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天彧在得到这把刀之后便觉得此刀不详,于是将它封印在了地下密室,如今妖却来要这把刀,苏天
彧实在不解他要这么一把妖刀有何之用。
苏天彧并不想让那把妖刀现世,于是拿出一贯的手段跟妖虚以委蛇了一番,但是妖却用一句话坚决地
封堵了他的退路,“那,除了那几坛桃花酿,我再加筹码。”
苏天彧眉头微微沉了几分。
妖自袖中取出一只卷轴,轻轻展开,在苏天彧面前一晃,立马收起来,道:“把非斩给我,我便把这
东西给你。”
方才一眼,苏天彧未曾看真切,却已足够。那是一张布兵图。与妖相视良久,不曾在对方眼中看到任
何怯意,苏天彧顿感事关重大,不容迟疑,于是命红去地下密室把非斩取来。
红捧着粗布包着的直刀回来,放在一张桌子上,打开外面的粗布,里面是贴着符咒的黄纸,一层层打
开来,非斩的真面目便展示了出来。一股阴寒之气顿时扑散开来,原本温暖奢靡的屋内立马就被一股
冰寒阴森之气溢满。
苏天彧是不会武功的,脸色顿时就变得苍白,红往他身上贴了贴,抚着他,暗中为他渡力。
“这妖刀阴气太重,戾气太浓,非常人可御。你……确定要这把刀?”
桌子上的非斩被刀鞘包裹着,刀鞘已经有些年头了,看起来很旧,而且普通。缠绳也是旧的,大约是
浸染了血的颜色,呈现出暗褐色来。若非这连刀鞘都裹不住的森寒之气,恐怕没有几个人会认得出这
把毫不起眼的刀就是绝世的妖刀非斩。
妖笑了笑,把刀重新包好,收到怀里。屋子里的暖意这才渐渐回来。苏天彧暗自惊讶,想不到这刀居
然不排斥妖,这个男人,果非凡人。
“我朝例律,是不准收藏妖刀的罢?”妖笑眯眯地说出了一句让红和素神色一凛的话,而后笑着摆了
摆手,“两位先把杀气收起来,我还没说完呐。”接着,妖转头向苏天彧,把布兵图放在桌子上,说
,“今日,妖不过是来问苏公子要不要桃花酿来的。”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红和素看向苏天彧。苏天彧挥了挥手,“你们两个怕不是他的对手。”他虽然不懂武功,却有着敏锐
的直觉,杀他灭口什么的,绝对没有好处。正如妖所说的,他今天不过是来问问他要不要桃花酿来的
。
妖从苏天彧那里回来的时候桑还没有醒,妖把从苏天彧那里得来的刀放在案上,脱了鞋子在榻上坐下
,休言就把他惯用的手炉送了过来。
妖抱着手炉看着对面睡梦中格外宁和的桑,良久,却是突然冷哼了一声——
“多管闲事。”
桑刺杀师行陌的用意妖岂会不懂?之前妖受伤便是因为那位宰相大人罢,那么个冷清的人做起事来竟
是如此果决狠辣。
妖以正在休息为由不见桑时就早已料到,聪敏如桑,一定会察觉到什么的,只是没想到他竟会为了他
做出这般大胆举动来。
桑是杀手,刺杀师行陌,还留着下自己的痕迹,无非就是想要传达一个“有人想要买师行陌师宰相的
性命”的消息,这样一来,师宰相和皇帝,甚至整个朝廷的注意力就会转移到桑和他背后的雇主身上
,妖这个寂寂无名的人也就被暂时先搁下了。
接下来的日子,那个冷清宰相除了养伤之外,也有得忙了。
而桑,会去哪里呢?
妖望着趴在案几上熟睡的桑,眉眼温柔了几分,轻轻伸出手去,落在桑的脸颊。
——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你又何必做到这地步?
