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添终是放了心,直起身来,数了数手里的银子,“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未料我今日也成了那强抢入室的贼寇了。”
忽觉得身侧目光阴冷,便抬眼道了句,“你倒不要多想,在下并未暗指。”
容紫冷哼一声,“大人,贼寇是也只劫财不劫色吧,你此举却是比那贼寇更毒几分。”
叶添一凛,“劫色?此言何意?”
凤眼凌厉如刀,容紫瞟向床帐,伸手一指,“你自己去看看罢。”
叶添面露疑色,伸头朝里一看,原来那妓女不知什么时候自床帐里滚出来了,翠绿的华裙上一滩殷红,看样子该是碰巧来了葵水。
容紫年纪尚轻,自然是不知道的,竟以为自己趁机干了奸淫之事。
念及至此,叶添两眼一黑,几欲晕厥过去。
24、牢狱
京城重狱。
牢外大风呼啸,自门板缝隙而过,有似凄厉哀声。
木栏外脚步声且急且轻,听上去却不像是狱卒的动静。
待夏念白睁了眼,刑部主事王正已然立在栏外,身侧狱卒提了一盏灯,正点头哈腰,掏了钥匙将门打开。
夜色中夏念白五官弥了一层暗影,却依旧掩不住那英气的线条。
只是灯火照的近了,才觉得这人未免太过于苍白了些。
见王正进来,夏念白靠着冷灰石墙,欲用劲起身,后背的凝痂鞭痕竟登时撕裂。
烛火摇曳,映着白衣后缓缓渗出的猩红血渍,揉出一种惊悚的意味来。
夏念白虽神色宁定,却还是不经意微微敛眉。
前日才到京,昨儿个便给大理寺押着提审了一次。
朝堂上未见杨桃,列席的官员也都是老官场,说的竟是些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话,那些人久居京城,都知道杨桃和仲廷玉博弈已久,不到最后见分晓,自然不会有人傻到标明自己立场。而这次私通勾结事宜,怕是那些个明眼人也都看得清楚,不说透罢了。
可那副审的都御使却是个没轻重的,见夏念白寡言少语,只是矢口否认,大有逼其招出实情之势,当场与堂内判了五十鞭。
幸得去旁观的大臣看不下去,忙出言阻拦,这才使夏念白免受皮开肉绽之苦。
但还是有几下子伤了的深,眼下牢狱霉湿,已经流脓发炎了。
王正忙屈身上前,双目泛红,“夏大人,您受苦了。”
夏念白一听王正唤自己大人,心里明白。
却不动声色。
王正见夏念白没有开口的意思,转身挥退了身后狱卒,继续道:“这些日子,为了杨桃的事,尚书大人寝食难安,那杨桃自打给言官弹劾,气焰甚是嚣张,没少辱骂夏大人,那话说的难听,下官简直是难以启齿。”
语毕,便去打量夏念白的脸色。
夏念白面无表情,目光落在狱中一处,空空荡荡的,叫人什么也瞧不出。
王正见夏念白反映淡漠,喜怒不形于色,想他也是并非愚类。
记得半年前与京城外夜谈,就觉得此人性子虽冷,但沉默寡言之外却是言词得当,毫无纰漏,眼下倒是自己疏忽了,如此一来,夏念白只会觉得自己太过虚伪。
王正话锋一转,“话又说回来,那杨桃骂的最多的,自然还是尚书大人,毕竟是……宿敌嘛……”
夏念白正脸去看王正。
终是等到了一句实话。
王正又道:“大人是明白人,卑职也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之前大人因拖延战事遭弹劾,托卑职求助与尚书大人,尚书大人也是鼎力相助,眼下,也算是知恩图报……”
见夏念白不语,又道:“这朝中人心叵测,尔虞我诈的事多了,难免遭人暗算,此次事宜,虽说是尚书大人借你一用,可也尽力保你万全,比那些个不明不白做的替死鬼的,总是好上许多。”
夏念白音色冷清,“念白记得尚书大人的好,却不知尚书大人此次嘱大人前来,却还有什么事?”
