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闹够了没有!」
冷不防的怒吼让程澄怔然无语,李宜轩绷着脸将他塞进计程车自己也跟着上车,然后准确无误地对司机说出他家的地址。
「难怪你中午坚持要我回家……原来就是为了晚上这一摊铺路吗?」程澄搂着手臂失笑道,李宜轩没好气道:
「反正在你眼里我早就是个小人,也不差这一桩了。」
「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嘛,要比手腕谁比得过你?」程澄靠着窗不禁有感而发,李宜轩望着他的侧脸,满腹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在他眼中,过往的温柔体贴成了虚情假意,如今的设身处地也会被解释为不怀好意,或许他当年真的不该不告而别,但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离开才是保全他唯一的办法,毕竟他要对抗的敌人是他的父母,他又怎能让他夹在中间两面为难呢?
抵达家门时,程澄在半梦半醒之间被拖下车,只听见耳边有人在说话,但究竟说了些什么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听,直到一只手伸过来搜他的身,他才惊慌失措地推开对方。
「你干什么?」
「钥匙呢?」
「什么?」满嘴的酒气让李宜轩的眉头活像是打了死结,程澄挣开他想自己走,没想到只是几杯黄汤下肚居然也能让他醉到走路不稳,他趴在门边几度想压抑下作呕的念头,但站在他旁边的男人似乎不肯放过他。
「钥匙。」
「什么钥匙?」
「开门的钥匙,给我。」因为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程澄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把手伸进口袋然后把里头的东西扔了出来,大概是真的不清醒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楼、也不晓得是谁替他开的门,他一进屋子便直奔浴室,而李宜轩就站在门口看他抱着马桶吐。
李宜轩一方面觉得他活该,另一方面也不免兴起几丝不舍之情,尤其是像现在这样越是接近他,他就越想要拥有他,只可惜出现在他们之间的那道裂痕,似乎让他无法轻易跨越过去,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现在的程澄只要他一靠近就会立即进入备战状态,他感觉得出来自己正深受厌恶,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对已经吐到趴在马桶上的人置之不理。
他走过去搀起他,醉到气力全失的男人,身子沉得他非得使劲才把他从马桶边拉起。「你还好吗?」
以为他吐很多,结果马桶里的成绩也不怎么样,大概是一整晚只顾着喝酒,把聚餐的真正目的都给摆到一边了。假如他是在报复自己没经过他的同意便把他扯了进来,他也无须拿自己的身体和他意气用事不是吗?有时候他还真讨厌他这般好强的个性。
李宜轩叹了口气扶他靠着墙坐,见他脸上的眼镜因为方才的挣扎歪斜走位,他顺手摘掉它才发现镜片原来没有度数……难怪……难怪他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记得他来公司面试的那一天确实没有戴眼镜,眼镜是在他报到之后才出现的,只是他为什么要戴眼镜?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他端来水杯毛巾给他漱口擦脸,仔细地把他打理干净。这几年程澄在外应酬的时候也常让自己醉到不省人事吗?这几年他又是过着怎样的生活?他记得履历表上的学历只念到大学,他为何没再继续升学了?
踏入社会之后,他也净选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跑腿打杂,凭他的聪明才智倘若打从一开始就妥善规划的话也不至于至今依然庸庸碌碌一事无成,甚至是栖身在如此老旧的小公寓里头。
他那对精打细算的爸妈怎会放任他如此糟蹋自己?还有他男友呢?他们有住在一起吗?不管他是为了什么原因不在,都这么晚了他是不是应该打通电话回来关心一下他的Lover?
