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宝重重点头:“是,凌将军必然能平安无恙!”
隆隆辗过的雷声压过了说话的声音。
窗外雨下得更疾,像是替人将心中那份不平释放出来,哭得痛快淋漓。
10.空寂
那天起,王惟朝没动过送来的饭食。罗宝给他送了去,原封不动地又被退了回来。罗宝似乎知道他想什么,也不劝他,收拾盘碗时,将厨房给掺了药的剩菜饭悄悄倒了,并未对外声张。
到了第三天,罗宝照常敲门进去送饭,没人应声。
他提着食盒推开门,刚进屋,顿觉背后被人连拍了几下,他周身一僵,竟动不了了。
王惟朝拎过他手中的食盒,放在地上,轻声道:“我封了你的穴道,三个时辰之后自解,不用惊慌。”
他说着转身欲走,罗宝压低声音叫住了他。
“王爷别走后门,那边布防比正门更严。”
王惟朝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多谢。”
也许是都以为他中了软筋散,王府中的监视并不严密,真正拦人的,搜集中在前后两道门前。王惟朝潜在树丛中,等几个家丁走远了,便翻身跃上了搭着院墙的老槐树,再一翻身便纵了出去。
顺着街往外走,人渐渐多了。王惟朝回忆着儿时的记忆,回想着葛首辅的宅邸。十年前的巷陌如今已完全陌生。他拦了几个百姓问路,一路找过来。
他贪看左右,却忽视了面前,迎面撞上了人这才恍然一惊。
迎面与他碰在一起的人蹲在地上,两只手摸着地面,口中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那少年提的盒子摔在地上,他却不管,只是睁大眼满地乱摸,像是在寻别的东西。
王惟朝将他袍脚下躺着的玳瑁架眼镜递还给他,扶他起来道:“这位兄台,对不住。”
那少年戴上眼镜,这才松了口气。他拾起摔在一旁的描金盒子,掸掸身上的土,摇头道:“现在的后生,怎么都这么不稳重。”
眼前这少年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却是一副七老八十的口气。再仔细看脸,眉目生的颇为清秀,只是前发挡了大半个额头,微垂的细长眼藏在眼镜后面,给人种阴恻恻的感觉。
王惟朝躬身赔了个礼,想了想又问他:“兄台可知道内阁首辅,葛阁老的宅邸所在?”
少年打量他一番,慢吞吞地一抬手,指了个方向。
“顺着这条街直走,到头往右手边拐,再走一段就到了。”
王惟朝连声道谢,忙赶路去了。
那少年走出几步,却又停下来,转眼看王惟朝渐远的背影,自言自语道:“竟生的与当今圣上有几分相似,怪哉。”
王惟朝找那少年指的路找到了葛嘉的府邸,请下人通报了在偏厅等了片刻,葛嘉忙不迭地赶来了。
他掩了房门,快步迎向前:“殿下,您怎么来了——”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王惟朝已抢一步跪在他面前。
“舅父,求您帮外甥一回,救救凌啸!”
黑油门板上,口衔着锡环的椒图铸的格外威武。索檀悠然自得地端详了半天,这才握着门环扣了叩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应门的小厮探出头来,张大了嘴合不拢,连忙打开门往里请人。
“索太医怎么走着来了,府上刚派了轿子去请您。”
索檀四下打量着严府中的庭院格局,慢条斯理地说:“我打发他们走了,这会儿也该回来了。我天生不是让人伺候的命,特别坐不成轿子,总觉得那玩意一脚迈进去,晃晃悠悠的和进了棺材似的,等着让人抬着下葬。”
小厮脸绿了绿,干咳了一声:“索太医开玩笑了。严大人还在朝里处理政事,小的直接带您去见人。”
索檀跟着小厮绕到后院。小院格局颇为别致,亭子里还引了道流觞曲水,亭旁颇有些奇花异草,郁郁葱葱。
他不由得暗忖,这新宠看来是严屏心尖儿上的人物,不知是何等风流神采。
门虚掩着,小厮引他到门口,满脸堆笑道:“索太医自己进去吧,严大人命令过,除非有吩咐,谁都不得擅入这间房。小的在院门口待命,您有吩咐就叫小的。”
索檀道一声打扰,推门进屋。
房中一股甜腻的味道,桌上摆着尊销金兽,正半张着嘴,向外吐着袅袅白烟。
索檀仔细嗅了嗅,皱起眉熄了香炉。又连着开了五六扇窗户,自己先出门,喘了几口新鲜空气。
晾了片刻索檀才进屋。纱帐后面那人原本朝里睡着,这会儿听见声,撑着身子起来了。
眼前之人生着一双勾魂夺魄的佻眼,微启的嘴唇仿佛吐露着颓靡的气息,笑容诡艳凄迷,使人为之屏息。
索檀拉着脸阴恻恻道:“方才那香有迷人心智的作用,别再点了。”
凌启羽拢了拢衣衫,声音飘忽,笑容更加飘渺。
“先生就是那号称妙手丹青的索太医?”
