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就拜托你了。」
「我出门去了。」
「交给你啰。」
走下阶梯穿上草鞋,对着还在门边的诸兄大人道别又说了一次「我出门了」,千寿便往位于东三条的右大臣良房宅邸出发。
第七章
从武德门出了内里的外墙来到修明门,穿过八省院(朝堂院,相当于中央政厅)的围墙边,往大内里十二门中的美福门前进。美福门面向横贯京城东西两侧的二条大路,千寿出了门往东方走着。二条大路的北侧是东二条,南侧是东三条,两边都林立着高级贵族的大宅院。
通过与大内里东侧的大宫大路交错的四个路口,在西洞院大路交叉口往南转弯。道路左手边的围墙,就是要去拜访的右大臣宅邸了。
抵达西门后,将手形出示给守门人,告知来意并等待对方通报。
守门人请千寿进入门内,便请人到里面通报,使者很快就回来说:
「请往这边走。」
使者带领千寿走进去。
大人家的建筑比诸兄大人宅邸还要多,穿梭在每一栋建筑规模都很庞大的房子中,一下往这里弯,一下又往那边拐,总算来到正殿与对屋间看似庭院的地方。
「请在这里等着。」
「是。」
在政坛上势力显赫的右大臣宅邸,连庭院角落都很讲究,整理得非常漂亮。
遮住正殿的帘幕掀了起来,他看到一位穿着直衣(贵族的便服)的贵族走出来,千寿当场低下头来行礼。
将送来的文书箱放在膝上用两手扶着,低头等待贵族吩咐。
「从藏人所来的使者是你吗?」
由高处传来态度强硬的年轻声音,让千寿心中(咦?)疑惑了一下,接着便回答道:
「小的是藏人所小舍人童,千寿丸。」
「把书信送过来。」
听到对方回话的声音,千寿心想(果然没错)。
「小的惶恐。因为被吩咐必须亲自送到右大臣良房大人手中,这是藏人头宗贞大人再三交代的。」
「我会交给叔父大人。快点递过来。」
嚷嚷着催促他的声音,肯定就是那个讨人厌的国经没错。
千寿以更加恭敬地语气反驳说道:
「小的万分惶恐。大人有吩咐小的不能交给右大臣大人以外的人。」
「只不过是个跑腿的小僮仆,难不成还要我请叔父大人来到门边吗?不知礼节的僭越家伙!」
「实在非常抱歉。」
「不要再说这句话了,赶快交上来吧!」
「如果是重要的上位者交代的话,小的一定遵命照办。还烦请您通报右大臣大人一声。」
「为什么叔父大人一定要亲自接过你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僮仆送来的书信才行!右大臣可不是身分随便低微的人!」
听到国经愤怒地骂着,让千寿的反抗心更加强烈。
「书信内容的轻重并非我这个小小信差能够衡量,小的只知道忠实地遵照上面的吩咐,做好我该做的事情。
如果大人不在的话,那小的就带着书信回去了。」
「你说什么!」
听到国经火大惊讶的语气,千寿在心里扮了个鬼脸,小心翼翼地严肃继续说道:
「小的会回去复命,说是被大人的甥儿斥责说派遣像小的这样无足轻重的人来是很无礼的行为,拜托宗贞大人另外派其他使者过来。」
「等等、等等!」
「小的失礼,先告退了。」
千寿故作正经深深低头行礼,站起身来。他循着在贵族前须遵守的礼仪,低着头,慢慢地以小碎步往后退着走。
那贵族似乎听到刚刚那些话,从门边走了过来。
「你等等。」
听到他这么说,千寿称「是」停下脚步。脑中得意地想着(怎么样啊,国经大人。你可拿我没办法了吧)。
「我就是良房,书信交给我吧。」
听到大人以严肃的语气说话,千寿仍一动也不动。面对地位最高的贵族,必须严守不能直接回答的礼法。
「这是叔父大人的指示。你把书信呈上来吧。」
听到满心不甘愿的国经大人这么说,千寿才恭恭敬敬地以弯着腰的姿势慢慢靠近门边等候指示。
