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袖端着锅出门,韶玉紧跟着他想趁机溜出去,王惟朝沉声道:“站住。”
韶玉一捅锦袖,伸手夺锅:“叫你呢,我替你把它葬了去。”
王惟朝沉下脸:“韶玉你给我过来!”
锦袖冲韶玉微微一笑,像是让他自求多福,接过锅转身出了门。
韶玉磨磨蹭蹭地走到王惟朝面前,勉强笑道:“我真不是有意的……真的……”
王惟朝一把拉过他的手腕,刚靠近他的肌肤,一股幽香沁入心脾,仿佛香炉里的一缕檀香轻烟般缥缈,却更柔暖,颇像乍暖初春的清风,扑面而来带着一股醉人的杨柳馨香,直甜到心底里去。
他抬眼瞧着韶玉:“这就是你要的效果?”
韶玉没料到他转而说这个,怔了一怔,目光有点闪烁,别开眼看盯着旁边的桌角应了一声。
王惟朝低声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伴君如伴虎,你这天真脾气不看眉眼高低,既便进了宫又能如何?”
韶玉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噤了口,露出一丝冷笑。
“……我幼时家道中落,还未全然懂得人情便看尽了人间冷暖,辗转被人像牲口一样卖来卖去,若不懂人间险恶委屈方能求全,我怎么能活到今天。被卖进窑子之后,我曾想过死,各种法子不消停地折腾了一个月,每次昏过去就像是过了一遍刀山油锅,后来想明白了,尊严和廉耻都也随着那一次次得死去活来消磨殆尽了。我以为我这一辈子都要这么过下去了,却没想到遇见了你,更没想到还能碰到吴鸾。”
他看着窗外的杨柳,脸上带着淡淡的嘲讽。
“如果说是你让我活过来,吴鸾就告诉了我为什么要活过来。他高中状元又能怎样,一门心思读他的圣贤书作他的天子朝臣,却不管全家多少条性命曾害在那人的手中。他能忘了那仇,我却忘不了。这条路是我选的,即便死了以后下无间地狱我也没有怨言——活着就受尽了苦,又何怕死了遭报应!”
他说着,倒像是想分明了,凌厉的神色渐渐和缓下来,却似是说不相干的事。
“你放心把我送到他身边就是,其他的不必挂心,若是死了,能从这一生凋零里走出去,也算这辈子受的苦到了头。”
王惟朝蹙眉道:“你又何必如此为难自己,平淡的日子你若想要,我随时可以给你。放下仇恨,平平静静隐于山水之中不好么?”
韶玉注视着他的眼,反问道:“你怀着的仇恨可曾忘记过?这些年来你想起当初凌啸将军枭首于菜市的那一刻,你难道不恨?你最能体会我的感受,为什么还要拦我?”
王惟朝道:“准备了整整十年,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而你还来得及撤身退出。只为了对一个人的憎恨,就使千万黎民受家破人亡之苦,我自知罪孽深重却无法停手。我只希望还有人能在乱世当中保留一片安宁。我该补偿的人太多,眼前却只有你一人我触手可及。”
韶玉笑着摇头:“你说你没有退路,我又何尝有过?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睡得安稳,若不是时刻念着报仇,我又怎么可能忍辱负重活到今天?你不用再劝,我早就被逼上了这条有进无退的路,是死是活,留得清誉还是骂名又有何异!”