索檀微笑道:“过誉了。”
京中都盛传,有一少年方及弱冠,便已蒙圣恩钦点入太医院。那人进太医院,凭的不是医术,却是画技。那名太医作画乃是以针为笔、人皮为纸,为圣上恩眷的妃子刺青。其手下画作,皆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不少达官贵人听闻此人本事,纷纷请其上门,为自己的禁脔刺纹,更添闺阁之乐。
这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妙手丹青,便是索檀。严屏这一番请他来府上,花了足足一百金。
索檀将描金盒子打开,银晃晃的一排针。他理着针,慢条斯理地问:“要纹什么?”
凌启羽望着庭院,一片菁菁草木当中,几丛鲜红的花开的正艳。那花娇艳欲滴,却透着分颓靡,长长的花丝张牙舞爪地伸出来,带着几分妖异。
他直直地望着那花,声音里带着恍惚。
“那是什么?”
索檀抬起眼皮瞧了一眼:“那花叫鬼擎火,也叫彼岸。每年都赶着上坟的时节开,一年一个准。”
凌启羽道:“就纹那个罢。”
索檀眼皮跳了跳:“那个不吉利。”
凌启羽笑的空茫:“不过是还凭着些挂念吊着口气,生死还有什么忌讳。”
索檀瞧了他片刻,叹了口气。
“宽衣罢。”
凌启羽的身体瘦削,却很结实。那一朵彼岸花勾勒在他背上,仿佛一朵盛放的焰火,又如瞬间喷涌而出的鲜血,花丝伸展着,从背心直搭到他的右肩。
索檀搁下笔,将针消过毒,沾了色提醒道:“下针了。”
那一针随着他的话刺进凌启羽的肌肤。鲜红的朱砂烙在他的身上,涌出的,是更加鲜红的血珠。他的身子一震,手指攥住了床单。
索檀下针得速度很快,密集的疼痛让凌启羽淌下冷汗。
索檀停下来,为他把血迹和汗擦去,淡淡道:“别撑了,用麻药罢。”
凌启羽摇头:“先生请继续。”
索檀看着他疼的苍白的嘴唇,下针的手有些抖。
凌启羽低声道:“先生怎么慢下来了。”
索檀不语,默默擦去手心冷汗,捻起针继续。
受针的人身上受折磨,施针的人心上受折磨。
索檀从下午一直纹到晚上,这一场熬下来,竟比受一场拷问还难当。下完最后一针,他这才惊觉,套在里头的中衣,竟被冷汗湿透。
凌启羽撑到最后,疼得麻木了,竟就那样昏了过去。索檀给他开了副调养的药方,叫小厮进来嘱咐了几句。
“这几天饮食中忌辛辣发物,别着凉,还有记得嘱咐你们家大人,禁房事。”
小厮一直喏喏点头,一直听到最后一条,脸色红了又白。
“这、这叫小的如何跟严大人说,大人要非得……小的也不敢拦着……”
索檀提着针盒阴恻恻一笑:“这话我已嘱咐到了,其他的,就不是我的事了。”
他说着拨开小厮,施施然走了。
王惟朝从葛嘉府邸上出来时,天光还早。他想起葛嘉的话,仍是一筹莫展。
葛嘉说他会尽力去跟刑部尚书说情,而这情能说到什么地步,却没人知道。
葛嘉说过的话,一直在他耳边打转——
“若是能救,老夫也早救了。做臣子的,说到底是要看着皇上的眼色办事。皇上要办的人,臣子就是有通天的本事,又有哪个敢豁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去逆龙鳞。”
凌啸的命,靖远是要定了。
王惟朝的指甲狠狠地抠进手心,凌啸是自小养育他、对他恩情如山的人,自己怎能就在这里放弃,眼睁睁看他死去!