收回手,妖唤了一声休言,休言过来,妖却又摆了摆手,道:“算了,我自己来。”说完穿上鞋就去
了酒窖。
饯别礼的话,除了刀,果然还是要有酒才行。
20.云深不知处(一)
名刀大都有灵性,即便是妖刀。
所以有些刀是会认主的。倘若刀不承认使用者是自己的主人,那么名刀也不过是废铁一块,甚至,会
有——大凶。
非斩在苏天彧那里戾气重得让人难以忍受,而到了妖手里却安静了下来。但即便如此,妖也没有拔刀
,因为他拔不开。
然——刀剑即便再有灵性,也不过是杀人的工具罢了。正义之剑也好,妖刀也罢,不过都是人类擅自
强加给它们的名头。有传闻说妖刀能够惑人心智,蛊惑甚至控制主人的意志,而这些在妖看来,全都
是无稽之谈。什么妖刀嗜血,能够蛊惑持刀者,使持刀者变成傀儡之类的,其实都是人类在逃避自身
的托辞罢了,因为人类的心底有着无比丑陋的,他们自身不敢去正视的邪恶。明明是人类自身从不断
的杀戮中获得了快感而难以自持,却不敢承担这份责任,而将一切都归咎于刀剑,“刺人而杀之,曰
非我也,刀也”,人类多可笑。
所以,有灵性的刀,反倒更加悲哀。
桑腰间挂着一壶酒,手里托着非斩端详着。这把刀看起来很普通,但是闭上眼,却仿佛能够感受得到
刀的吟啸,是把好刀。桑杀人无数,可惜对刀却一直没有什么研究,对他而言,到也无非顺手和不顺
手这两种,唯有这把刀,能够让他感受到灵性。残忍,肮脏,冷漠,悲伤。
就像他。
桑拔出刀来,玄色刀身上的冰释纹映着雪光,竟是让桑惊艳到了。
“好美……”桑忍不住感慨出声。妖当真是给了他一件宝物。重新将刀收入刀鞘,抚摸着妖新换的缠
绳,桑浅浅一笑。
——妖这人……
把刀插回腰间,策马离去,扬起尘雪无数。朝晖映雪,红装素裹。
山河万里雁字长,鱼龙难托,此一别,江湖远。他日重逢,对花对酒,狂歌依旧。
百里明月来找妖喝酒,妖知不可拒绝,便由着他在屏风后的那间屋子里醉饮。
百里明月很郁卒。因为大魔王百里微殿下近来执着于让自己变得更有男子气概,宣王府如今是鸡犬不
宁。百里明月悲叹:“有侄如此,本王已是生而无望。”妖揣着手笑眯眯地听着,唇边眼角那几分笑
意怎么看怎么欠扁。
百里明月浅酌了一口酒,“师宰相受伤了。”
百里明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跟之前的话题完全无关的话,妖却仍旧是那副模样,淡淡“哦”了一声,
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话题突然转变了。
“是那个桑做的。”
“嗯。”
“皇上为此震怒,怒斥了很多人。”——一直负责追捕桑的宣王殿下也在内。
“是么。”
百里明月和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外面的雪却是越下越大,窗子微微打开了一隙,止戈站在百里明
月侧后方,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
有细碎的雪花从外面飘进来,还不等落到榻上便消融不见了。妖抬起手,以宽袂掩面,打了个秀气的
喷嚏。抬起头,百里明月却是拿了他自己的披风给妖披在了身上。
百里明月喝了一杯酒,已经有七分醉意了。亲自给妖系好披风系带后,百里明月没有放开手,而是抬
起头来朦胧一笑。此时他距妖极近,抬起头来彼此之间呼吸可闻,只是这一回的百里明月有醉意衬着
倒是没有以往的不知所措。淡淡的酒气喷涂在妖的脸上,百里明月带着天真的疑惑和不解,问:“妖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妖一瞬间的怔忪如雪入汤,转瞬即逝,只见他揣着手,笑眼弯弯地说:“在下不过是个卖酒的罢了。
”
百里明月显然不满意妖的回答,闭着眼竖起食指摇了摇,“本王是问你,你到底……”
“有人么……啊!是你!”一声惊愕的,属于少年的声音在门口的屏风处响起,打断了百里明月的话
。
百里微站在门口,指着妖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百里明月有暗卫的汇报,当然知道百里微跟妖已经见过了,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来到妖的店里,也稍
微有些惊讶。
“你怎么来了?”
