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鹤 上+番外——伊藤雪彦

作者:伊藤雪彦  录入:08-22

至少他小小的脑袋里,很早就明白一件事情:过往收进抽屉后不要常常翻弄,因为悲伤也会跟着浮涌。

伊登那么早就失去父母失去他的根,双手空了总会得回来一些什么——他在《Haut de la Garenne》认识了最珍贵的朋

友。

安东来的第一个月每晚都哭,一声啜泣雅各就会拿拳头敲床铺,吓得他哆嗦。

伊登觉得安东实在可怜,脑袋往下一探,就看到下铺闭着眼睛,直发抖的安东。

安东长得好像画作里常常出现的小天使,金灿灿的卷发,苹果脸颊,睫毛很长,彷佛陶瓷做的洋娃娃。伊登决定安慰他

「嘿安东。」伊登低唤。

安东不敢回话,怕惹雅各生气,鼻子嘴巴埋在棉被里。

伊登轻轻爬下木梯,把色块已经排整齐的灰阶魔术方块塞进安东棉被里。

「这是我的宝物噢。分你玩。你把它弄乱,我变魔术给你看。」伊登说。

安东可怜巴巴地盯着伊登,一双眼睛还含着眼泪。他犹豫了一下才钻进棉被,过了三分钟,就把弄得一团乱的魔术方块

重新还给伊登。

伊登耐心地坐在安东床边,开始飞快地转起魔术方块。那是他最拿手的游戏,他一向对数理、牌戏、拼图、解谜、还有

魔术方块格外拿手。转眼间——几乎没有停过,伊登就把魔术方块重新拼成整整齐齐的色块。

「你怎么做到的。」安东惊讶得忘了哭泣,他拿过魔术方块又开始弄乱。

这次他转得很仔细,把方块的颜色弄得更杂乱,他不相信伊登还能再恢复原状。

伊登等安东转到一个满意的阶段,就接手过来,上下左右稍微观察了一下,立刻就开始往正确的方向拼凑,他的判断是

如此精确、迅速,支离破碎的色块就像有生命一样在他指尖渐渐痊愈,渐渐完整:「完成了。」

「天啊。」安东终于破涕为笑:「你真厉害。」

「还害怕吗?」伊登忽然问安东。安东悄声回答:「好像不怕了。」

「我是伊登。」伊登老成地伸出手:「跟你一样大。」

「我是安东尼。大家都叫我安东。」安东将软绵绵的手放进伊登手里:「谢谢你。」

「聊完就合上你们该死的嘴巴。」一直沉默的雅各原来还没睡,恶狠狠地放话。

伊登正准备转身,就被安东拉住了。安东苍白着小脸,恳求他:「请陪陪我。」

不知道这样有没有违反规定,伊登留下了,他钻进对冬天来说明显太薄的被子,与安东肩并肩地躺在一起,获得安全感

的安东很快就靠着伊登睡着了。

伊登觉得有人依靠着,是一件很温暖的事情。他们像是一对真正的兄弟。

保育院里很多事情是被禁止的。自己的伙食有规定的份量,不得让渡或剩下。

伊登每次吃完早餐的扁豆碎肉泥,不到中午便饥肠辘辘,有几次他上课,清楚听见自己胃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贝克教