王惟朝沉默不语,韶玉淡淡道:“索太医说这香要想真正沁到骨子里,还要服食香药,以后每隔一个月都要服一回。你好好休息,我回房了。”
韶玉是个倔性子的人,他决定的事没人能拦得住。王惟朝还在病榻上考虑该怎么把他不着痕迹地引荐给靖远的时候,他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巧妙地抓住了那个人的心。
之后的事发生的顺水推舟,等王惟朝知道时,一切已成定局。
那日靖远来王府看望王惟朝病情,说是探望,也不过是想看看是真伤还是假伤罢了。
靖远一时心血来潮,只带了御前掌印太监和十来个侍卫便微服出了宫门。靖远到宣王府的时候刚过了午,王惟朝服了药还在小睡,靖远也没摆出十分大的架子,只说让他睡着,等他醒了再去看望。
他闲坐无事便在园子里随处逛逛,让旁人各自忙去不必跟着。正巧碰上凌启羽出房门,两人打了个照面,靖远自然早已不记得眼前这侍卫是什么人,可惜凌启羽却是将他恨到骨子里的念念不忘。
靖远见站在房檐下的男子锐利的目光投向他,辗转间神色已变换了无数次。靖远有些疑惑,自然也流露出几分警觉之色,却听身后一串轻轻的笑声如风铃声在熏风中飘过,打破了这几分诡异情景。
“你没歇午?那正好,昨晚你院子里的猫打了我房里的花瓶,孔雀翎撒了一地,我跟管家说要换个新瓶,他让我跟你来讨。我这会儿才想起来,幸好赶上你还没睡,快带我去拿!”
靖远闻声回头,却见个身着碧色衣衫的少年坐在池塘边的海棠树上,他稳坐在海棠粗壮的枝干间,悠悠然地晃着腿,顺手折了一枝海棠拿在手里把玩。
凌启羽被他一句话唤回了理智,目光微微闪烁,淡淡道:“那只野猫的帐怎么算到我头上来了?你跟管家讨插瓶去,缠我做什么。”
凌启羽说着转身要走,韶玉慌地叫住他:“哎你别跑啊,管家说了让我找你,你又推回去,那我怎么办,总不能就为个插瓶就去找王爷啊。”
他扶着树枝要往下跳,手里的海棠没处放,索性衔在口里,一边向靖远含含糊糊道:“你来接我一把——”
靖远活了这些年还从未被人吩咐着做什么事,一时觉得好笑,见那少年神情顽皮可爱,不由得张开手臂道:“跳吧,朕……我接着你。”
凌启羽哐当一声关了房门,韶玉急了眼,忽地从树上跳下来,一头栽在靖远怀里。
靖远只觉得扑面一股馨香直沁肺腑,身子没站稳,被那少年扑得连连后退了几步,顺势抱着他坐在了草地上。
韶玉哎呦一声,面容扭曲着低头去看脚腕,却见一片殷红透过裤脚渗出来。他伸手轻轻沾了一下,又嘶地一声缩回手来,白皙的手上沾了鲜血。
他懊恼地吐出口里衔的半枝海棠,反复看看,又忽地笑了。
“还好花没跌坏。”
靖远看他变脸似的忽阴忽晴,恼起来让人怜惜,笑起来又天真烂漫,不觉竟有几分心动。却看那少年睁着小鹿一般清澈的双眼,转过头来看他:“你是新来的?”
靖远不知道他说什么,扬眉反问回去:“什么新来的?”
韶玉歪了歪头,把裤腿挽起来看脚腕上的伤口,心不在焉道:“昨天听说要来个能养出十八学士的花匠,你难道不是?”
靖远失笑:“我不是。”
韶玉看着腿上不算深的伤口,微微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还没站稳,腿又软了一下,整个人跌在靖远怀里,顿时一股幽香涌了上来,那似若有若无的沁人香气虽淡,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酝酿成了种氛围,使人沉醉而不自知。
靖远一时间有些失神,韶玉轻轻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那你是什么人,我从来没见过你。”
靖远沉吟片刻,笑道:“自然是客人。”
韶玉眨了眨言:“你是王爷的朋友?”
靖远笑道:“算是。”
韶玉弯起眼一笑:“那可了不得,既然是我们王爷的客人,那多半是文人雅士了,我失礼了。”
他说着,整了整衣袍,端端正正地作了个揖。接着却又笑嘻嘻的歪着头问他:“那么先生是来陪王爷下棋的,还是吟诗的?”
靖远挑眉道:“你们王爷平时就这么打发日子?”