“啊?呃……我,咳,我有好几次都见到王叔你总往偏僻处走,还以为你患有什么隐疾来秘密求医…
…”百里微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干脆没了声。
第一次百里微在街上见到百里明月拐进偏僻小巷,很是疑惑,于是尾随了一段,可是幽巷之中七拐八
拐的,要跟踪一个人还不被对方发现,实在有些困难,百里微跟踪了几回,结果都被甩掉了。这回能
够找到这里,一来是雪地上有脚印便于跟踪,二来也是百里微足够幸运才能够在大雪覆盖了后面的脚
印后瞎撞到这里来。
其实原本百里微也没想到百里明月会在这里的,只是外面大雪纷飞,实在冷得很。好不容易在这种只
有墙壁,连个后门都没有的小巷里见到一扇门,百里微就迫不及待地进来躲躲风雪了,没想到进门来
就看见了两个认识人。
妖看着门口一只手指着他满脸惊愕的少年,揣着手坐在榻上,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是一歪头,笑
眼弯弯地问:“敢问阁下,我们……见过面么?”
百里微:“……”
这时候,通往庭院的门突然打开,一股冷风扑进来,休言端着火炭进来,在身后关上门。
“啊!师父!”百里微见到休言很是兴奋,殷勤地从他手中接过装着火炭的瓷盆,然而后者看着他却
是一副“你是谁”的模样。百里微再次受到打击。
“师父~~是我啊。百里微啊。呐,上次,还有上上次,师父不是都在街上救了我么?啊,对了,上上
次师父还让我买胭脂的。”
休言一拍头,百里微笑眯眯地问:“师父想起来了?”
休言摇了摇头,从他手中拿回火炭盆,往温酒的小炉里添炭。妖坐在榻上笑眯眯地问:“休言你何时
收了这么笨的个徒弟。嘛,不过傻得挺好玩的。”
话音未落,一记眼刀飞来,欲将妖凌迟处死,妖笑眯眯地坐着,看都不看百里微一眼,任他风吹雨打
,我自岿然不动。
倒是百里微,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扭头问休言:“师父,你还没有跟我说过话呢,一句也没有哎。
”
百里明月和止戈当然是知道休言口不能言的,听说百里微遇见休言已有两次,还以为他已经知道了,
听到百里微现在这么问,顿时都有些尴尬,倒是休言和妖,都没有什么异色。
妖说:“休言是哑巴。”
哑的就是哑的,没什么好忌讳的。不过,看百里微受到打击的样子还是很愉快的。
21.云深不知处(二)
接下来的好几天里,百里微一直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百里微对休言是哑巴这个事实感到很震惊,对自己毫无顾忌地问出那种话也很是愧疚自责,因此从妖
的店里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很少言,也没什么胃口,整天地窝在宣王府上制造强大的低气压。百里明月
作为一个王爷本不需要天天上朝,可自从仪王将儿子送到宣王府上来以后,宣王殿下一下子就变得异
常勤勉了,每日上过早朝之后回府换下朝服就奔往刑部。
百里微像幽灵一样在宣王府上晃来晃去,散布着他的沮丧。近来刑部没有什么事,百里明月勤奋了这
么一段时间,那些积压的案子也都给处理了个差不多,实在无事可做的百里明月终于离开刑部,回到
了自己的府上。甫进大门便遇到了百里微,被他那么哀怨地一盯,百里明月顿时饭也吃不下去了,转
身再次出府。
大雪早就停了,街道两边还有残雪堆积,青灰屋檐下挂着一串串冰凌,远天悠云映在冰凌下垂悬的水
