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紫抬眼,正跟叶添对面儿的男人看了个四目相对。
赤色高头马上的男人目光炯炯,盯了容紫好一会,又去看立在马下的叶添,醒过来一样,翻身而下。
叶添脸笑成了花儿:“颜副将,进来可好啊。”
颜安抱拳一鞠,“大人走了这些时日,下官每日练兵,倒也挺好。”
“如此……”叶添寒暄不下去,便直入主题,“莫非是总督得了信儿,差你迎我回去的。”
“那倒不是……”颜安道,“总督让我交一样东西给你。”
叶添未料他说出这样的话,当下一愣,“什么东西?”
颜安道:“叶大人,总督有亲笔书信让你过目。”
语毕,便自怀里掏出个纸签来,叠的方方正正,让人不由得想起那叠纸的手,细白修长,散淡淡檀香。
叶添盯着那物件看了半晌。
思前想后,眼下这事儿夏念白必是已经接了信儿,却叫人来传话,想是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只求着跟自己想的不一样便好。
“叶大人,总督说了,要你当下就看。”颜安顺便将纸签往叶添眼皮底下递了递。
叶添木着脸接过来,拆开了端详了片刻,面皮儿越发阴沉。
容紫斜眼睨一眼那纸,短短几行小楷,也瞧不出个摸样来。
叶添将纸攒成团,捏在手心。
皮笑肉不笑,“你便去回夏总督,告诉他叶添这就回灵州,不会入城,还叫他不必担心。”
容紫闻言,眼角含笑,去看叶添,“这样回去,怕是你我都不好交代吧。”
叶添看了容紫很久,“这我知道。”
容紫隐去笑意,渐渐浮出些阴冷来,“你这是耍什么把戏。”
叶添一反常态,沉着脸,再没了往日那讨饶的谄笑,“你却放心,只给我些时日便可。”
容紫正欲接话,见叶添面色发白,也便不再说话。
叶添身体僵硬,指尖冰凉。
不管那话说的多么委婉,夏念白明摆着不见自己。
之前总觉得夏念白忽然将自己支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东南平寇大计。
可眼下才明白过来,这里却还有第二层意思。
夏念白此番苦心,便是不想再和自己纠缠不清。
28、醉酒
颜安见叶添面色沉郁,些许愕然,“既然如此……那下官告退……”“且慢,”叶添道,“你身上可有银两?”
颜安摸了摸腰间,“还有十两。”
叶添伸手过去,“借用一下。”
颜安掏了银子递过去,“区区几两银子,大人言借却是太过客气。”
叶添道:“明日此时,还要劳烦大人再来此地一趟,我也有东西要交予夏总督。”
颜安顿了顿,正欲开口,却听得一个懒懒的调子自前方响起,抬眼一见,只见容紫淡然一笑,妖丽的眸子内波纹荡漾。
“你们总督倒是薄情,出使外地的官员回来不摆宴接风也便罢了,这拒人与城门之外,却实在说不过去,”
容紫上前两步,拿走了叶添手里的银子,“叶大人归着你们总督管是没错,可我身负重任,岂是他说打发就打发的,这十两银子只当是接下来这几日招待灵州使节的住店钱,你只管回去跟你们总督要便是。”
叶添看一眼容紫,百感交集。
容紫此番,却是与自己想在晋安呆两日的念头不谋而合。
颜安目不转睛,“公子竟是灵州派来的人,还恕在下有失远迎。”
容紫扯了缰绳,翻身上马,却看也不看一眼颜安,只望着叶添道:“走,找地方先住下,奔波好几日,终是能找个地方歇着,我却也还等着你请我共饮花雕呢。”
叶添未吭声,便跟着上马。
颜安面上有些僵,但教养极好,朝着叶添一鞠,“那下官明日再来。”
******
夜色阑珊,烛火晦暗。
方桌上两坛花雕,一坛已经见了底。
酒是是凉的,喝下去,却暖便了全身。
两人说说南道北,目光交汇间,越发的投机。
叶添心情似乎好了些,眼睛里些许茫然,泛一种湿漉漉的色泽。
容紫也跟着喝了不少,面色酡红,说不出的娇艳如花,伸一双素白细长的指头,摆弄着落在桌上的花生,回道:“你猜的没错,那琴是我娘教我的。”
叶添端了酒碗,斟一汪琥珀琼酿,香气馥郁,递给容紫。
“我记得你说,那曲子之前都是马头琴所奏,这样说来,令堂该是北方女子,想必定是潇洒畅快之人。”
“你却说错了,我长这样大,还未见过比我娘再懦弱的女人了。”容紫喝下叶添递上来的酒,音色平缓,“而且,我娘也不是什么北方女子,只不过嫁去北方,”
顿了顿,又道:“不如说是,作为舞姬,送去北方的,而后才学的马头琴。”
抬眼瞧见叶添满眼悲悯,便不等叶添开口,晃了晃手侧酒坛。
“这是什么酒,竟这样醇厚?”