韶玉转了转眼珠:“自然不是……”他笑的露出两颗小虎牙,压低声音道,“我们王爷平时里同人吟诗作赋也不过附庸风雅罢了,真正的了空有兴致时,还是去章台路上消磨时间,清早去了,到了半夜管家和侍卫打着灯笼再去接他,那时候他多半也是醉的人事不省,躺在轿子里被人抬回来。”
他说着又一把捂住嘴,只弯起一双月牙般的笑眼:“一不小心就多嘴了,你可别跟别人说……对了,你既是客人怎么逛到这里来了?”
靖远的目光落在韶玉身上,带了几分笑意。眼前的少年松松地绾了个发髻,几缕乱发垂下来,在脸旁轻晃,一笑露出小兽般的虎牙,妩媚中又带了几分顽皮。
他正看得有些出神,却见那少年噘嘴道:“你怎么不理我?”
靖远却觉得他不仅笑时可爱,就连生起气来也格外动人,不觉有些恍惚,想起后宫佳丽三千,一时间竟觉得没有一个比得上眼前这少年玲珑可爱。
韶玉皱起鼻子作了个鬼脸,赌气道:“他不理我,你也不理我,我找王爷讨花瓶去。”他说着一瘸一拐地转身要走,靖远反应过来,一把扯住他的手腕。
韶玉睁大眼睛看着他:“你做什么?”
靖远也不知自己怎会这般心猿意马,只觉得喉咙有些发干,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韶玉拈着打着朵的海棠,笑的比花还要俏皮娇艳几分。
“我无姓,名韶玉。”
靖远笑道:“这名字好生别致。”
韶玉弯起眼,笑得天真无邪:“先生贵姓?”
靖远淡然道:“我姓王。”
韶玉故意作出几分吃惊,仍是嘻嘻笑道:“了不得,那可是国姓。”
靖远被他逗得一笑,隔了院墙,掌印太监徐兆尖声细气的声音传了过来:“怎么这一会儿就跟丢了,万岁爷万一出了什么闪失,你们小命还要不要了!”
隔着扶疏花木,远远地瞧见徐兆抖着袖子斥责几个侍
卫。靖远略一皱眉,沉声道:“徐兆,朕在这里。”
徐兆闻声找了过来,见了靖远便作势要跪:“万岁爷,方才宣王醒了,奴婢这才过来找您。”
韶玉看着他们,一脸疑惑,轻声道:“你们是……?”
徐兆见他面对万岁爷也无丝毫敬畏,正要斥责,靖远看了他一眼,徐兆识相地把话咽到肚子里,眼角却有意无意地打量着韶玉,似是在忖度靖远的心意。
靖远道:“既然起来了,就过去瞧瞧他,你带路吧。”
徐兆一反方才的傲慢,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喏,引着靖远出了小园。只留下韶玉在海棠树下看着他们远去。
转过月洞门,靖远有意无意地转头一望,韶玉回了他烂漫一笑。
清澈的笑容随着靖远渐行渐远的背影而变的锐利怨毒,湖水般的双眼上也蒙了一层阴霾,那是锥心刻骨的恨,到了极致,此生此世再不可能化解。要解脱,唯有玉石俱焚。
王惟朝隔着窗户瞧见靖远过来,仍然躺在床上不动。直到靖远一只脚踏进门槛,他这才作出挣扎欲起的模样,锦袖忙搀他起身,他刚起了半个身子,又皱着眉头倒了回去,一手扶着伤口,脸色铁青道:“臣弟不能起身迎驾,皇兄恕罪——”
靖远抢一步到床头,扶着他肩头按在床上,截口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五弟为朕护驾受了伤,朕心疼还来不及,哪来得这么多礼数。倒是朕早想着来看看你,只是这些天事务繁忙,直到今儿个才有空过来。”
王惟朝苦笑道:“皇兄真是折煞臣弟了,说来惭愧,臣弟年少时也是经过沙场历练的,最近功夫放下了身手也荒废了,连个刺客都没抓住不说还反被刺伤了,真是丢足了脸面。”
靖远道:“不提这些了,太医说你伤势如何?我今日带了刘太医过来,顺便带了些补品,你叫他给你好生瞧瞧,再叫厨房给你炖上补品,好好把身子养好了再说别的。”
王惟朝颤着手握住靖远的手,半晌没说话。靖远关切道:“五弟怎么了,是不是刀口还疼?宣刘太医进来!”
