,他才明白过来,陆之禹是要陪自己去买过敏药。
“好。”他垂下头,尽量放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下楼退房的时候前台告诉陆之禹,他的父母已经替他把行李取走了。很快吴谦的短信就发了过来,说和纪霜在家里招待客人,忙不过来,让他醒了就把纪霖送回去。
陆之禹轻轻舒了一口气。
两人去附近的药店买了息斯敏,陆之禹买了瓶水,就让纪霖马上把药吃了。吃完之后,他把吴谦的安排跟纪霖说了。那一对璧人的新房隔酒店不远,步行回去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两人一前一后在路上走着,都没有说话。
初春晚上的风还是有点凉,他裹着大衣倒还不觉得,纪霖只穿着婚宴上那一套礼服西装,冻得有些哆嗦,跟在陆之禹身后,走几步就轻轻把手放在嘴边呵气。陆之禹听得清楚,心里明白,却没有出声。
走到大路上,陆之禹突然伸手拦住了一台路过的空的士,打开后面的车门,对纪霖说:“上来吧。”
“马上就到了……”纪霖有些犹豫地搓着手。
“不回家。”陆之禹沉声说着,有些粗暴地把纪霖推进车里,自己也坐了进去,把车门关好,沉冷地对司机说,“去世纪酒店。”
刚在位置上坐稳的纪霖顿时瞪大眼睛:“我姐姐还在家等……”
“跟我在一起,他不会不放心。”陆之禹马上回答他,转过头去问,“暖和一点了吗?”
车里的温度比外面高很多,身体确实温暖起来。纪霖虽然心有疑惑,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交谈就在这个时候结束,一直到车开到酒店楼下,两人没再有任何交流。
大楼外墙上的灯管此刻已经全部打开,是夜晚灯火辉煌的样子了。纪霖站在萧索的寒风里,问陆之禹:“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陆之禹没有回答,突然上前握住他的手。
纪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的血液循环,手指有一点点凉。被陆之禹干燥温热的掌心完全地包裹住,暖意顿时涌上来,一点一点,从指尖攀附到心里。
“来。”
陆之禹拉着他,熟练地绕到大楼后面,顺利从紧急通道里进去,然后找到了备用的工程电梯。
然后按下49楼。
旋转餐厅。
餐厅因为安全考虑,8点钟便停止游览。
但这是陆之禹亲自设计的大楼。他清楚这栋楼里面的每一个细节。
面板上显示的数字迅速跳跃着,陆之禹感到他握住的那只手变得滚烫潮湿,最后变得滑溜溜的,像是要从他掌心里逃走,不由得用了力,捏得更紧些。
随着他的动作,纪霖的身体一僵。
49楼到了。陆之禹牵着纪霖走出电梯,却并没有带他去那条镶着玻璃的走廊,而是沿着旁边的消防通道一直走到露天的顶楼。
顿时,寒冷的空气和广阔的视野一起暴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