他回到王府,仍从那面墙翻了进去。刚一落地,便有无数刀戟冒出来,直指着他咽喉。
掌印太监徐兆抄着袖子转出来,尖声细气地笑了笑:“宣王还真是淘气,一会儿没人瞧着都不行,这是翻墙去哪家玩了?”
他拂开指着王惟朝的刀剑,弯下腰给他拍了拍衣袍,拉了他的手笑道:“皇上等了宣王多时了,快跟咱家走吧。”
王惟朝被他一手按在脉门上,挣不得,只得跟着他去了。
过了月洞门,便见一队禁卫军守在院中。王惟朝越走,心底越凉,手心里汗津津地出了一片冷汗。
徐兆回头瞧了他一眼,颇善解人意地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额头,又给他抹了抹手心,笑吟吟道:“宣王象是有些虚症,不过尚年轻不妨事,体虚找太医开剂方子,吃药便好;要是心虚……哈哈,那可就不好治了。”
说话间进了正厅,靖远帝正坐在里头端着杯茶慢品。
王惟朝进屋拜道:“皇兄。”
靖远放下茶杯道:“起来罢。地上凉,别把膝盖跪坏了。”
王惟朝起身站在一旁:“皇兄怎么想起来臣弟家中?”
靖远微微一笑道:“你这宅子之前荒了多年,你进京这几天,朕叫人临时收拾出来的。朕过来看看下人们是否偷懒,这宅子收拾得怎么样了。”
王惟朝躬身:“皇兄体贴,臣弟不胜惶恐。”
靖远垂着眼瞧了他片刻,忽地又笑了。
“五弟怎么这般客套。你小时候,朕还抱过你。”他用手比划了个大概,“还是这么大的奶娃娃,不哭不闹,整天笑呵呵的,倒比现在讨人喜欢。”
王惟朝勉强笑道:“臣弟平常也是爱笑的,只是最近想起些事,总是难以开怀。”
靖远挑眉:“喔,什么事使我五弟难以开颜?”
王惟朝垂下眼:“……是凌将军的事。”
靖远扬起嘴角,慢慢道:“那倒是巧了。朕今日来,便是有些关于凌啸的话想与五弟聊聊。”他淡然道,“前些日子朕命刑部对凌啸的判决拟出来了,刑部尚书郑光耀给他判了个流刑,朕觉得不妥,便打回去让他重判了个斩刑,五弟你看这回判的可还是轻了些?”
靖远这一番话顿如晴天霹雳,直击的王惟朝魂都出了窍。待到他反应过来,双膝已是一软,扑跪在靖远帝面前,嘶声道:“凌将军一生戎马,所为的不过是保我大旭百姓平安!求皇兄念他往日功劳,收回成命!”
靖远仍是笑吟吟地瞧着他:“是了,朕倒是忘了。凌啸是先帝的托孤之臣,提先帝将你养大,保了我皇族血脉,这是大功一件。既是如此,朕就饶他死罪,改成将他处以宫刑,五弟这回可满意了?”
对于男人来说,宫刑是比死更难以承受的侮辱,凌啸气性高傲,怎能承受如此侮辱!
“求皇兄放凌啸一条生路,一切罪责由惟朝承担!求皇兄开恩!”