王正喉头一梗,“夏大人,卑职方才所言句句肺腑,已是将大人当成了自家人,可夏大人此言,却是见外了,大人这样受辱,卑职却不能自发来看看大人么。”
夏念白暗自慨叹。
这个王正比上次那个员外郎更懂得拉拢人心,到底是老滑头了。
这席话,明知是假,却听上去舒坦了许多。
夏念白轻叹了口气,“王大人恩德,念白感激不尽。”
王正微微颔首,“大人莫要客气,毕竟……也是一条船上的人。”
夏念白心生无奈,却也不得不点头。
王正又道:“尚书大人已经打点好了,大人过不了两日,便可沉冤得雪,无过出狱。”
夏念白静默半晌,声音沉静,“莫非杨大人……”
王九闻言,些许尴尬,声音犹犹豫豫的,拖延道:“自然……也是无事了……”
见夏念白眼底淡漠,又急忙道:“虽说是杨桃已将自己开脱干净,但大人给杨桃书信这件事,还是为皇上所顾虑的,若不是尚书大人自皇上面前美言,大人怕是逃不了降职罚俸。”
夏念白神色清凛,“诚然。”
若不是自己给尚书大人逼着写信,尚书大人也用不着在皇上面前费力美言了。
“尚书大人也说了,夏大人也是个有骨气的,”王正强笑了一声,“那一万两银子已经自地方送入总督府上,就当给大人补身子养病用吧。”
“念白不敢当,还请尚书大人收回成命。”
王正意味深长道:“大人无需客气,总该是要有些补偿的。”
捋了捋鬓须,状似不经意道:“兴许以后,还需大人多担待。”
夏念白心里清楚。
这次仲廷玉扳不倒杨桃,自己也便跟着脱罪。
可此次不成,定是有下次。
却不知道,这为人所用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
王正又闲聊般的,提了一嘴,“卑职还记得,当年夏老将军手下的副将之子,一直寄养府上吧。”
夏念白一怔,黑眸惊悸。
王正见状,缓缓道:“大人莫要紧张,卑职也无事,只是闲聊罢了。”
夏念白看一眼栏外戒备森严,又忘定眼前狡黠官员,只觉这闲聊之地未免太过特别了些。
王正意态悠然,“卑职还听闻,那人曾多次助大人一举得胜,特别是在北疆力挫蛮夷,名扬朝野的不仅仅是大人骁勇,却也有那人的神机妙算。”
“此等惊世之才,却并未参与科考,令人扼腕,尚书大人爱才,听此贤人,倒有兴趣见一见,却不知大人是否愿意忍痛割爱呢?”
夏念白思索半晌,语速极慢,“叶添出使灵州已颇有时日,眼下并未有半点消息,还望尚书大人恕念白无能为力。”
王正一笑,毫不避讳,“叶参军出使灵州,这个卑职倒是知道。”
言下之意,便是这总督府上一举一动,京城也是尽收眼底。
夏念白眸光有些冷凝,“虽说是佯议互市,还是需要个妥当的人选。”
王正道:“尚书大人交待,互市这事就算是假的,私底下弄弄也便罢了,但要小心行事,若给言官知道了,闹大了皇上怪罪下来,可也难办。”
夏念白脊背发凉,“王大人言之有理。”
“待叶参军回来,叫他来京城一趟,成不成也在他自己。”
王正起身正色,言语间看似讨好又不容质疑,“总不能在大人这里就辜负了尚书大人一番美意吧。”
话音刚落,便见门外的狱卒突然进来,单膝跪地,“大人,时辰不早,若是呆的久了,小的也不好交代,还望大人赎罪。”
“既然如此,那卑职先行告退,”王正躬身深鞠,面露愧意,“想下次见面该不是在这里了,到时候卑职在与大人好好话别。”
夏念白于暗处寂静里端坐,喉咙里堵了棉花一样,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见远处火盆,窜起大片青焰,给狱卒堆了炭上去,又奄奄一息。
犹如濒死。
夏念白阖眼。
以前总盼着叶添能有个信儿,这样一来,倒希望他能在灵州多待些时日。
三日后,东南总督夏念白私通大学士杨桃一案尘埃落定。
诬陷官员腰斩弃市。
大学士杨桃官复原职,重新入阁协理朝政。
东南总督夏念白即刻回晋州平寇,不得有误。
25、寻路
两个人找了半宿的客栈。再吃了几次闭门羹后,终是捱到了东方微白。
这住店的银子钱,也算是省下了。
叶添单手牵了马,缓步与青石路板。
晨风冷凉,带了些许湿气。
总觉得这般信步徜徉,像极了昔日年少荒唐。
自己也差不多是容紫这个年纪,跟小自己几岁的夏念白一起,趁着父辈商议兵家大事的间隙,偷偷牵走了‘银蹄’跟‘白烟’,跑出了京城,竟寻不到回来的路。
旧日光景,也如这般行路十里,满饮暖阳。
当年的少年鲜衣怒马,笑靥似春光,又岂如今日这般,衣染霞霜,风流付沧桑。
叶添轻叹了口气,想着那时的夏念白乖觉异常,却不像眼下这个,教人头疼。
叶添慢慢斜了眼,去看骑在马背上睡觉的人。
与其说是骑,不如说是趴。
又怕掉下来,拿缰绳绕了绕,将自己结结实实的绑在马背上。
这样的法子,却不是个寻常人能想得出来。
叶添眼瞧着容紫给马背挤嘟着脸睡意正酣,不经意的眼底含笑。
本想着将他叫起来换自己去睡,如此一来,也便作罢。
垂在马侧的细白手指动了动,马背上的人忽然挣了眼,紧蹙了眉,一双冷若冰雪的眼斜睨着叶添。
叶添给容紫一脸凶相吓的不轻。
“你醒了啊……”
“吵死人了……”
“……你看着路上空无一人,我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却又如何吵你……”叶添苦笑,“我看你是睡魔障了吧……”
“叶大人,我是说马蹄饶人清梦。”
叶添翻了翻眼,“……真是个难伺候的主儿……”
容紫扭了扭身子,急道:“快给我解开。”
“你有法子自缚,却不能自解么?”
