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窗是他替他关的,除非有人动过,否则他在那间房间里所布置的一切,少年都会理所当然地享用……所以少年昨天在返家之后自己打开了窗户吹风,但他记得晚上的天气还算凉爽,是发生什么事让他感到心情烦躁吗?
「那个程澄……」
「嗯?」
透过话筒隐约传递到他耳朵的细碎声响,听起来像是翻弄书页的声音,少年的心不在焉让他跟着沉默了几秒钟。「我同学说的话你听听就好,他这个人就是口无遮拦。」
「老师指的是哪件事?是花钱请家教这件事吗?就是『反正我们家的家教,只要运气好的话随便哪个人都能当……』老师指的是这件事吗?」少年故意用着很夸张的口吻道,他听得冷汗直流,少年果然把他的无心之言放在心上了。
「呃……当然只是运气好的话还不够啦!也得还要有实力不是吗?不然光是你妈那关就过不了了。」
「哦……原来老师就只担心过不了我妈那一关吗?老师,你这个观念要早点纠正过来喔,因为要是我不喜欢的话,我的家教随时都可以换人的——」
「所、所以我还算差强人意是吗?」他忍不住失笑道。
「还OK啦。」
让他听了觉得难受的,不晓得是少年因为感冒而沙哑的嗓音,还是突然间惊觉到自己随时都可以被他人取代的被威胁感。
他或许太自以为是了,以为少年对自己有些好感,便认为自己的地位从此稳若泰山了吗?少年的话点醒了他,他再怎么说也只是个雇员而已,在他们面前他甚至连正式的老师都称不上……
看来今后还是谨守分际做好分内的事就好,毕竟交情再不错他们也只是主顾关系,等他物色到更好的指导人选,或许就不会再需要他了。
十三
「老师!」
「你怎么来了?」五点半,正值下课的尖峰期,校门口拥挤得不得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还看了一下手表确认,这个时间……少年不是应该也在学校吗?
「我都戴上口罩了你还认得出我来啊?」少年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头朝他走过来,微弯的眼角看上去像是心情还不错。
「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他嘴里嘟哝了一下,道:「声音听起来好多了,看来恢复得很快啊。」
「我年轻嘛。」少年笑了笑和他并肩而行,正打算导入正题时,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他一下,他们双双回过头去,是个长发及肩容貌娟秀,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孩。
「凯瑛你还没走啊?」
「在找你呢,你要回去了吗?」女孩笑得彷佛全世界的阳光都集中在她脸上了刺眼得不得了,少年冷冷瞥着他,见他整个人像是乐呆了,忍不住在心里腹诽起来。
被女生搭讪就这么令人开心吗?这个笨蛋也不想想他可是抱病还偷偷跷课跑来找他的,比起讨好眼前这个女生,他是不是应该多腾点热情来招呼他才对?要不是觉得他昨天在电话里的口气有点不对劲,他才懒得跑这一趟。
「还没,应该会先去吃饭……对吧?」他回头用眼神征求少年的同意,却莫名其妙被白了一眼,回想起前天不算愉快的用餐经验,他只好擅作主张。
「我们要去吃饭就不跟你多聊了,你自己回家路上小心点。」
「宜轩,那个方便的话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吃呢?我想找你讨论一下这次专题报告的题目,因为距离期末也没什么时间了……你弟弟应该不会介意吧?」
直觉上被认为是弟弟的人虽然没有当场否认但却不高兴地抿起了唇角,只可惜他戴着口罩没让人看出来。但听女孩疑问的语气中透露着几分坚持,他的老师倒是很为难。
又来了……这个人怎么这么好约啊?一点原则都没有……要是可以的话,他真的很想当街踹他一脚。
「我弟弟?喔……你说他吗?」转头确认时,他的视线碰巧和少年对上,见他垂着眼角一副「你自己看着办」的模样,他尴尬一笑,他知道他该怎么做了。
「凯瑛,不好意思,因为我们要骑车去和另一群朋友会合,今天应该没办法和你一起用餐了。」
「这么不巧?那只好先跟你预约下次罗!那我们的专题报告——」
「约明天早上好吗?反正我下午才有课……能不能麻烦你和其他组员确认一下开会时间,我会全力配合的。」在少年的耐心燃烧殆尽之前,他一口气解决了所有问题。而少年似乎很满意他的表现,安静地待在一旁等他和同学道别。
「这样啊?那先约明天早上九点半在交谊厅罗。」
少年看得出来,女孩尽管有些失望但还是极力用笑容掩饰了过去,少根筋的老师当然一点都没发现,自认为处理得当的他还煞有其事地和对方确认行程表。
坐上摩托车的时候少年盯着他的后脑杓,心想从这个角度看出去的风景还真是赏心悦目,不晓得坐过他这个位置的人,有几个人曾经有过和他相同的想法?