官经过时拿起藤鞭轻轻敲了他的桌面。

他感到很羞愧。这样的羞愧很快就被惊恐取代——中午一些刚入院的小孩子,吃不完他们的食物,其中也包括安东。他

们的脸被员工一个一个压进铝制的餐盘里,最后要留下来洗碗;年纪较长的孩子脸上毫无表情,只冷冷注视自己光洁的

餐盘。

伊登低着头,装作老老实实的样子,但他其实在观察院内的孩子。

孩子们按照年纪坐在一块,像他们这种十岁的最多了。十一岁,明显少了一半。

接着年年递减,十四岁最少,十五岁以上听说都被领养出去了。诡异的是,年纪越大的孩子相貌越整齐漂亮,就像是精

心挑选后剩下的。难怪最后容易被领养。

十四岁那桌最引人注目的是雅各,红浏海垂在尖下巴旁边,有一种狂妄与野蛮的美。

贝克教官提着教鞭经过,他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直接伸手拉住了教官。

「可以再给我几块圆面包吗?」雅各就像在对服务生说话:「还要牛奶,谢谢。」

教鞭提起了,伊登以为自己会看到雅各挨打,没想到教鞭只是缓缓滑过雅各的脸,停留在薄薄的唇上,然后挑开领口,

往下挪动。教官露骨地盯着雅各锁骨瞧。

「看来我们的厨房把你饿到了,整排都是骨头。」贝克朝伙房员工点了一下头,热腾腾的圆面包与温牛奶就被端到雅各

前面。十岁桌的孩子们实在太惊讶了,个个张大了嘴巴。雅各谢也没谢,抓起软绵绵的面包就撕。沾一沾牛奶开始进食

贝克正预备离去,又被雅各拉住了。「老师。」他勾住贝克臂弯:「帮我叫伊登。」

「叫他做什么?」贝克教官厌恶地皱起眉头,他不喜欢高年级生与低年级生鬼混。

「我需要有人帮忙清理桌子。」雅各若无其事地将手指插入牛奶,在桌上画出笑脸。

「坏孩子。」贝克教官冷笑,他想雅各只是无聊想欺负同房生:「伊登!滚过来!」

伊登感觉到同年龄桌的视线一下子凝聚在自己身上,他羞愤地胀红了脸。

雅各在房里,不但不曾正眼瞧过他们,安东一哭,他还会摔东西,恶狠狠的瞪人。

到了外面,竟然还要找他碴!而教官竟然纵容这样的事情发生!

餐后的户外休息时间到了,学生几乎都被赶到外头去。剩下红发雅各,还有闷闷坐在他对面的伊登。雅各吃了半块面包

就不吃了,他们两个沉默地对坐。

「你来这里那么多天,我从来没有听你哭过。」雅各忽然开口。

「没甚么好哭的。」伊登耸耸肩,一脸不在乎。他发现雅各唇边有一颗很好看的痣。

「知道十一岁的长廊庆生吗,满十一岁那天,保育院员工会为你们庆生。」雅各说。

「真的?」伊登惊讶的瞪大浅灰色的眼珠:「每个人都会有?」

「每个人都会有。」雅各把面包篮与牛奶推到伊登前面:「吃吧。我吃不下。」

伊登这才发现,雅各肚子根本不饿,那是特别要来留给他吃的。

「谢谢……」伊登肚子又叫了,他狼狈地捂着肚子,开始抓面包来吃。

「没甚么。」雅各翻了一个白眼:「你不也替我阻止安东吵闹吗?」

「安东失去了爸妈、还有家。我能理解他的悲伤。我们遭遇一样。」伊登回答。

雅各从怀里掏出烟盒,点了一支小雪茄:「安东跟你才不一样,他太软弱。」

两名院内员工恰好经过,对雅各嚣张的行径视若无睹,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

「太软弱的人,在《Haut de la Garenne》待不长。」雅各幽幽地说:「基本上,你可以把安东当做半个死人来看了。

不要浪费太多时间与感情,否则伤心的会是你。」

「什么叫做半个死人!」伊登被雅各搞得有点生气:「安东是我朋友!」

雅各往伊登喷了一口白烟,害得伊登咳嗽起来:「与其交朋友,不如练练潜水。

否则你会变成保育院后方蔷薇丛的一员噢。」雅各阴森地微笑,露出洁白的齿列:「你半夜有听到这样的歌声吧……Que

voudrais-tu que je chante cette nuit?

Et voudrais-tu que je berce ton ennui……下次记得往窗外看看,很有意思。」

「那在说什么。」伊登问:「可以翻译给我听吗?」

「第一段是这样的。今夜你要我唱什么呢?要我抚慰你的忧愁,平息你的妄念,还是让你被扼杀的灵魂涌出新生的觉醒

……」雅各讲解完,又垂头吸了一口烟。

「那真美。」伊登感叹。

「哦,一点也不。」细长的指头夹着雪茄,雅各疯狂地大笑,笑得眼泪汩汩流出。

「那是保育院里最丑陋的一条歌了——!」

雅各的笑声回荡在用餐室里,猖狂而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伊登不安地望着他,望着雅各那张俊美如幽魂的脸,与簌簌发抖的红发。

他填满面包的胃忽然感到不大舒服。

《Haut de la Garenne》隐藏的阴影渐渐垄罩伊登,像一块绞紧的裹尸布。

保育院里或许有他所不知道的、可怕的事情发生。

不久以后,伊登才发现,雅各其实是第一个对他提出忠告的人。

他正用自己的方式,试图警告伊登。

在虚假的保育院内,只有雅各,勉强算是最正常的高年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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