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主策划人的李光耀和林菱,对此次双喜临门的庆祝活动非常重视。两人极为郑重其事地找寿星李丹砂谈了一回话。他们的意思很简答、很明确——陈谅不得出席生日宴。在他们眼里,陈谅就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亲儿子整整一锅百里挑一,不,百万里挑一的天纵奇“汤”。这一锅子的好汤,坏是肯定坏了,挑掉老鼠屎,未必能恢复成喝不出人命的健康汤。但至少可以借助外力努力几把,别让外人全知道汤里存在着这么颗恶心的老鼠屎。就算汤不能喝,不能尝,光光被瞻仰瞻仰,被欣赏欣赏,被赞叹赞叹,满足一番为人父母的骄傲,总是可以的吧。
虚荣心,谁没有?没有的人,那不是一般人,是神人。
李光耀不是神人,是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什么小鸡小鸭小肚小肠没见过的市级领导。他深深明白,要完美达成一个目的,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同理,既不要陈谅以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身份出现在李丹砂的生日宴,又要防止儿子就长辈对自己爱人不公平的对待而心生愤怒,闹得喜事变成恶斗,他不得不主动给李丹砂的心肝宝贝放出两个实实在在的好处。第一,明年提拔副主任医师的名单里会有陈谅的名字,论学历、论能力,副主任于他,实至名归。第二,李丹砂上次提过的、陈谅那个叫瞿长星的表弟,如果他明年报考财大MBA,只要笔试过,面试等于形式,百分百保他录取。如果笔试没通过,就落石一个稳定的银行工作给他。
商量了一晚上,李丹砂和陈谅以平静的态度接受了李家父母的提议。二老深表欣慰,觉得儿子懂事,懂得体谅父母的面子。
也许,双方都认为这是彼此最明智的一次让步,你好我好大家好,但作为第三方的李青臒却十分嗤之以鼻。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比爹妈好多少,也不希望陈谅出席李丹砂的家庭生日会,打心里不希望,他甚至比父母多了一千万个希望陈谅离李丹砂远点远点再远点。但他不会这样,不会像李光耀和林菱这样,用一点好处威逼利诱到李丹砂和陈谅的妥协。再多再多的、恶毒无比的“希望”,总比不上最大的希望,希望李丹砂自由自在,自由自在地做他想做的事情;他想爱谁,就让他大大方方地爱;他想爱人出席自己的生日会,就让人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出席。
只要你想,我就帮你。你想吗?你想不想?想,还是不想?
没好意思直接跑去问老哥,李青雘在陪陈谅给李丹砂挑“神秘”生日礼物的时候,见缝插针地向陈谅旁敲侧击起来。
“那天,你不去,你没什么想法?”
“没啊,你们家的活动,都是家里重要的亲戚朋友,你父母不愿意邀请我,我当然不该去的。这么开心的晚上,怎么好给老人家添堵。”
“可……毕竟是李丹砂的生日。”
“所以前面一天,我们约了医院同事一起庆祝啊。”
那怎么一样?生日这种日子,带着爱人和朋友一起过与和家人一起过,根本就是两种感觉。在李青雘的认知里,朋友是用来交际的,家人是用来交心的,陈谅不介意李丹砂带他和哪种人过生日,那说明陈谅没用足心,陈谅没有对李丹砂用足心!
难道……
记忆按下倒退键,在送陈谅回乡的那个晚上,李青雘分明留意到陈谅五味交杂的表情,他牢牢记下了这个表情,但一直没有,或者说,不敢往里头细想。如今,经过和陈谅以前从没有过的、较深入的几天相处,他控制不住地生出胆大妄为的推测!
难道……难道……
站在李青雘脑海里、扑腾着洁白翅膀的小绿人奋不顾身地掐住摇着恶魔尾巴的兴奋难掩的小绿人。
“它”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说:“坏小绿,不许再想下去了,小红不是你能够肖想的!”
另一个“它”一脸正气凛然地说:“好小绿,你说,那个家伙哪点像喜欢小红?哪样能配得上小红?他们在一起是个错误,我要纠正这个错误。”
有翅膀的“它”摇头:“纠正?你有什么资格纠正?你也不拿面镜子照照自己的模样,或者去测测自己的血型,免得都忘了你是谁?”