一个人在外生活似乎真的很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用不着成天把念书考试当成人生唯一目标,等他上大学之后他应该也能和他一样吧?偶尔享受一下跷课后的悠哉,或者学他也去兼个差之类的,体验一下赚钱的辛苦。
忽然一个紧急煞车,他下意识抱住前方的腰,惊魂甫定之馀,他的老师已经握住他环在腰上的手,回头探视他的情况。
「抱歉,突然有一辆车从巷口冲出来……你没事吧?」
「没事,还好我不是女的,不然就让你白吃豆腐了。」少年若无其事地把手抽回来搁到后座的支架上,总觉得因为自己在发呆而整个人贴到人家身上去很丢脸,没想到他的老师居然还落井下石。
「说的也是,幸好你是男的,要不然像这种突发状况再多来个几次,你不当我的女朋友都不行喔。」他干笑几声,老实说当少年把手抽回去时他也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反应过度,不晓得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奇怪。
「原来老师都用这么下流的手段在泡妞吗?」本来只是斗嘴,但一个人发动攻击之后另一个人便跟着认真了起来。
「我有这么低级吗?」他没好气地驳斥少年的玩笑话,待摩托车重新起步,但听他忽然话锋一转。
「是说……那个女生也坐过老师的车吗?」
「哪个女生?」
「在校门口遇见的那个。」
「喔……她喔,没啊,我和她不是很熟……她是我们班代啦,最近刚好有份期末报告和她同一组……她人还挺好的。」
「那你会想追她吗?」
「什么?」也不管是不是红灯他直接停靠路边追问道:「你怎会认为我想追她呢?」
「因为她长的很可爱又对你很好不是吗?」
「你也长得很可爱对我也很不错啊,那我也要追你吗?」
「你发什么神经啊你!」少年劈头就开骂,幸亏天色渐暗视线不佳他又戴着口罩,否则他还真不晓得该怎么解释自己脸酣耳热的原因。
「连你自己也觉得很神经吧?所以我怎会因为一个人长得很可爱又对我很好就去追她呢?我对她没那种感觉啦,我跟她只是普通同学,你别想太多。」
「我哪有想很多……你又干嘛跟我解释那么多……」少年抓着后座的支架躲在背后含糊不清地抱怨道,不过一点都不敢让他听见。
十四
隔天一早,当李宜轩睁开眼睛时,程澄已经穿戴整齐倚在床头打电脑。
微光下的侧影端正而美丽,专注的神情让他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个清晨,他那时候的头发比现在长了些,额前的浏海总是因为低头的姿势而垂落在睫毛上头,而他最喜欢的就是出其不意搂住他的腰,把他的注意力从别的事物上抢夺过来。
只可惜如今人事已非,尽管画面重现,程澄却生疏地和他隔着一张床,他再也不会让他亲腻地拥入怀中,也不会因为他的醒来而给他一个亲密的亲吻,他浑身散发出疏离的气息,让他望了一眼又垂下眼皮沮丧地躺了回去。
「李Sir,你醒了吗?」程澄像是听见他翻身的声音回过头来,一贯紧绷盯着因为彻夜无眠而两眼泛红的自己。
一声李Sir让李宜轩原本就失温的心又凉了半截,他故意装作没听见,拉上被子盖到颈部,但他的声音却执拗得像是寒流来袭时的冷空气。
「已经七点了,你还要睡吗?」
「你有约其他客户吗?」感觉到床头的压迫感,李宜轩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难掩一脸萎靡。
「没有。」
「那急什么?我在等一通电话,下午再回去吧?」
「下午?那是几点?」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回去吗?」
