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花瓣散去,有人斜欹在树下,红衣似火,妖娆清绝。
那人转过脸来,一双妖媚的狐狸眼弯起笑意,笑语盈盈地说:“来还酒钱了么?”
哦,还欠着妖酒钱呢。
那个人,估计真的会把他的坟刨开罢。
桑微微弯了弯唇角,缓缓闭上了那双清明的眼。
24.云深不知处(五)
痛楚波浪一般席卷全身,桑睁开眼,看到的是……画帐绣帏?
接着,桑便察觉到有脚步声靠近,脚步沉稳却不像是有武功的样子,也或许是武功高强,已经到了返
璞归真的地步。
桑下意识地要躲起来,微微一动,身上数道伤口就火灼一样地疼了起来,桑浑身一紧,细细的汗便渗
了出来。
“醒了?”来人有着极好听的声音,轻柔而清冽。桑扭过头去,看到一男子白衣飘飘,端着一碗粥走
进来。
芝兰玉树。
在看到男子的那一瞬间,桑只想到了这四个字。与妖的浓艳不同,进门来的男子有着一身水墨般的风
骨,清雅绝丽。
男子看上去约摸刚过而立之年,一头银发却丝毫不损其美貌,反倒更为其添了几分清冷。
“你救了我?”
“嗯。”银发男子点了点头,将粥放到床边的桌上,“我看看你的伤。”
银发男子倾身动手解桑的衣带,桑一把按住他的手,却不巧按在了自己腰间的伤口上,痛楚瞬间波及
全身。
“别动。”男人清清淡淡一句话,却不容置疑。桑迟疑着放开手,脸上飞起一片红云,一时间不知所
措。
银发男子察觉了桑的僵硬,瞥了他一眼,眼角眉梢不禁染上了淡淡笑意,“你身上旧伤不少,难不成
都是自己包扎的?”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扶起桑,解开他身上的绷带。
桑红着脸别过头去,抿起唇不说话。这么些年来独闯江湖,受过的伤不计其数,绝大多数都是自己包
扎的……
妖。哦,还有妖。那个人大约从来没有帮人包扎过伤口罢,绷带缠得那么难看。
男子瞥见桑的怔忪,知他是念起了故人往事,没有打扰他,只是低下头静静地换药。
换了新的伤药,男子端起桌上的粥送到桑手中,拖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在捡到你的地方附近见到了几具尸体。”
桑端着粥微微一僵。
“趁热吃罢,再放就冷了。”男子说完,顿了顿,料到他的顾虑,又安慰道,“外面有阵,一般人是
进不来的。”
桑三两下把粥吃完,男子接过空了的粥碗放在一边的桌上,问:“是你杀了那些人?”
“是。”
对面的男子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然而开口说的却是桑身上的伤,“你的伤还要休养一段时间才
好,这段时间就住在这里罢。”
桑垂下眼,轻声道:“多谢。”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空碗走了出去。
桑在这里一住就是半月。银发的男子叫风间,是桑不曾听说过的名字,看来是真隐士。
风间独居此地,身边没有任何服侍的下人,洗衣做饭这些杂事也都是他自己做的,这样一个神仙般的
人儿做着这些粗人做的事,竟丝毫不觉违和。桑不禁想起妖来。那个人是极懒的,从来不屑做这种杂
事,洗衣做饭一概由休言承担。
这两个人,一个妖艳,一个清雅,明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却总让人隐约觉得此二者身上有着某种
共通的东西。
桑被他师父调教了这么些年,在家事上也算一把好手,伤好些了的时候也会帮着风间做事,两人相处
,默契得像是相交多年的好友。
风间也知道桑的名字,身份自然也不会是秘密,然而两个人却像是约定好了一般,谁都没有过问对方
的身世经历。
风间养了几只兔子,白的灰的黑的,毛茸茸的极是可爱,桑无事便会拿着萝卜干草逗它们。起初桑都