滴上,被细微的风吹落,落在墙角的残雪里,发出“簌”的一声。谁家院落里一棵枣树将虬枝探出墙
外,一枝一节,静默严肃。
在街上走了一段,百里明月停下来,他身后的止戈抬起头,看清了面前的府邸。
——宰相府。
百里明月与师行陌虽为同僚,却还真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朝臣结党素来都是帝王所忌,百里熹昭自
然也不例外。要说如今朝堂上完全没有党派之争纯属瞎扯,但各派之间并无明显争执和矛盾,百里熹
昭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了。师行陌和百里明月两人虽位极人臣,却不属于任何一派,交
情也是极浅的。只是师行陌遇刺,作为同僚,百里明月来探望也属应当。
递了名帖,百里明月便随着引路的小厮往宰相府里走去。
宰相府并不算小,但府上却没有什么陈设摆饰,府邸的大反倒显得空寂了。从大门一路走来,百里明
月看到的也就只有空旷的庭院。院子里几畦碧色,百里明月虽叫不上具体的名字,却也知道那绝对不
是什么奇花异草。像那样一畦一畦地种着,毫无疑问是某种菜蔬。院子里有口井,打水的轱辘架在井
台上,意外地透着某种宁和。天冷,地下水却是暖的,淡淡的雾气自井下飘荡上来,没有仙境之感,
只让人觉得纯朴。
门口一只雪人站着,煤块做的眼睛,木棒做的鼻子,插了两根树枝做手臂,透着点傻气。显然这只雪
人已经是好几天以前堆出来的,被太阳晒过了,外面的雪变得又干又硬,一副邋遢模样。
百里明月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前面引路的小厮回过头来疑惑地望着他,不解何事能让宣王殿下笑成这样。
百里明月自觉失仪,干咳了一声,正色,指着那雪人问:“这是你家大人做的?”一句话半途里就染
了笑意,待问完时,百里明月憋着的笑已经忍不住了。想到那冷冷清清的师宰相堆雪人的样子,百里
明月就极想笑,却又碍于礼数强忍着,一张俊脸扭曲得煞是精彩。
那小厮倒是淡定,像是没看到百里明月的脸一样,微笑而恭敬地回道:“王爷说笑了。我家老爷可还
伤着呢。这都是下人们闲着无事堆的,让王爷见笑了。”
百里明月这才知道,师行陌或许是真的伤着了。
看了一眼门口那雪人,百里明月淡淡地笑了一下,“挺好的,这样。”
小孩子总是喜欢玩雪的,幼时在宫里,每次下大雪百里明月都很兴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百里熹昭虽
然平日里总是摆出一副太子仪威,但见了雪也还是会眼睛发亮。那时候两人曾无数次密谋下雪天疯玩
一场,像外面的孩子一样,狠狠地打一场雪仗。然而这个愿望直到如今亦未曾实现。毕竟皇宫禁地之
中嘻嘻闹闹不成体统,两人都是皇子,百里熹昭更是太子,总不能不顾身份。而且宫人也都生怕两位
皇子玩雪冻伤了,纵然允了两位皇子玩雪也都一个个小心翼翼,如临大敌一样地在一旁伺候着,嘱咐
着,紧张着,使得百里明月和百里熹昭玩也玩不尽兴。
那时候的百里明月便想着,等我将来出了宫,有了自己的府邸,就一定要玩个够,他还拍着百里熹昭
的肩膀许诺说,皇宫里玩不尽兴,百里熹昭随时可以到他的王府上去玩。
到后来,百里明月终于封了王,出了皇宫,有了自己的府邸,却已经没有人可以陪他一起玩了。而自
己,也早就没了那份心思。雪人倒是捏过一回,巴掌大的小雪人儿,随手捏了,送给苏天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