有尾巴的“它”点头:“我知道我是谁,我是小绿,为什么我让发小都叫我小绿,因为小时候老师说世上的红花与绿叶,本是同根生,同枝长。老师说,没有了绿叶,红花还能鲜艳多久?老师说,没有了红花,绿叶还能保护谁去?老师说,红花和绿叶,应该不离不弃,待到花谢叶枯,生命耗竭。”
红花应当配绿叶。
小红小绿是一对。
“青臒,你送给丹砂的衬衫,还有那个……袖扣,对,袖扣,好看,是好看,别在袖子上,整得你哥像年薪百万的金白领。”
“嘿嘿,我看以后我可只能给他买名牌了,好衣服穿过,再换上便宜衣服,真看不下去。你哥那气质,你知道的。”
“青臒,你觉得这件外套怎么样?”
“哟!死贵呀!”
“决定了,要对钱包狠一点。”
“青臒,来帮我试试,你和你哥一个衣架子。”
“哎,怪不得人说一分价钱一分货,有牌子的衣服就是不一样,值。”
陈谅啰啰嗦嗦、叽叽歪歪。他问,李青雘必答。他让李青雘试衣服,李青雘立马跑进试衣间。经过一番精挑细选,他从皮夹子里掏出银行卡,说:“就这件,再加这副袖扣,行,开票吧,对了,有新的吗?我送我……呃……朋友。”
李青雘不是瞎子,他看得见陈谅估计只值两三百的皮夹子已经用得很破旧,看得见陈谅的银行卡被刷掉近万元,眉头没眨过一下。他躲过陈谅的视线,脸上神色悄然变幻,过了一会,于心中喃喃自语。
你是李丹砂选的人,陈谅,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李丹砂生日当天的前一个晚上,李青雘本来打算请迟燕和那位相传在美国很有门路的华侨熊海仁先生吃晚饭,顺带详谈自己公司的上市计划。谁料半路杀出“程咬金”——老哥的一通“求救”电话。按照李二少一贯见兄遗忘一切的行事作风,自然毫不犹豫地将结交熊爷的艰巨任务托付给了燕姐。
被好友卖掉、日后还得帮着数钱的迟燕当即暴跳如雷:“李小绿,我又不是你。人家一肚子洋墨水,老娘哪知道跟他怎样聊,到时候大眼对小眼,干瞪着双双傻逼,怎么办?啊?你说怎么办?”
“这哪能呢?燕姐你沉鱼落雁、貌美如花,具备咱中国古典美人的所有优点,搞定一个只见过大屁股洋妞的出口国货还不手到擒来的事。”
“哼,什么中国古典美人的所有优点,你丫当我傻,晃点我,是不是?行,你今个要说得出来我的古典美来,我送你瓶香槟,放你走人,你要说不出来,半只脚也别想出我的店门。”
嗨,这不就是讲点恭维话嘛,对李青臒来说,容易,太容易了。
“燕姐,你看看,你脸啊,是面若冠玉,眼啊,是犹如水杏,鼻呢,是小巧圆润,嘴呀,是娇嫩欲滴,哪样不是古典美?前辈可说过,英雄难过美人关。那什么熊海仁,英雄都算不上,顶多一头粗糙的美国熊。到时,你撩下头发,抛个媚眼,啥话不用说,保管这美国熊化身泰迪熊,匍匐在您这笑靥如花的超级大美人裙底下,任您欢腾地搓圆揉扁……”
“嘿嘿,什么笑靥如花,你吹吧你。”迟燕摸着下巴笑了,迷人的笑容如花般盛开,似花般艳丽。尽管面上不肯承认,可她心里清楚她喜欢别人夸她美,夸她是顶顶美的大美女,特别是被李小绿这张臭嘴夸。曾经,她把自己封闭在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的日本医院里,咬着牙挨下那么多痛,那么多苦,如今,她的美,都是该她得的。
心满意足地笑完,迟燕没有食言,亲手挑了一瓶上好的进口香槟递给李青雘:“你刚刚夸我笑靥如花的时候,让我想到句话,叫做笑靥如花,谁知我苦中作乐。”
“啊?”