程澄愣了一下像是对他烦躁的口气感到吃惊,但静下心想,或许是因为宿醉才有的起床气吧?纵使以前没有,但事隔多年之后人总是会变的。
「既然不赶时间,那你就多睡一会儿吧?我下楼去晃晃。」像是一时间无法适应李宜轩来得突然的情绪,他从电视机前面经过时顺手拿走架上的餐券,他总得找个藉口离开这里,再和这个人待在密闭空间里,他怕他会窒息。
李宜轩看着那扇门慢慢阖上胸口堵得难受,彷佛消失的不只是程澄的背影,连带他最后一丝支撑着威严的力气也一起消磨殆尽了,他懊恼地抓住头发,他到底在干什么?他怎能用那种口气对他说话?
他过去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他说,但如今却神经质到可笑的地步,他拖着沉重的步伐下床走进浴室梳洗,不经意抬起头来,只见镜子上的人影满脸胡渣头发凌乱,他用力抹去镜子上的水雾,总觉得镜子里那个憔悴的男人肯定是他眼花了。
他一拳捶在洗手台上,迅速传达到脑部的疼痛感让他有了几分清醒,他拿起架上的刮胡刀开始修整门面。
这几年他痛定思痛,在事业上全力以赴为的就是成就更好的自己,他就是为了赌这口气才一路坚持到了今天不是吗?
他做这些牺牲不是为了躲在浴室里头当峱种自怨自艾,他做这些牺牲是为了有朝一日证明给程澄的父母看,即使他的对象是男人,他依然可以拥有令人尊敬的社经地位。
李宜轩掬水洗了把脸,刚毅的轮廓因湿发整个往后梳而曝露在镜子之前,他眯着眼眼色渐深,他看着那张脸像是很满意自己的表现,那个沉着内敛,精明干练的精英又回来了。
虽然老是在程澄面前提及过去,但他其实一点都不怀念过去,因为过去背负了太多的耻辱,他不可能再回去过那种仰人鼻息受尽鄙视的日子,可是他当初选择抛弃的东西里头,并不包括他在内。
他知道程澄对他误会甚深,但来日方长他也不急于解释,只要他对自己仍有一丝留恋,对他而言都是机会。
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他还是当初深爱着他的那个老师,不管时光如何变迁,他的心甚至是他的身体,至今都只属于他一个人。
十五
「怎么不等等我?」
晚来的上司笑着拉开对面的椅子不请自入,程澄埋头吃着早餐用眼尾馀光瞥了手表一眼,一个小时……女人梳妆打扮也没他这么久……
「又不是国中生吃饭还要等来等去?」
「多等一下有什么关系?一个人吃饭不无聊吗?」
「怎么会?一个人吃饭要多清静就有多清静,我最喜欢的,就是一个人吃饭。」已经食之无味的早餐因为不速之客的搅局更加难以下咽,像是还记恨着房里的不愉快似的,程澄握着筷子戳着盘子里的食物,迟迟不见下一个动作。
「怎么不吃了?」
「没食欲,吃不下了。」
「为什么没食欲?你身体不舒服吗?」
「我的身体没有一丁点不舒服,只是单纯没食欲而已……是说李Sir,餐厅里还有那么多张空桌子,你非得坐这里不可吗?」程澄抬起头,毫无起伏的脸上怒气隐而未发,而李宜轩像是早就预料到他的态度不会太友善,微微一笑。
「是啊,把握时间找你开一下早餐会报,你有空了吗?」
「只要是公事,随时都有空。」
「那先让我喝一杯咖啡吧?」李宜轩朝他伸出手来,程澄不解其意。
「干嘛?」
「我的早餐券在你那儿吧?」
程澄在他的「提醒」之下,悻悻然地从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放到桌上。
「果然是被你拿走了。」
「不是故意拿的,两张黏在一起一时没注意到。」
「哦,我还以为你拿走它是为了让我下楼时知道找你呢。」
「李Sir的想像力也未免太丰富了。」程澄干笑几声喝起他的茶,直到李宜轩起身去倒他的咖啡,他才偷偷摸摸地观察他的动静,只是光是这样看着他的背影,便难受得教他不得不把视线移开。