叶添停了马,上前解缰绳半晌后,容紫终于忍无可忍,“不过是解个缰绳而已,叶大人并非三岁小儿,双手竟笨拙如此。”
叶添咬牙道:“白眼狼!那是因为你给系成了死结……”
容紫怔了怔:“叶添!你也竟敢……”
“你却当你是王宫贵胄么,骂你算轻的,”叶添顺口一道:“老实点,这死结越发紧了。”
叶添解不开,正欲上牙去咬,却见容紫两腿一夹马腹,那马腾蹄嘶叫,差点带走了叶添两颗门牙。
叶添眼望着马蹄绝尘,登时怒道:“将自己绑成这样,还这样大的脾气。”
瞧那马背上颠簸的身影,嘴角又忍不住上翘。
“真是个不省心的东西。”
翻身上马后,叶添一个不稳,却险些掉下来,忙勒紧缰绳,奋力追了上去。
只见眼前马匹慢慢停了下来,容紫歪在上头,眼底些许颓色,想通了似的。
那怒气来的快,去的也快,瞬间便没了痕迹。
只是马背上较深的一块,兴许是给口水荫湿了。
叶添下马,与路边寻了个锋薄石片,半盏茶的时辰,才将缰绳磨破。
“以后可别再将自己系在上头了……”叶添满头细汗。
容紫直了身子,深深看一眼叶添:“换马。”
“那马没了缰绳……你却叫我如何驾驭……”
“这是你那匹,我本想着它走的慢,便才睡在上头的,现在我醒了,自然要换过来……”
“容公子……这样怕是不妥吧……”
容紫利落下马,立在叶添眼前,眼神阴戾。
两人的距离越发近了,甚至连容紫脸上的压痕都清晰可见。
叶添后退了几步,悻悻的将断掉的缰绳系牢。
“……随你吧……”
容紫上了自己的马,“我却是好久未睡的这样久了。”
叶添低声嘟囔,“马背上都能睡着……谁信……”
容紫凝眸远望,轻声道:“我倒也觉得奇怪。”
叶添上马,试了试缰绳,“咱们先回那茶摊,将我的衣裳赎回来罢。”
容紫侧脸去看叶添:“这是哪里?”
“不知道?”
“那我便也寻不到回茶摊的路。”
“既然如此,就是去晋州吧……”叶添道:“反正骑快马也不过是两三日的路程,进了晋州再寻个衣铺,也不碍事。”
容紫自衣襟里掏出舆图,观摩半晌,“叶大人,不如先寻个人问问?”
叶添一僵,“你竟不识路……”
“若不是昨晚上走差了路……”容紫低垂了长长眼睫,翻看着舆图,“只按着图走,我还是清楚的,眼下这样,只能先问。”
“说白了,到底还是不认路……”叶添气血攻心,“徽王到底给哪颗老参补得头昏脑胀,竟挑了你来。”
容紫凤眸一抬,“若换成了别人,想叶大人却也不好带着灵州使者,又入城跟总督要那一万两白银吧……”
叶添静默,又勉强咧开了嘴笑,“又有何难,反正也是总督自己的意思……”
容紫冷哼一声,“既然互市是假,何至于给那么多银子,除了因叶大人信口胡诌,却还能有什么理由?”
叶添手心汗湿,面儿上强装了一副悠哉摸样,随手指了路旁一株本氏木兰,转了话儿道:“此花甚美。”
容紫笑容极浅:“给我说中了心事,叶大人却是在羞愧么?”
叶添道:“哪里哪里,在下不过是忽闻得空中异香,顿觉馥郁袭人,不由得感慨罢了。”
语毕,便眼瞧着一条黄犬摇尾上前,低头细嗅木兰,抬腿便浇上去一泡热乎乎的狗尿。
叶添面露颓意,垂头狠夹了马腹,讷讷的快跑几步。
容紫唇边浮起一抹讥讽笑容,“叶大人,你又不知道路,这是往哪里去?”
叶添闻言,猛的勒住了马,“吹风而已。”
容紫道:“昨晚我给你的糖包呢?”
叶添瞪大了眼,“我竟给忘在桌子上了……”
容紫难掩失望,“那先寻个人问路罢。”
良久功夫,两人走了几条街,也未见半个人影儿,偶有山风吹过,将容紫脑后碎发簌簌扶起,露出几丝银白。
容紫侧脸,瞧一眼叶添,“你看什么?”
叶添赶忙正回了头,“莫非是我花了眼,总觉得你头上有几根白发。”
容紫音色冷清,“确实有。”
“少年生华发,相思去红颜,”叶添道:“莫非,你这是在想谁?”
容紫一凛,深黑斜挑的眸子叶有了水化惊溅的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