他越想越火大,明知程澄已经有了另一段感情、明知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过问这些,可是他就是做不到视而不见。
他嫉妒那个得到程澄善待的男人,更生气自己缺席了他这几年所有重要的时刻。
十八
简单整理过后,李宜轩搀着程澄走到他的房间,见他一沾到床便一动也不过,他忍不住叹了第二口气。
他原本想走开回到浴室去收拾残局,但床上却忽然传来微弱的呻吟,让他又调头回去。
「怎么了?」他坐在床边抚开他因为痛苦而紧皱的眉头,曾经习以为常的亲腻举动即便搁置多年,如今仍旧信手拈来一点也不觉得生疏,他抚开他额前的发抚过他的眉眼,抚过这张不管经过几年总是教他百看不厌的容颜。
「程澄……你哪里不舒服跟我说……」他望着那张熟悉的轮廓怔怔失神,等他回过神来,手心已经贴着他的脸颊轻轻摩挲着。
「不要走……」程澄无意识地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东西,李宜轩胸口一紧,把脸凑近了去。
「我没有要走……」
「别不理我……为什么不理我?」
「没有、我没有不理你……」他急着开口就怕程澄没听清楚,但失去意识的人根本无法交谈,程澄只是抓住他的手,蜷起身体默默哭了起来。
「拜托你不要走……」
「我没有要走……我只是去浴室看看……我不会走的……」
「为什么要消失?为什么你和他们一样都不在乎我的感受?为什么?为什么明明给了承诺却要让我失望?」饱受恶梦所苦的程澄微微挣扎起来,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在颤抖,任凭李宜轩怎么安慰也劝阻不了。
「我怎会不在乎你?我——」
「为什么不要我了?老师……为什么你不要我了?」一声老师让李宜轩的心都快碎了,他忍不住吻他的手指陪他一起难过,但程澄却哭个不停,让他只能轻拍着他的背给予抚慰。
当留存在记忆里的脸庞与现实重叠,他突然发现很多事看似没有改变但其实早已人事皆非,这之中包括他对他的爱情,从一开始满心的怜惜,至今却也掺杂了令人难以下咽的苦涩。
确定程澄又睡着了之后,李宜轩跟着松了口气。他起身替他盖好被子,直到这时候,他才有机会将他居住的地方瞧个仔细。
程澄的房间相当眼熟,无论是格局还是布置,都像极了他大学时租赁的小套房。对面的墙壁同样都是他们喜欢的白色,同样都贴了他也买过的壁贴。
那道弧形的窗,是他当初为了弥补室内无窗的缺憾自己假造上去的风景,而程澄住进这间房,不晓得是出自于巧合,还是他也喜欢想像窗外的景色而专程找了相似的壁贴?
李宜轩随手拉了张椅子坐在床头,他光是像现在这看着望着,有时也会有种现实与过去分不清、喘不过气来的错觉。
他爱他……他无时无刻不思念着他……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是只能独自一人受尽寂寞的凌迟。沉积在内心的那份痛苦越是深刻,他越是无法掩饰自己这些年来对他的思念。
他不是没想过回头找他,他是找不到他,因为在这个世上一切有关于他的线索彷佛一夕之间消失了一样,他想也知道是他的父母在作怪,但那是他的父母他又能如何?