叶添看的明白,知道容紫不想再提旧事,随意绕话,只眼底沉静道:“你喝多了?之前告诉过你的,这是是花雕。”
容紫自负酒量很好,可喝了半坛,确实是有些气血翻涌,头晕的厉害,“我忘记了。”
叶添笑一笑,“这酒也叫女儿红,酿的时间久了,就较寻常的浓烈些。”
“女儿红,我之前总是听说,却从不知这酒名字的意思何在……”
“就是家里生了女儿的,就在地下埋上两坛佳酿,待女儿出嫁之时,再从地下挖掘出来,这坛陈酿,便称之为女儿红。”叶添又自嘲道:“想我这辈子,该是喝不上别家女儿嫁过来的酒了。”
“那也未必,兴许你是还未遇上你喜欢的。”
容紫笑意轻若蛛丝,头昏昏沉沉的,生出些怪谲的念头来,便试探着问,“若是遇不见喜欢的女人,也不至于就自此孤身一人,一生不娶吧。”
叶添很是莫名,总以为容紫该是跟自己差不多,未料竟有这样想法。
踌躇片刻,接着酒劲,开口问道:“……你还有这等念头……”
容紫一脸云淡风轻,“我也是男人啊……”
“那你和阎雄……”
“你不是没看见么。”容紫挑眉。
叶添却是没得半点说笑的心思,“莫闹。”
容紫笑的越发媚丽,那双斜挑的凤眼,也自起初的清澈明亮而渐渐变深,“阎雄并非断袖,他虽贪色,对于男男之事却也只限于你那日所见,至于两个男人间真正的惑人之处,阎雄却是不屑的,总觉得那是肮脏透顶。”
叶添些许不快,讥笑道:“若真如其所言,他那隔靴搔痒却也不比脱了鞋子挠干净多少。”
容紫语气很是无辜:“你恼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说的。”
叶添喝的脑子发热,随口就道:“那你呢?”
语毕,觉得这又不是在相思廊,如此言语轻佻似乎不太好,便失声而笑,“算了算了,还是喝酒吧。”
容紫‘哦’了一声,又微抿了唇角,淡淡一笑,“怎么不问问我了。”
叶添为难片刻,老实道:“我脸皮儿薄,不好意思问呗……”
容紫道:“你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叶添喝一口酒,思索半晌,“我兴许是喝醉了……想来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此言差矣,通常喝醉的人,都说自己没醉。”
叶添见眼前人一脸认真的较劲,便是忍不住,侧头笑开了。
容紫凝神半晌,才醒过来一样,“你笑什么。”
叶添正身,见容紫满面绯红,却生生端出一幅正气摸样,更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别笑了。”容紫冷了脸。
喝醉的人,思绪总是飘着,断断续续的。
叶添笑够了,便开口道:“那好,我问,你呢?”
容紫盯着叶添,雾气氤氲的散乱眸光似乎开始微微凝聚。
“你问我是不是断袖。”
叶添端酒的手一个不稳,洒出一滴来,“差不多吧……”
容紫忽然笑了,眼瞳深邃。
“我也不知道……”
又道:“那你呢?”
叶添苦笑,按住容紫意欲斟酒的手,“你还是别喝了……”
“那你呢?”
叶添道:“这还用问,你不是知道么。”
容紫眼底闪过一道不明思议的暗影,“那你有喜欢的人么?”
叶添一愣,忽然心头绞痛难耐。
好容易压下去的苦闷,竟泄了洪一样,肆意泛滥。
脑子里想着夏念白,却紧闭了嘴,攥了指头,满手心的汗。
想这些年两个人一起,就像是一场春秋大梦,只是这梦到后来已经成了梦魇,醒不来,逃不开,一段一段在脑子里清晰铺开,那么真实鲜活。
起初夏念白是如何乖觉,后来又如何对自己不管不顾,任由自己流连花柳。自己如何的求着他,粘着他,心心只念着他。
初到晋安时,曾于醉红楼里隐晦的问了个妓女,得到的答案,却是自己全然不想要的。
给脑子里一幕一幕的逼上头,叶添起身,想去开窗透气,却未顾及到手里的酒碗,致使酒洒一地,碎瓷纷扬。
容紫看出些许端倪,失落挂在脸上。
“你怎么了?”
叶添语气轻松无比,却答非所问,不死心一样。
“你曾有过什么很喜欢的物件么?”
“怎么了?”
“若是你很喜欢这个东西,你会讲他借给别人用,或是丢在一处,不管不问么。”
“我么?”
