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紫也跟着端了酒盏,气定神闲,“叶大人太客气,你我以后便是兄弟。”
语毕,两人连干三盏,大有你死活我之势。
阎雄心头一阵迷乱。
眼前尽是两个人咬牙切齿的较劲,却端一副相见恨晚的摸样。
阎雄终是忍不住,木着脸道:“互相夸赞几句竟成了兄弟,你们俩倒是快,想在座这些个生死与共的弟兄,在两位面前真是单薄不少。”
叶添饮尽杯中佳酿,醺然不稳,却依旧嘴不饶人,“待我回去的后,容老弟不妨跟着我走一趟,去我故乡,真真是秀色如云。”
“佳人还是算了,叶大哥还是去我故乡,那可是遍地雄姿英发。”
“也好,那便去你家罢。”
阎雄一歪头,将已经吃进嘴里的兔肉,尽数倒了个干净。
叶添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如此说来,难到容紫老弟并非……”
容紫双颊染了些许淡粉,越发的艳色压人,“叶大哥以后可唤我容儿。”
“恩……这称呼……倒也亲切……,”叶添有些不适,“难不成容……儿……并非灵州人士?。”
容紫垂了眼,举了筷子似乎想吃口菜,却在扫了扫满桌菜色后,又恨恨的落筷。
间隙恩了一声,算是回答。
隐隐的含了一丝若有似无的,不想再谈的意味。
叶添未察觉,见其忽然冷淡,便强笑了一声,继续道:“莫非也是天靖人?”
“不过是个不知名的小地方,却不知叶大哥家住何处?”容紫将话推了回去。
“叶添乃京城人士,却很少在家呆,竟是常年跟人征战在外。”
容紫忽然神色如冰。
凝神半晌,喃喃道:“什么?”
“为兄乃京城人士……”
“什么名字?”
叶添正要开口,却给阎雄抢了先。
“瞧本王这脑子,只顾着介绍是叶大人,却忘了说叶大人的名字,”阎雄终能寻得机会插个话,甚是欢喜,“叶大人全名叶添,乃东南两省的参军。”
“怎么,难不成你我真是老相识。”叶添见容紫不语,笑容玩味。
容紫搁下酒盏,端坐了身子,面儿上血色褪尽,无端的生出些暗色来。
便是醉着酒的叶添看着也糊涂,全然猜不出这一副妖丽的皮囊下,又藏了什么心思。
半晌,又听其音色冷清的道:“就是那半年与前大平北疆,赚的声誉满钵的叶幕僚?”
叶添颇为得意,可去看容紫神色怪谲,却又觉得这话里似乎没得半分夸赞的意味。
只苦笑了一下,“……倒是过誉了……”
容紫脸上浮了冷笑,“……如此……”
切莫论国恨家仇,单单就大平派这样精明的人来招抚,说他想不出平定寇乱的法子,简直笑话。
叶添给他盯的无端的冒了汗,拿袖子拭了去,竟又冒出来。
容紫心里忽然又有了主意,眼下大平阴谋招抚,对自己而言,兴许也是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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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金布满低垂着,弥了一种中药苦涩的气味。
埋在缎面儿锦被里的人,脸色蜡黄,动了动干枯的嘴唇。
刚巧给在一旁收拾的小厮瞧见了,那小厮立定不动,张了嘴,脸上由于过度激动而微微发抖。
总觉得自己方才看见了什么,眼下又毫无迹象,似乎只是个错觉罢了。
等了半晌,见床上的人没了动静,那小厮合上嘴,悻悻的直了腰。
正欲走,却见被里的人忽然睁了眼,朝这边看来。
“靖王!靖王醒啦!”
小厮仍下手里的活计,喊着跑出去。
阎立浑身一哆嗦,双目圆睁,那晦暗的眼球几欲突出来。
又在片刻间平静了下去,音色黯哑,断断续续的。
“龟……儿子……吓……吓……吓……本王一跳……”
18、知音
顷刻间涌进来好些个人,瞧见阎立睁了眼,先是惊,而后又都掩了嘴哭。
阎立蹙眉,怒火攻心,却是有气无力,“哭……哭什么……本王还没死”
下人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继续哭道:“靖王,您终于醒了……”
阎立面色青灰,“先把本王扶起来再说……”
地上的丫头一听,忙躬身上前,扶着阎立坐起来,又拿了个软枕垫在他腰后。
又有那个手脚麻利的,早就端来一碗参茶,递了上去。
阎立挥挥手,微微喘气,“阎雄呢?”