王惟朝只有不断地叩首,若是能够,他宁愿替凌啸去死,然而靖远偏偏留着他,就像猫玩弄手中的耗子,知其无法反抗,却嗜虐心不减,直到将猎物玩弄至死此方休。
他头上磕出了鲜血,皮肉模糊,仍是不断地乞求。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没什么自尊可言。那每一下磕在地上,却像是刻在心里,一刀刀留下痕迹,永生不忘今天的耻辱!
地上积起了一小块血洼,幽幽地映着王惟朝麻木的神情,他不断地重复着叩首的动作,斗室里回响的,只有撞击声。
靖远帝厌恶地看着他,深深地拧起眉头。太监徐兆慌了神,忙扯住他道:“王爷莫不是中了魔障,别磕了,血淌的怪吓人的,惊了圣驾可怎办!”
他说着,招呼来几个侍卫架着他拖出去。王惟朝一脸麻木,口中仍讷讷道:“求皇兄开恩……”
靖远帝拂袖将茶盏挥到地上,带着怒意起身。
“回宫!”
仪仗消失在视野尽头,王惟朝静静地倚在回廊上,身边仆人们慌张的脸和来来往往的身影,挡不住他的视线。
他默默地看着灰暗的天空,慢慢扬起嘴角,闭上眼,脸却被突如其来的眼泪打湿。
他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头疼欲裂。
他头上被扎了一圈绷带,挣扎着下床。房里守着的罗宝见他起来,瞪大了眼,张口结舌道:“王、王王爷您醒了!”
王惟朝扶着头道:“你怎么一瘸一拐的?”
罗宝龇牙咧嘴地笑道:“万岁爷开恩,赏了小的几脚。”
王惟朝恍然想起昏倒前的些许片断,猜想他兴许是因为放了自己,惹得靖远火了。他又猛然间想起凌啸,扯住罗宝问:“皇上要怎么处置凌将军,你可听说了!”
罗宝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嘴巴哆嗦了几下,直勾勾地望着王惟朝却不敢出声。
王惟朝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仍是问他:“凌将军如何了!”
门外传来一个悠长的声音:“王爷甭为难他了,如今这告示贴的到处都是,您出门一瞧便知道皇上如何处置凌将军。”
迈步进屋之人十分眼熟,却一时之间想不起在哪见过。
那人提醒他:“王爷贵人多忘事,前天集市上,给您指路的那个。”
王惟朝头一疼,记不太分明了,恍惚是有这么回事。
眼前之人身着青色官服,扶一扶鼻梁上的玳瑁框镜,躬身道:“臣索檀,太医院七品吏目,奉皇命为王爷诊治。”
这人说话气若游丝,面有菜色,活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却没想正经是个太医。
王惟朝且顾不了其他,追问道:“凌啸如何了!”
索檀慢慢想了一想,劝道:“王爷眼下不宜激动,大喜大悲都有碍身体,说不定还会落下头疼的病根——”
王惟朝失去了耐性,他扶着床沿,披衣出门。
索檀猛地拉住他的手臂:“王爷不用亲自去看了,刑部判了凌将军秋后处斩。”
王惟朝顿觉眼前一花
,胸口像是遭了一记重锤,竟是又闷又疼,喘不上气来。
索檀扶住他,和罗宝一起将他搀回床上。
王惟朝躺在床上,忽地又挣起来,口中不断道要进宫求情。
索檀叫罗宝按着他肩膀,自己取来了药匣,捻着根银针往他胸口一扎,王惟朝的动作才渐渐弱下去,眼皮也垂了下去。
索檀又连着在他身上施了几针,口中喃喃道:“眼下就是秋后,明日便是斩期。万岁爷的旨意,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你消停些,我也省几分力气。睡过了明日,你便恨皇上去,莫跟我这个吃皇粮拿官俸的小太医计较罢。”
11.空寂
恍恍惚惚地,空气里又漂浮起那香的味道。
索檀说那香迷人心智,却不知被迷了心智总比清醒地知觉自己的不堪强上百倍。
凌启羽睡的恍惚,朦胧中听见严屏跟小厮问话,说了几句便走到床前,掀起被子看他背上的纹身,他挣扎着睁开眼,捉着严屏的手问他父亲的事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