是偷偷地去看那些兔子,有天风间出去买了些东西回来,恰巧就看到了蹲在兔舍前笑得一脸明媚的桑
。
一直以来桑都冷着脸,倒不是因为不高兴,而是他已经习惯了那样的姿态,浑身冷冷的,淡淡的,努
力让自己没有什么存在感,一旦走近,那份疏离和冷漠就会远远地将人拒了开去。即便是笑,也是浅
浅淡淡,如同一片轻羽,柔柔飘过,便不见了。然而在兔舍前逗弄兔子的桑却笑得明媚而鲜活,宛如
稚子。
“原来你喜欢兔子。”
风间出声,桑吓了一跳,脸微微红着,眼睛瞥向一边,不言不语。
桑虽杀人无数,却极易害羞,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如果不是见过他的战斗,风间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
传闻中那个被朝廷通缉同时被江湖追杀的杀手。
“后面的仓库里有干草,可以拿那个喂这些小东西。”
风间淡淡地说了这话就进屋了,隐晦地告诉桑他可以跟这些兔子玩。桑当然听得懂风间话里的意思,
抿着唇,却掩不了眼角流露出的高兴。
于是喂兔子就成了桑的活儿。
没过多少天,有一只母兔开始扯自己身上的毛,桑很是担忧地来询问风间,问他兔子是不是病了。风
间看过之后告诉他这是母兔在为生小兔子做准备。桑愣了一下,又傻乐了半天,当天晌午就冒着大冷
的风亲自在院子里砌了个新的兔舍,挑选了柔软的干草铺在兔舍里,又在干草上铺了棉絮,把母兔早
先扯下来的毛都挑出来铺到棉絮上,这才把那只母兔小心翼翼地转移到了新的兔舍。
后来,母兔顺利产下了八只小兔子,桑像个孩子一样兴奋,满脸幸福地把还没有毛的粉红小兔子捧给
风间看。
小兔子长得很快,睁眼之后几天就变的毛茸茸的了,桑也变得越来越不像一个杀手。
院子里,桑拎起一只小兔子,四顾了一圈,没有看到风间的人影,笑眯眯地蹭了蹭兔子的脸,又揉了
揉它的肚子,这才依依不舍地把这只兔子放了回去,又抱出另一只兔子。
风间正在柴房为桑熬药,不经意看到他的举动,捂着脸忍笑,身子一颤一颤,忍得很是辛苦。
不知过了多久风间才笑够了,望着一下一下舔舐药壶的火苗,风间眼底有他自己不了解的情愫。
那个人的杀人手段他不是没有听说过。虽然是隐居在这山林中,但风间偶尔也会下山采购些物品,对
那个被称为天下第一的杀手也是有所耳闻的。一直以来都只听说那人武功高强,杀的人不计其数,风
间因为亡妻和殇子的缘故,对武林和朝廷一直没有什么好感,因此对这些传闻也不曾完全相信,至于
桑这个名字也就是听过就罢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只是实在不曾料到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桑竟
有着有此天真可爱的一面。
那天在山林里听到打斗声之后他便隐在一边看着,那个时候桑就已经伤得很厉害了,与那么多高手对
战自然吃力,可是即便身处下风,桑的出招却依旧冷静准确。
他能够感觉得到,从那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的杀气并不暴虐,反而透着深沉的孤独。
——与自己相似的味道。
是以在那个人全灭敌人之后,他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踪着他。当桑以绝望的姿态倒下后,他
走到他的身边,却惊讶地看到桑的唇角竟噙着淡淡的笑意,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人还是什么事。
那一瞬间,他想起自己的亡妻。
就算是为天下不齿的恶人,也是会有人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的罢。那个被武林恨得牙痒的魔女,其实