“大平的使者来咱们灵州了,徽王正在府上设宴款待呢。”
阎立面儿上尽显颓态,提一口气上来,正欲开口,却又成了难以控制的气喘。
剩下跪着的人见状也起了身,顺气,传药,忙的跟花丛中的蜜蜂一般。
不一会便热了汤药端上来,竟也给阎立一手推开。
“把……阎雄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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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筵将尽,醉月高悬。
若不是阎雄忽然被下人叫走,怕是这群人便不醉不归了。
叶添喝的脚软,给人扶着出了屋,正欲上轿,却听见身后音色清冷。
“叶大人,且慢。”
回了头,只见容紫笑着说话,眼波流转,让人觉的神思一阵恍惚。
“啊?”叶添全然失了平日待人的礼仪,也是醉鬼一样。
忽然周边冒出几位将士,均是人面红桃,足蹈如梦。
容紫侧了身给将士让道,那几人见了叶添均是眼前一亮,拎着酒坛子急匆匆的上来,“大人……来来来……我敬大人一坛。”说话的人也是舌头发软,“头一次跟这么大的官儿喝酒,这样光宗耀祖的事……可要多喝几坛……”
叶添盯着那酒坛,心生怖意,正欲推辞,却给容紫抢了先。
“你当真喝昏了头,这哪里是什么叶大人,前头正上轿那个人才是。”
容紫伸手一指,几个人顺着瞧去,可巧那边正有个瘦子摇摇晃晃,给下人扶着上轿。
容紫又道:“还傻站着作什么,若是叶大人肯下轿同你同饮,那岂不是天大的面子,却比在酒宴上对饮荣耀的多。”
几个人一听,扛了酒坛就朝那边跑去。
“叶大人,来来来……”
“你是哪个?”
“叶大人,方才酒宴上你光给徽王跟容紫霸着,兄弟也没机会跟你好好喝一杯,现在可莫要推辞……”
“这他娘的哪里是一杯,我不是什么叶……”
“叶大人够爽快,来来来,再来一坛。”
“救……”
叶添眼望着那个被从轿子上揪下的人,胃里酸水不断。
“叶大人,怎么走的这样急?”容紫开口,闲谈似的,却有一种镇定的态度,让人忍不住宁神细品,“之前我话还未说完。”
“叶添听见这一声大人,才回过神来。
忽然想起两人虽于宴席上假意吹捧对方,虽说斗气有些失态,但就容紫替自己瞒下白日里偷看之事,到底算是救了自己一回。
瞧近身四下无人,便双手抱拳作了几个揖,低声道:“之前多谢容公子,在下确实欠你个人情,日后定涌泉相报。”
“那是自然,”容紫略有些讥诮的笑。
“却不知方才容公子还想跟在下说什么?”
“此地说话不便,不如去小弟宅邸一聚?”
叶添望定了容紫,不禁心头一窒。
阎雄走的急,想也是有要紧的事,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
可自己明知阎雄跟容紫的关系,若还是不顾禁忌夜访竹楼,就有些说不过去。
“眼下天色已晚……倒不如……”
“也好,”容紫道:“那明日再说。”
叶添见容紫这般,也些许好奇,“到底何事,竟能让公子如此费心。”
容紫略一凝神,颇有深意的笑了笑。
“大人此番前来,若说商谈招抚通商事宜,怕只能骗那些个没脑子的山野村夫罢了。”
叶添一凛,未搭腔,却也不敢露出半分惊恐,生生的端出一副淡漠的样子。
“容公子此言差矣,如此可真冤枉了总督大人的一番美意。”
容紫脸上挂了一抹淡笑,愈加魅惑,“大人倒是能装,也罢,既然你不想与我合作,那便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语毕,转身便走。
叶添愣在原地,思索半晌,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等等。”
“明天再说吧。”
容紫也不回头,径自离开,不一会便沉入了重重的夜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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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立昏睡多日忽然醒来,滴水未进不说,反呕了一大口血出来。
宅邸上下忙活着,但谁都是心知肚明,阎立身子不中用了,便是醒了,怕也是难再康复。
阎雄匆匆赶来后,喝了一碗醒酒汤,眼珠子虽还暗红着,但已彻底清醒过来。
阎立靠在床帐上,攒足了力气道:“……都下去。”
那些下人闻言,都散的干净。
搁在一旁的浓黑药汁缓缓渗出了苦涩气味,阎立耸了耸鼻子,蹙眉开口。
气息较方才而言,稍稍平缓了些。
“听说……大平……来了使节?”
阎雄侧身坐在病榻,端了青釉药碗,吹了吹上面的热气,拿银匙缓慢搅动,“大哥,这可是件好事啊,先前我不是跟东南总督打了一仗么,未料那厮也是个没胆量的东西,竟给吓怕了,这不巴巴的送人上门,求咱们和解,说要同咱们封贡互市。”
“……封贡?”阎立不耐烦的推药碗,“那文书……你可见着了……”
“见了,是东南总督授意的公文,只说派那个叶添过来,商谈互市,不过就是个变相的招抚罢了。”阎雄舀了一勺汤药送到阎立唇边,“大哥,听说下人们说,打你醒来就没喝一口药,这可不成……”
“把……把……这玩意给老子……拿走!”