容紫盯着叶添,一字一句,“若我真的喜欢,我会每日攥在手里,眼里容不下其他,我只认同这个东西,只要这个东西,甚至其他的塞过来,我都当是杂碎,碰也不想碰。”
容紫语气平缓,眼底却越来越阴冷,蛇毒一样,吞噬这周遭微弱的烛光。
“旁人别说借用,便是碰一下也不行,我定饶不了他,便是他何其尊贵,我也不会放过他。”
叶添听不出这其间滋味,只哈哈一笑,猛的推开了窗。
冷风鱼贯,如针刺骨。
叶添眼角抽痛,那时暮色花街,自满楼红袖间,影影绰绰而来的人,终不是自己的。
自少年同游,到两相疏离,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
五更天,容紫惊醒。
只觉头晕目眩,似乎是卧病许久了。
下意识的用手去摸湿漉漉的袖子,又抬眼见东方鱼肚,不由得暗自慨叹。
自己这阵子,确实是越睡越死了,哪怕给酒泡了衣裳,竟也睡到了天亮。
容紫想着脱下衣裳,抬起另一只手,却触了火一样,弹簧似的跳起来。
趴在歪倒的酒坛边上熟睡的叶添,手背上湿漉漉的,正是因为自己攥了一晚上的缘故。
容紫呆在晦暗里,脑子里渐渐明白过来。
想了前半夜说的那些个话,懵懵懂懂的,给催眠一样,任君发问,自己倾心相谈,就差兜了老底,眼看着叶添心事重重,自己心理面轻蔑,嫉妒,混杂着复杂的滋味,一层层反上来,挂在面儿上,竟成了失落。
容紫怒不可支,恐惧远大于惊悸。
若真是如自己念头所及那样,便是天大的荒唐。
垂眼去看叶添,容紫眼里的怨毒扑出来,盯着那柔软的脖颈伸了手,双脚却钉在地面上一样,动弹不得。
好容易移过去,将手指放上去,未来得及收紧,却听得叶添一声轻叹。
若有似无,却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异常清晰。
“念白。”
容紫一惊,面色煞白。
这个名字,自打第一次听见后,再听之时,便锥心是刻骨。
容紫的半张脸浸在阴影里,眼底是空茫的沉静。
忽闻窗外鸡鸣薄雾。
放眼望天际暗哑,阴凄凄的,似风雨欲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跟第五章花街相呼应,当时叶渣渣在醉红楼问那个妓女的话,其实别有用心。
其实叶渣渣是个完全不认为自己是渣,反而觉得自己是专一深情攻的渣攻。
至于容紫,年轻人动心容易,抓狂也容易……
29、信件
一觉醒来,叶添半边脸都给酒泡的发白。
容紫也不知道去向,想是昨晚上喝完酒,便回自己屋睡下了。
阳光自窗棂透进来,空寂虚幻。
叶添心里面记着跟颜安的约定,便起身出门,盘算着跟小二要纸笔来。
日上三竿,二层客房已是熙熙攘攘,眼见着小二拿了热的冒气的手巾于前头下了木梯,叶添些许心急,正想着赶两步,却刚巧撞在了从身侧客房出来的容紫身上。
容紫一窒,那双清亮的眸子,便又渐渐阴沉了下来。
叶添未觉异常,眼底疲惫:“走啊,昨儿跟颜副将说好了的,眼下可是快到了约定的时辰了。”
容紫冷了一张脸,同昨日判若两人。
“不去。”
语毕,便砰地一声关了屋门。
叶添给惊的彻底醒过来,很是莫名,立在门口嘟囔了一句,“莫非是我昨晚上醉酒时说错了话,惹到你了么,竟这样大的火气。”
立了半晌,叶添听屋里人不吭声,正欲推门而入,却忽然听得门板摇颤,似有什么物件砸在上头,震得叶添头皮发麻。
叶添也懒得理他,匆匆自二楼而下,到柜台问店家要纸笔。
随便寻个地方坐下,蘸了墨,却总静不下心来。
思前想后,总觉的自己并无得罪之处,却也不知容紫着了什么道,这样恼怒。
一旁的老板拨拉着算盘,斜眼瞟一下叶添,“这位公子……我看你举笔举了半天,一个字儿也写不下,莫非是想表心中悔意却苦于不识字?”
“悔意?”叶添手一抖,滴一滴墨汁下去,“我若不识字,还要你这纸笔做什么……”
“兴许是想作画,讨佳人欢心?”
“这大清早的,我狼狈如此,却还有什么雅兴笔绘丹青的……”叶添狮子啊想不通,“还有,何来佳人?”
“公子莫要害臊,今儿我就看着跟你同来的公子黑了脸自你房中出来,想必是闹了别扭吧。”
老板合上账本,笑意满面,“老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叶添苦笑,“你还是别讲了。”
老板没听见一样,“若是两个人心生罅隙,还是当面表清的好,拐着弯的书信来往,只能徒增误会罢了。”
叶添哭笑不得,卷了桌上东西上楼。
却在经过容紫屋门口,鬼使神差的挪不动步子。
顿了顿,便推门而入。
满面的春风。
屋里的人正立在窗口发呆,见叶添进来,一脸的错愕,之前满眼的戾气,散的干干净净,只剩了清澈透亮。
真是不同往日的妖丽,别有一番俊秀乖觉之态。
“你不是要走么,”容紫略沉了脸,“怎么又回来了。”
“我心里念着你呗,”叶添厚着脸皮,将怀里的物件铺在桌面儿上,“特来负荆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