「国经。」
「是。」
仔细聆听贵族的对话,千寿屈膝低着头将文书箱递到头上的高度。接过去的肯定是国经的手。既然是在右大臣大人读信之前代替大人取信,那就没问题了。
「小的惶恐,有事情要禀告您身边的大人。」
千寿说。
「什么事?」
国经以尖锐的声调回话,令千寿拼命想忍住笑。
「藏人头大人吩咐小的,在大人回复之前必须等候大人。还请您代为禀告右大臣大人,麻烦您了。」
「他都这么说啦,叔父大人。」
这么随便的报告方式,可见国经和叔父之间的交情的确很好。看样子国经真的深受叔父大人喜爱,且跟他很亲近。
「好了好了,到底是什么事情送信过来呢?」
良房大人一边说着,似乎在门边坐了下来。
千寿维持屈膝的姿势,头仍旧低着,慢慢地等待接下来的发展。
「嗯……原来如此。国经,拿砚台来。」
「是。」
「啊,不用拿纸了。」
「是。」
大人在送来书信的空白处直接写上回复,听到写好的书信已经收进文书箱中,千寿屏气凝神地等着。
因为接过收有回信的文书箱时必须把头抬起来,如此一来,便会与那时斥责自己「无礼」的国经大人再度照面,到时候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这可是绝对不能错过的好戏啊。
「这个。」
听到国经的话,千寿赶紧收起快笑出来的表情。
「这是回信,过来领吧。」
「是。」
千寿回答后很快地抬起头来,与递出文书箱的国经视线对上。
把国经吓了一跳的表情尽收眼底,恭敬地从国经手中接过文书箱,又恢复屈膝低头的姿势说「确实收到文书」。慢慢地向后退,再一次恭敬地深深一鞠躬准备往右转。正当他举步离开的瞬间——
「等、等一下!」
开口说话的,是国经的声音。
千寿收回踏出的脚步再次转过身来,正眼直视着曾活生生给自己难堪与污辱的大少爷。千寿理直气壮地抬头看着他。
「喔?」
这时发出声音来的,是右大臣大人。
然而对千寿来说,右大臣已是任务完成的对象,与自己并不相干。
「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千寿回话时的视线只看着国经,脑中及心思都全心全意地集中在与国经的第二回交战中。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千寿丸。」
「是五月六日骑射大会时碰到的小童吧。」
「小的并不记得有这件事。」
「不要装傻,你不是自称「山之猿丸」吗?」
「这个嘛……」
千寿歪着头故作困惑的表情。
「小的对您说的这件事情,一点都不知情。小的生来就是一副大众脸,您可能是把我跟别人给弄错了吧。」
「不可能,就是你!你之后还去参加走马吧!」
「是,小的的确有参加走马。可是您说的「山之猿丸」小的真的不清楚。」
国经虽然如此质问,千寿仍装作毫不知情。但其实双方心中都很清楚自己在讲的究竟是谁。
「那个猿丸什么的,怎么了吗?」
右大臣开口缓慢地插嘴问道,让国经(呜)地露出不知该如何回答的表情。
「啊,就是些芝麻小事。」
国经随便地带了过去。
喔……千寿心想。说自己长相很没礼貌、命令自己下跪的家伙,居然不能诚实说出来,那种事情对贵族们来说,一定得要有正当理由才能够命令他人这么做的,不是吗?那时叫做良门的人站在国经这边,可是右大臣的处理方式却不同……所以国经才判断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被责备而不敢说出口。
这样的话,就可以把当时发生的事情当成反击的工具,而自己手中也握有国经的弱点啰?
(如果是这样那真是太开心啦!)