王惟朝嘴唇苍白,额头上渗出虚汗,勉强笑道:“皇兄不必担心,臣弟已请医生瞧过了,没什么大碍。皇兄特意来探望,臣弟着实感动,方才想起小时候皇兄便是这般照顾臣弟,更是感怀,是以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刘太医提着药箱子进来,六十多岁的老人家,鹤发童颜,身子骨结实得让年轻人都嫉妒。他进门叩拜完毕,到床前一躬身:“臣请为王爷诊脉。”
王惟朝伸出手,笑道:“外伤还要把脉?”
刘太医笑着捋一捋胡须:“王爷的伤势,臣刚才已经问过索檀了,他治外伤颇有心得,他说今天已经换过药,无大碍,臣便不越俎代庖了。臣擅长的是调养,王爷若不信,看看臣的精气神便知道了。”
王惟朝呵呵一笑:“这么说刘太医对养生颇有见地。”
刘太医细细把脉,慢条斯理道:“有见地不敢说,只是凡事想得开,没事打打祖师爷传下来的五禽戏,吃喝跟着季节调整,随心所欲不逾矩罢了。”
他说着,已有人在桌边准备好纸笔,他斟酌着开了张方子,首先交给靖远过目,他看过后又交给王惟朝。
王惟朝摆了摆手,笑道:“小王不懂这些,一切有劳刘太医了。”
刘太医躬身道:“那臣请人按照这个房子拿药去熬了,这方子温和补益,每天早晚各一次,王爷长期服用也无妨。”
王惟朝点头道:“劳烦刘太医了。”
靖远一直淡淡地瞧着他,目光有些闪烁。
他突然开口道:“方才我在偏园里瞧见个少年,叫韶玉的,你府里可有这个人?”
王惟朝一怔,靖远继续道:“十三四岁模样,一身浅碧色衣裳,很是机灵。”
王惟朝蹙眉苦笑道:“那个孩子是前些日子刚买来的,本想让他做个使唤小厮,后来见他人机灵善辩,就叫了个先生教他读书,留在身边还未作打算。怎么,他冒失冲撞皇兄了?”
靖远笑道:“没有,我方才游园见到他,觉得他确实有趣,随口一提罢了。”
王惟朝暗自冷笑,能让如此自矜的他特地来问,自然不是随口一提那么简单,恐怕心里已经急得抓耳挠腮了。
他轻轻一笑:“那孩子确实有趣,本来留在身边也是想闲暇时聊天解闷的,皇兄若是也喜欢,臣弟自当拱手相让。皇兄留他在身边,忙时伺候笔墨,闲时逗趣解闷都不错。”
靖远眼中闪过一丝悦色,却仍然正色道:“五弟肯割舍,为兄又岂能夺人所爱。”
王惟朝淡然道:“能够伺候皇兄是那孩子的福分,过些日子臣弟还要去东南剿匪,远在异地时,就盼望他能替臣弟尽一份赤诚之心了。”
他说着一笑,对锦袖道:“去叫人给他洗沐整理一番,等会儿让他随皇兄进宫。”
锦袖嘴唇微微颤抖,低声应了一声是,低着头退出了房门。
靖远又小坐了片刻,却惦记着韶玉,已然心不在焉,闲话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曹管家说已经备好了轿子,问王惟朝还要不要再瞧瞧韶玉,嘱咐些什么。
王惟朝反问道:“他有什么要跟我说的没有?”
曹管家踌躇片刻道:“公子没说什么。”
王惟朝道:“那就没什么了,我起不了床,你替我送送他。”
曹管家垂头应是,往偏院去了。
窗外春光正好,暖风飘香,王惟朝一在床头深深呼吸。隔着一层新绿的杨柳,透出墙头一丛海棠红霞。
他不由得想起年少时见过的那个越府小少爷,头上扎着冲天炮,眉间点着胭脂痣。骑着竹马,在海棠花林中无忧无虑地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