他从前好喜欢从各种角度凝视他的背影,那是因为他曾经给过他满满的信任,让他靠着这副肩膀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无可畏惧,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怎知后来他们的爱情走了样,不……或许打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爱情,李宜轩只是逢场作戏陪他玩玩小孩子天真的游戏,等游戏结束了,就此一拍两散,他的感受根本一点都不重要。
「程澄——」
「呃?」
「在想什么?想得好出神,我都喊你好几声了……」回到座位上的李宜轩搁下咖啡杯探头问道,见程澄眼眶有些微红,他跟着胸口一紧,好不容易才忍住抚摸他的冲动。「怎么了吗?」
「没什么。」程澄刻意别过头去,李宜轩没有搭话,只是坐在他对面默默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咖啡倒好了吗?那我把资料叫出来——」程澄故意搬出笔电来转移话题,怎知萤幕才刚掀开,又被李宜轩一手盖上。
「对了,昨天忙到忘记问你了,你和我出来两天,有先打通电话跟家里说一声吗?」
「没有必要。」
「为什么?」他知道他当年为了他和家里闹过革命,不过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难道他和家里的关系还没修复吗?
「不为什么,我现在只要对自己负责就可以了。」
「现在?程澄,你现在一个人住吗?」他从家里搬出来了?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他只知道他当年以吊车尾的分数候补上第一志愿的大学,在那之后他便彻底失去了他的消息,和他分开之后的这几年,他——
「请问这个问题和待会要开会的内容有关吗?」程澄强硬地掀开笔电萤幕丝毫无视他的关心,李宜轩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在自讨没趣,但就是忍不住想要了解他的近况。
「无关,但身为主管本来就有义务要了解部下的家庭状况不是吗?我并不觉得我这么问有何不妥。」
「可是李Sir,我记得你只是周Sir的代理人,并不算是我的主管。」
「不过在他老人家回来之前,我都算是你的主管,所以还是请你稍微尊重一下我的工作风格?总之,为了避免你的家人对公司造成误解,即使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还是请你打通电话回家讲一声吧?因为今天晚上很有可能要请你继续加班。」当李宜轩拿公事当藉口展现犀利的作风时,程澄根本没有还嘴的馀地。
为此他只好他轻描淡写坦诚自己独居的事实,然而当李宜轩试图再旁敲侧击之时,他学他公事公办将话题拉回到公事上,不再给他任何刺探自己隐私的机会。
李宜轩见好就收,在程澄替报告划下句点之后,他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唇角弯起令人费解的微笑。「程澄,你知道你作为一名业务的缺点是什么吗?」
「经验不足吗?」主管的尖锐让他感到心虚,尽管如此他还是平心静气地等待批评。
「不是,是你在遇上难题时总是习惯负面思考,这一点有人跟你说过吗?」
「没有,我以前做的工作只要听命行事就可以了,并不需要自己下决定,所以也许是我在掌握选择权的时候,似乎缺乏了一点自信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