「对了,干寿丸!」
右大臣说。
「啊,好了好了,允许你直接回答。」
大人说明过后接着问道:
「当上小舍人童是谁的引荐?」
「是六位藏人藤原诸兄大人。」
「喔?那你们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小的是诸兄大人的家仆,之前都在藏人所町屋的曹司中工作,拜大人推荐,最近才当上小舍人童。」
「嗯,那可得好好努力工作喔。」
「小的谨遵大人的命令。」
「你的父母是谁?」
千寿心想怎么又是这问题,于是回答。
「小的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养育我的亲人,在门前捡到被丢弃的我,是元如意轮寺住持慈圆阿闇梨大人。」
「喔……」
右大臣的容貌长得天庭饱满十分优雅,眼睛则让千寿觉得(好像狸猫)。厚重的眼皮垂下来看着东西时,灵活的眼珠子骨碌碌转动,就是给人这样的感觉。
「听说你跟业平大人也十分亲近是吗?」
千寿心中感到一阵刺痛,镇定地回答「是」。
其实这阵子诸兄大人应该就是因这个原因与自己冷战,且千寿也还没有前去探病。两人间的气氛尴尬得让他说不出口。
「业平的病情如何了?」
听到大臣这么问,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状况不好吗?」
怕大臣误解,千寿慌忙地赶紧抬头说「不是的」。
「近来因为公事繁忙,小的还没有机会过去探病,因此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如果业平大人顺利恢复,小的会向您禀报。」
右大臣大人看着千寿的眼神似乎往别处飘去。
「这样啊,嗯。」
虽然大臣点着头,可是似乎不是针对千寿的话,千寿觉得大臣心中似乎正在思考其他的事情。
「好啦好啦,重要的事情还得麻烦你跑腿,耽误你这么久。请跟宗贞大人问好。」
这表示与大臣的见面结束了。
「小的遵命。」
千寿低下头,从庭院退出。
可……可是大门究竟在哪一边啊?
刚才的确是从这边进来,千寿便往自己猜测的方向举步走去。
「喂喂,你要去哪里啊。那边可是北对间喔。」
出声唤住他的是从走廊走出来的国经。
「你要回去吧?西门在那边。」
国经手指着千寿正要前进的反方向,千寿心想(你是故意要整我让我迷路是吧),暗自决定(那就到时候再说)。
「谢谢您。」
低下头来,千寿便往国经指示的方向走去。如果走进了不该去的地方被责骂的话,只要说「是国经大人告诉我的」就好。
这时,国经又开口叫住他。
「千寿丸。」
呼唤着他的名字。
「我知道了,是我不对。那边是往北对间的路。」
国经表现出反悔的态度说道:
「就算跟你说你也会迷路,我送你到门口吧。」
当然千寿心中警戒着:不知道国经这么说的意图究竟为何。不知目的表现出的亲切,通常都是故作亲切而实际上是有企图的,这是在如意轮寺中曾被那些色咪咪的和尚用各种方法骗过后的经验。
可是千寿也判断着,就算这个人对自己下什么圈套自己这是能够逃开。国经瘦削的体格,算不上厚实且看来颇为柔弱,毕竟贵族人家长大的太少爷是不习惯粗鲁的行动吧。
千寿于是乖乖地表示「谢谢您」。
国经喊着「来人啊」呼唤仆人把鞋子送上,从走廊下到庭院来,站在千寿前面走了过来。
「你让我吓了一跳。」
国经说。
「参加走马的时侯让我吓到,今天在这里见面也是。」
然后他不如想起什么,噗嗤笑了出来接着说:
「但更让我吃惊的是你的牛脾气和外表竟是这么不合。在叔父大人面前敢堂堂以小舍人身分那样说话的,大概也只有你了。」