「我怎可能不要你?我唯一想要的人就只有你……你知道吗?这些年,我始终只有你……」轻拂过嘴唇的手指因指尖传递而来的柔软触感而微微发颤,在察觉到自己的软弱之际,他更为自己裹足不前的爱情感到可悲。
姑且不管等他醒来之后他们是否又会恢复到白天剑拔弩张的气氛,但眼前这片刻短暂的宁静,却已足够他去回味曾经发生过的美好。
他早已习惯啃蚀回忆度日,若不如此,他又怎能守候着这份爱情独自等到现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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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掉方凯瑛的约会之后少年说想去他住的地方看看,于是建议他不妨到夜市买了些小吃当晚餐带回家吃,他的建议是很好,但在帮他解决民生问题之前,他认为当务之急是先载他去诊所挂号,因为他那足以媲美电视上老是演鬼片的阿婆声,让他这一路上不断毛骨悚然。
「我都说只是小感冒了。」
「很好,我也只听医生的。」停好摩托车后他扯着他进诊所,由于公共场合拉拉扯扯实在是很难看,少年铁青着脸站在柜台前面。
「可是我没带健保卡。」
「没关系,我们可以先看自费,明天再拿健保卡来退钱。」
「老师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吗?我,不、想、看、医、生!」
「轮到你了。」
「什么?」
「程澄——程澄有在现场吗?程澄——」当少年还在试图和他讨价还价时,问诊室的护士已经探出头来唱名,他推了他一把,结果换来白眼一记以及延续了一整晚的坏脾气。
他起初只当他是和其他小孩一样讨厌看医生,直到回到他家少年二话不说把刚从诊所领到的药袋扔进垃圾桶里,他才知道原来他小时候曾经因为母亲的用药疏忽而差点小命不保。
尽管少年用着平淡的口吻娓娓道来往事,但从小到大对药物所怀抱的深切恐惧,仍让他宁可眼不见为净。
「你放心吧,那间诊所我常去看,帮你看诊的医生很厉害的,不会有事的。」他把药袋从垃圾桶里捡出来擦干净放在桌上,少年瞟了它一眼像是无法克服心理障碍似的迟迟未动。
「你不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老师……只是我只是小感冒而已应该不用吃药也会自己好吧?」少年兀自端起从夜市买来的食物躲到角落吃将起来,为了让他安心吃饭,他当他的面先把从诊所拿回来的药收起来。
由于他打工的钱扣除生活费之外只够他租一间小套房,因此吃喝拉撒睡等等民生问题全都得在这间五坪不到的小地方解决,这对一般住宅认知至少得有三房两厅的少年来说,倒成了新鲜的体验。
「好好喔——」
「好什么?」当他蹲在地上收拾杯盘狼藉的和式桌时,少年操着阿婆声伸了个懒腰,一副酒足饭饱的模样。
「吃饱之后往后一倒就是床了,想去洗手间的话走两步路就到了,没想到住套房这么方便,回去之后我也让我妈帮我弄一间好了。」
「干嘛放着豪宅不住跑来窝这种寒酸的鸟地方?」
「哪里寒酸哪里鸟了?我觉得好就是好。」少年扁扁嘴似乎不喜欢他这种自我贬低的说话方式,只是当他正准备纠正他的观念时喉咙突然一阵搔痒,让他在咳了几声之后便再也没停过。
见少年最后咳到整张脸都涨红了,他默默打开药袋拿出一包药,还贴心倒了一杯白开水摆到他面前,四目交接之际,无声胜有声,但逃避显然更胜一筹。
「给我回来吃药。」
「我不要!都说过几天就好了!」
「我都以人格做担保了,你就闭着眼睛把药吞了,什么感觉都不会有的。」
「死了当然什么感觉都不会有。」
「喂,我跟你说认真的。」
「我也很认真啊!反正我死都不要吃药就对了,要吃你自己吃吧!」少年撂下这句话后便一手拉上浴室的门,他不晓得他躲在里头干什么,但十五分钟过后也没听见任何声响,他终于忍不住跑去敲门。
「程澄你再不出来,我就自己开门了。」咦,没声音?