阎立气急,浑身战栗,挣扎着抬手,将面儿前的药连碗带勺打翻在地。
药汁溅了阎雄一靴面儿,自黑绒布料上殷下去,散出袅袅余热。
阎雄当下便黑了脸,“你这是做啥?我到干了什么,让你这样不顺眼?”
阎立气的舌头都不利索,懒得跟你争辩,只又问了一遍“……那人没带……皇上封贡互市的手谕?”
“没有,那使者光带了总督授意的公文来。”阎雄强压了火,不去看他。
“……糊涂!”阎立颤声道,“没有封贡的手谕……哪里来的封贡互市?光凭那使者说……你就信……搞不好人不过是来探探你的……”
阎雄很是委屈,嗓音也跟着大了不少,“那人都来了好些个日子,这不是你一直卧病在床,咱们又不好一直拖着他,我想着为兄分忧,才勉为其难招见了一下。这才吃了一顿饭,也未曾正经说过话,兴许到时候就将那封贡的手谕拿出来也不一定。”
阎立听阎雄这样没心肝,又给激起火来,“没脑子的东西……”
阎雄也是顽固不灵,吃软不吃硬的家伙,听阎立开骂,也顾不得他病重,直接顶撞。
“大哥这话说的难听,这么大事,大平也需问问咱们的意思,商量好了,再下公文,也是人之常情。忽然就封了王过来,未免太过唐突。”
阎立怒道:“咱们不过是天靖流亡出来的败寇……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了王侯,能寄寓大平一角当个山匪已经算是上天怜悯,竞想享受番邦的待遇,你也不看看自己能不能跟大平周边的番邦比拟。”
阎立越发激动,哆嗦着给自己顺气,继续道:“大平国力与我等乃霄壤之别,便是真的拿出了封贡的手谕,也不过是荡平灵州的一个手段罢了……那个什么大平的使者……赶紧撵回去……”
阎雄很是不服,嚷嚷道:“你就是谨慎过了头,若不是你这般胆小怕事,咱们岂会这么些年只窝在这么个小山沟里,怕是早就成了一方的枭雄了。我倒也不很稀罕大平皇帝的封王下来,只想着能互想通商买卖,到时候多招些兵马,就能打回天靖……”
“……简直是……异想天开!”阎立眼里的怒火几乎烧出来,“滚出去!”
那阎雄见阎立这么大的火气,早就不想继续坐着挨骂。甩了袖子起身离开,临了还不忘踹了一脚地上的碎片。
守在外面的人,一见这阵势,全都吓得缩脖屏气。
屋里阎立又喊了一嗓子,“……把大平使者撵回去。”
阎雄头也不回,低声嘟囔了一句:“等我找他谈完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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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阳和煦,芳草盈目。
叶添早早的就同侍从到了容紫的宅邸。
昨儿晚上眼见着徽王盛情款待,侍从的态度较之前也殷勤了许多,二话不说就给叶添备了轿子。
可比之前骑马要舒坦的多。
落了轿,两人刚进了门,还未走几步,就听得有人于竹林深处抚琴,指尖惊鸿。
“大人,怎么不走了?”侍从歪了头,盯着一旁停步的叶添。
叶添静默不语,驻足听了半晌,犹犹豫豫的,“这琴声甚妙,只可惜我有要事找容紫,不能跟此人一见,当真遗憾。”
侍从一听,不以为然,“我当大人怎么了,大人想去便去,这灵州除了容公子,也找不出第二个会弹的人了。”
“那可巧了,我正要找他。”叶添忙不迭迈步。
两人寻声而去,只一盏茶的时辰,便远远的瞧见了那人背影。
不自觉放轻了脚步,叶添只觉眼前光景,如画如酒。
青丝发,绀紫袍,那人只露了一双葱白玉手,坐南面北,拨弄红尘。
早先在相思廊,流烟就弹的一手好琴。
叶添自幼通宵琴曲,也因此而颇讨流烟喜欢,可流烟奏的都是些烟花柳巷的俗曲儿,不过是拿来逗趣调情用的,全然不像这眼前的琴曲低沉苍凉,使人徒生苦楚。
正所谓心事入琴,叶添怕容紫生出遭人窥探心绪的念头,便想着离开,可双脚却钉在原地一般,不听使唤。
声声弦,如泣如诉。
叹的却并非掌上流年,晓风残月,反而有那么一丝负重的意味叶添静听了一会,禁不住眼中一阵酸涩,怕尴尬,忙抬手掩饰,才发觉已然泪湿青衫。
“叶大人,你……你怎么还哭了……”侍从瞠目结舌。
琴音戛然而止,回过头来盯上来的一双斜挑凤眸,带了黑气,虽魅却有如蛇毒。
19、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