“没指望你听得懂。拿好香槟快闪人吧,过会指不定我改主意不给你放行。”
为防止海底针般的女人心突生变化,李青雘对迟燕投以一个千恩万谢的眼神,立即十万火急地奔赴李丹砂和同事庆生的KTV包厢。
到达现场,里头的情况比李丹砂在电话里形容得更加糟糕,怎么看这里都不像是轻松愉快的生日派对,到跟紧张激烈的职业面试特类似。
今晚聚会的初衷一是给李丹砂庆祝三十岁生日,另一层用意是想借此感谢同事和领导在平日工作中给他的帮助和提携,所以此刻,包厢里不仅有年轻的医生、貌美的护士,还有几个威严的主任医师和院长。可想而知,领导在底下坐成一排,年轻人都不好意思玩起来,只是一个接一个唱歌,唱毕马上惶恐地逃回座位。
小朋友们“玩”成如此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搞得寿星李丹砂极为过意不去。在玩方面,他是非常中规中矩还有些落后于潮流的人,明明作为今天的第一主人公,明明和年轻同事年龄相仿,明明应该负责让大家都玩得尽兴,可他明显处理得不妥当,又不能请领导们提早回家带孩子去,只好搬来亲弟弟这个救兵。
李丹砂同辈的同事,李青雘基本都不熟,好在与在座的领导全部吃过饭。因此,他的到来并不显得突兀。关键是,以他人见人爱的长相,花见花开的性格,迅速融入人群的高超本领,随便空投到哪,都很难突兀起来。
与在座的年轻人认识一圈后,李青雘点了生日快乐歌,音乐响起时捧起香槟、拉着李丹砂跑到台上,夸张地摇了好几下酒瓶,随着“砰”的开启声,木质的瓶塞飞起,芬香的酒液喷出,撒到旁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的李丹砂身上。
“老哥,抱歉抱歉,手抖手抖。”李青雘连忙状似诚恳地鞠躬道歉,是人都知道他是故意的。李丹砂则脱掉西装外套,假装气势汹汹地抢过香槟,用以牙还牙的方式危害李青雘的衣服。大家被兄弟俩泼香槟的打闹方式逗得哈哈大笑,瞬间打破了先前沉闷的僵局。
一瓶香槟,被泼掉三分之一,剩下全部分进每个人的玻璃酒杯里。一人一小杯香槟当然不够塞牙缝,李青雘又要了三瓶红酒,一打啤酒,边喝边开始撒泼闹。几个领导里面,他和刘副院长最熟,便高举啤酒瓶,鼓吹起来:“刘老头先唱一个,刘老头来唱一个”。
不管是酒壮英雄胆还是酒壮怂人胆,总之,平日里被副院长压榨过得苦命医生护士们也举起酒杯跟着起哄、吹口哨。。
李青雘和刘副院长熟,刘副院长对这位年轻小辈同样不陌生,要请他老头子抛砖引玉,可没那么简单,你小子会闹,我老头也会闹,双方一来二去,互不相让,闹到最后,只好一人一个话筒,共同献艺一曲。
一开嗓,刘副院长明显是五音没有发育完全,做陪唱的李二少爷不得不配合着一起走音跑调,跑得太过实在不堪入耳时就变法子搞怪,比如伴十秒钟秧歌舞。虽然这歌唱得极烂、极难听,但座位上的领导和群众们全部拍手叫好,还有人跟着音乐打节拍。
局面渐渐打开,气氛慢慢热烈。
顺利达成李丹砂电话里的交待,李青雘如释重负地朝老哥坐着的方向望去。李丹砂恢复了冷谈的表情,和陈谅两个人隐匿在角落里,这时陈谅对着盘子里吃了一半的蛋糕皱起眉头,李丹砂立刻凑到发愁的爱人耳边说了几句,随即接过对方似乎吃不下的蛋糕,默默吃起来。
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李青雘对着台下众人眯起双眼,露出桀骜不逊、狂而不妄的邪气笑容。所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种鬼魅狂狷的笑瞬间引来除了大龄女领导外所有女同胞们的连连尖叫,同时招致男同胞包括所有大龄男领导在内的嘘声一片。唱得正得意的刘老头甚至狠狠拍了下李青雘的后脑勺,骂道:“小兔崽子,我才领导,不许抢我风头。”