为了表示对隐私权的尊重他又说了一次,但里头依然毫无动静,他只好自己把磨沙玻璃门拉开。
十九
有些人或许到哪儿都能睡。
少年抱膝坐在马桶盖上,歪着头靠在墙上像是在闭目养神,他觉得好气又好笑走进去摇了他一下。「程澄……程澄……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唔……就挺凉的,一不小心就把眼睛闭上了……」少年举起手想揉眼睛,他怕他被细菌感染伸手去拦他,没想到不碰还好,一碰到他,他发现自己再也松不了手。
「怎么这么烫?」
「会吗?可能是天气热吧。」讨厌被束缚的少年直觉想挣开他,却见他抿起唇口气有些严厉。
「刚在诊所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会突然发烧?」他伸手探他的额头,一确认过体温立即将他拉出浴室,然后撕开药包火速送到他嘴边。
「你在发烧,快点把药吃了。」即使已经帮他把药送到嘴边,但少年也只是双手撑在床上直接把头别开,他蹲在他面前脸色并不比他好看到哪儿去。
「我又没发烧,还不是因为天气太热所以体温才会比平常稍微高一点……」像是受不了他死缠烂打似的,少年索性背对着他躺下。
「不管怎样都好,反正医生都已经吩咐过餐后要吃一包,退烧药我已经加进去了,你就乖乖吃下去然后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又不是仙丹哪有这么快?」
「别再顶嘴了,听话!」
「我说我不要吃就是不要吃!干嘛一直逼我不想做的事?」被逼急了的少年一不做二不休拉上凉被盖住自己。
「你给我起来!」搞不懂怎会有人倔强到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显而易见的谈判破裂也让他为人师表的自尊有些受伤,他伸手去掀他的被子结果演变成拉锯战,少年的不懂事这次是真的激怒了他。
「不吃就算了,我不管你了!」既然对方屡劝不听,他也没厚脸皮到子弹打不穿的地步,他一气之下把水杯往和式桌用力一放,迳自出了门去。
少年听着那充满怒气的关门声,委屈地含住眼泪却也依然一声不吭。
走吧走吧都走吧?反正他早习惯了。都别理他最好,一个人反而还自在些,也用不着去在意那么多情绪,早知道他就窝在家里就好了,干嘛还自己送上门来受这个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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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平常就该多培养点休闲娱乐,无处可去的他只能骑着摩托车到河堤附近绕了几圈,最后又心神不宁地骑回公寓楼下。
抬头见屋里的灯还亮着,他看了手表一眼,心想都这个时间了,少年怎么还没回去?
他站在楼下打手机给他,但响了很久都没接,看来应该是走了,否则不会人待在他的地方却故意不接他的电话。
他把手机塞进口袋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聊,他干嘛要为了吃药这种小事和少年起冲突?他再怎么说都是个病人,他确实应该对他多点体谅,他的口气要是能再温和一点,场面或许就不会闹得这么僵了吧?
当他抬着沮丧的步伐上楼,一打开门就看见狭窄的单人床上鼓鼓的一坨,以为是少年临走前的恶作剧,他挑了下眉走过去掀开被子——
「程澄?」见他还在,老实说他有点开心,但下一刻却是惊吓胜过喜悦。
「老、老师……你回来了啊?」凉被下昏昏沉沉的少年满脸潮红表情像是很痛苦,他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果然很烫。
「就跟你说你在发烧你还不信!都已经这么不舒服了为什么不打给我?」他扶起他让他靠在胸前想喂他吃药,但他左躲又闪就是不肯张嘴。
「我拜托你吃药好吗?至少吃一下退烧药!都烧成这样了,你是想把脑子烧坏吗?」他后来采取强硬措施扳开他的嘴才让他把药吞了下去,只是药是吃了,可两人身上的衣服也让洒出来的水给溅湿了。
「你敢给我吐出来试试看!」见他一逃离自己的掌握便企图抠喉咙催吐,他当场把他按回床上。
少年让他压在身下时一脸又惊又慌,这回是真的清醒了,彻底感受到他由衷的愤怒。「老、老师?」
「还知道会怕吗?给我躺好!」
少年怯怯说了句对不起,因为发烧而泛红的脸颊让他看起来好惹人怜爱,他故作镇静地放开他,随后打开衣橱抓了件T恤扔给他。「湿衣服赶快换下来!换好之后我载你回家!」
「我不要回家……」
「不行,现在已经很晚了,再不回家你妈会担心的。」
「她才不会担心呢,她根本连我有没有去上课都不知道——」发觉自己说溜嘴的少年急忙拉过被子掩住嘴巴,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所以你今天是跷课跑来我们学校的吗?」靠着微薄的线索,他突然想通了少年下午出现在校门口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