这时候本来应该回话说「小的惶恐」,但千寿却当作不知情般沉默不语。自己并不需要对国经表现热情的态度。
「呵呵。」
好像在排遣时间般优雅地迈步前进,国经笑了出来。
「你在生气吧。你因为那时候的事情在生气,很讨厌我吧。是不是?」
其实应该要沉默不说话的,可是怎么也压抑不住想回嘴的心情。
「您多心了。」
千寿装作一副不干己事的态度说着。
「像小的这样身分微不足道的人,并不能对拥有高贵身分的贵族少爷抱有任何不敬,这是不被允许的。」
「你明明像那样瞪着我瞧,还敢说出这种话。」
「如果让您误会了,小的下跪跟您道歉。」
「你这是粗鄙(乡下)的里长才会做出的行为啊。」
「您的命令不就像「取苔杖的里长之声」般令人害怕吗?」
「哈哈,你知道忆良的〈贫穷问答歌〉呀。那么你知道以「灭却心头火自凉」为结尾的诗吗?」
「是杜荀鹤先生的〈夏日题悟空上人院〉吧。「三伏闭门披一衲,兼无松竹荫房廊。安禅未必须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
很快背出诗句的千寿,让国经佩服地称赞着「喔,果然不错」,可是看起来却惺惺作态。
(这个人看样子是想要对我施以怀柔之计吧!)千寿如此解读。
这时——
「你该不会觉得我刚才称赞你,是想对你施以怀柔之计吧。」
反而是国经读透干寿的内心。
「这样剑拔弩张的态度,逗逗你还真是有趣。」
听到这话让千寿有点不高兴。可是被对方这么一讲,自己也没有立场针锋相对。
如果越采取敌对的态度,对方越觉得有趣,不就被当成玩弄的对象吗?
「那么,我就不再跟国经大人讲话了。」
「哎呀哎呀,为什么呢?你不是说不能讨厌我吗?」
听到国经这么说,本来该是像之前所说不要理他就好,可是忍不下一口气而回答的千寿,顿时显得很孩子气。
「小的对于让国经大人耍着玩,感到很不甘心。」
听到千寿的回答,让国经哈哈哈地大声笑了出来,千寿咬着牙心想(搞砸了,他已经在取笑我了)。
「嗯,你很得我心。像你这样才气焕发的人,任谁怀疑你是我弟弟,我也不会生气。不,应该说跟你相处时欺负你觉得很有趣。你说是吧?」
「我不知道。」
哼了一声把头往旁边一转,千寿还是开口问了件很在意的事情。
「关于我的长相,真的跟您那么相似吗?」
「你没有用镜子看过自己吗?」
国经用有点惊讶的语调说着,可千寿毫不在意地直率回答说:
「从来没有。」
「寺里没有镜子吗?」
「我不曾看过。只听说有人比喻月亮为「明镜」,我只知道那是圆形闪亮的物事。」
「真令人惊讶,没想到平民生活竟是如此!那你从来没看过自己的长相啰?」
「我知道在水中映照出的长相,可是并没有认真地观察过。曾被人污辱说长得像女孩儿,我只看过自己生气的模样。」
「这样啊!我倒是很喜欢自己的长相。」
「那是因为国经大人看起来不像女人。」
而且也没有人敢对位高权重的贵族太少爷说这种不敬的话吧。
「寺里好像是个很奇妙的地方呢。」
国经大人说出这样的话。
「宫中不论男女,都将美丽奉为第一首要。行为举止还有说话方式那是一定要注意的,长相好看的话更占优势。寺中不是这样吧?」
「读经的声音和优雅的举止是最重要的,长相倒是不特别重视……」
以稚儿来说该是以容貌长相为重,不过千寿并不想提这件事。因为内里有人知道千寿原本是稚儿,有些杂役便对他投以猥亵的话语。
世间人对稚儿的观感就是跟卖色的女人一样,是对男人献媚的人,像千寿这样从来没有这类经验的稚儿,可从来没有人听说过。所以才会有人无礼的说「出多少钱你才愿意让我抱」之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