大伙笑作一团,李青雘跟着换上憨厚的笑脸。
笑靥如花,谁知我苦中作乐。
这句话的意思,事实上,李青雘是懂得。
为了尽李丹砂同事们“毁人不倦”的高昂兴致,李青雘和同被点名的陈谅跳了一只钢管舞,确切地说应该是陈谅愣头愣脑地充当钢管,而学什么像什么的李青雘一个人又唱又跳又放电。玩嘛,不在乎你是否唱得好、跳得好,重在你是否能心无芥蒂地全盘豁出。深知这个道理的李二少爷舞蹈跳得虽不雅观,但胜在搞笑,三两个pose逗得大伙散场时还不禁唧唧喳喳、津津乐道。
牺牲死相、哗众取宠、大无畏地替四肢不协调的陈谅解围,李青雘认为,他对李丹砂是有功的。仗着功臣的身份以及一点点酒醉,他试图耍一次无赖,不是很过分的无赖,只是抱着李丹砂的肩膀不愿意放开罢了。
陈谅说:“丹砂,要不今晚你和青臒睡一床吧。我睡沙发。”
好啊。
“不行。”
李青雘的心声和李丹砂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不过前者除了李青雘没人知道,后者房间里的三个人全部听得清清楚楚。
憋屈,太憋屈了。李青雘心底里的那个小绿人和怨妇似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哭天抢地,他对着假想中小红人大吼道:李丹砂,李丹砂,你出去问问,出去问问,我李青雘是什么身价,我什么时候给人跳过钢管舞,外面谁敢给我开这么凶的国际玩笑,想我今天脸皮都不要了,生意都不谈了,任劳任怨地跑来给你扮小丑,我图你什么,图你什么了?我……我……我不就想和你纯洁地睡一晚嘛,你就这么离不开陈谅一晚上,就这么不能和我躺一床上,怕我对你硬了还是把你强了?
怕我对你硬了还是把你强了?
问题重复第二遍的时候,李青雘明显开始底气不足,强上李丹砂到不至于,他没这贼胆,不过底下的“鸡鸡”硬不硬,可不是人为能够控制的,万一早上醒来,被看见他下面高高竖起的小帐篷,是管这叫禽兽还是变态还是妖魔啊?都百口莫辩了。
思及此,李青雘彻底打消了和李丹砂睡钻一被窝的念头。
憋屈,更憋屈了。李丹砂,爱不得,睡不得,连早上做做春梦都要尽力扼杀在摇篮里,真想问问爸妈,既生红何生绿?日子,活不下去了!
一下放开搂住李丹砂的胳膊,李青雘闷头狂奔到厕所间,关上门,用手指抠进喉咙催吐,等他吐干净,就好摆出酒醒的样子,然后速度摸两条马路,滚回自己老家去,不碍着人家小两口半夜里打情骂俏。
忍着难受的劲,硬是呕掉一肚子酸水,李青雘打开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冲掉因为催吐不自觉流出的马尿和嘴巴里的苦涩。抬起头,看着对面镜子里略微潮红、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忽然想到这张脸和李丹砂真的很像很像,相像到他几乎生出对着镜子亲吻下去的冲动。
呵呵,也许我不喜欢李丹砂,我只是自恋而已。
如此想的李青雘晕头昏脑地从厕所间走出来,迎面撞上杵在门口、表情古怪的李丹砂。
“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就这么一句简单到苍白的关切顿时叫李青雘那自恋的想法飞到了九霄云外:如果我是自恋就好了,自恋比爱李丹砂好多了。他自嘲地笑,笑得要多无力就多无力:“没事,我回家了。”
“我陪你。”突然,李丹砂拿手掌将李青雘的脑袋按到自己肩膀上,搔了搔他乱糟糟的头发,继续说,“我陪你回去睡吧,你这样我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