也不过是个有点任性的女子罢了。
蒸汽顶起药壶的壶盖,嗒嗒地响着,风间用布包着药壶的盖拿起来看了看,估计已经熬成一碗了,于
是将火炉里的木柴抽出来在灰里熄灭,提起药壶。棕褐的药倾进碗里,风间走到门口,淡淡笑着叫了
那人一声。
“喝药了。”
果不其然地,兔舍前那道身影明显一僵,转过身来的桑一脸刻意的轻松。
25.断肠移破秦筝柱(一)
大雪过后,天空碧蓝如洗。几朵皓白浮云悠悠飘着,被风推着,在天空里看来不紧不慢,却在地上投
下大片大片的云影,乍然而来,遽然而去。青灰屋檐下的冰凌一串串垂悬着,滴答滴答地落下水滴,
阶上湿漉漉一片。
淡白轻烟自香笼中淡淡腾起,柔柔晕散,妖坐在窗前榻上,素手执子,凝视棋局。被风涤荡过的阳光
照在棋盘上,照映着妖执子的手呈现出玉般剔透莹润的光泽。
一声轻叹悠悠落地,妖将手中白子放回棋盒,抬手揉了揉额角——自己与自己对弈果然很费脑筋。
妖将散落在棋盘上的棋子捡起来收进棋盒,这时,有人来。
休言和百里微不在,妖只能自己去看,倦倦起身,曳着一袭红衣从榻上下来。
来人是百里明月和师行陌。
百里明月追袭千里,将桑重伤之后,不慎使之遁,遍寻未果,淹留云州半月有余,时宰相师行陌伤已
大好,皇上已然息怒,于是下诏召回百里明月。世人皆传桑已亡毙,妖却不信。
那个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呢。
妖揣着手站在门口,一双细长的狐狸眼里噙了满满的笑意,张口便道:“哟,原来是宣王殿下跟宰相
大人,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呐。”
本来是客套到矫情的话,自妖口中说出来却让人觉得似乎别有深意,然而细细思量却又了无痕迹。百
里明月面上微微一滞,情绪却不甚明了,师行陌却依旧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
盯着妖看。
妖眼波流转,在二人身上打了个来回,侧身将两人请入屏风后的里间就退下了,不多时,妖又提了酒
壶,端着酒盏上来。
“百里微那小子不在?”百里明月张口问道。
他本来就是要来找百里微的,结果在大门口遇到前去问候的师行陌,是以两人才会相携而来。
妖斟了酒,笑眯眯道:“跟休言一起,上街了。”
“哦,”百里明月注意到师行陌自进门后就一直盯着妖看,尴尬地咳了一声,“师相是第一次见到妖
罢……”不等他继续介绍什么,妖已经打断了他的话,笑眯眯地否定道:“诶呃,之前已经见过几面
了。”
“诶?”
“秋月祭上有过一面之缘。”师行陌冷冷淡淡地接过话,竟是抹煞了后来的那次专访。妖笑而不语,
没有戳穿他的谎话,只有百里明月一副“真是的,你们居然早就已经见过了”的委屈神色。
其实,百里明月并非没有察觉到面前这两人之间的诡异气氛,他只是装作不知罢了。
百里明月自幼便极惹人疼爱。这与其说是他天生具有吸引人的气质,倒不如说是得益于其敏锐的洞察
力。
因为能够敏锐的看透事物并捕获周围人的细微情绪,百里明月常常会照着对方所希望的那样说话做事
,说得通俗了,便是会来事儿,格外善解人意。因此百里明月从很小的时候就能够在皇宫里混得风生
水起。
但这种本领不是万能的,因为能够在皇宫里存活下来的几乎都是人精,那个地方并不乏另外一些感觉
灵敏的人。因为同样敏锐的人能够感觉得到自己隐藏的情绪被别人照顾到了,就仿佛自己被看穿了一
样——伪装被别人看透是所有伪装者所讨厌的,所以那些人讨厌百里明月。
渐渐的,百里明月发觉人的嫉恨是毫无缘于而且无从躲避的,尤其是在名利和权力的圈子里。他们会
因为各种理由恨什么人,即使那个人不曾做过任何对不起他们的事。当百里明月清楚地看透这一切的
时候,他并没有委屈地哭,而是生平第一次没有形象地大笑了起来——太可笑了。
太……无聊了。
于是他开始有意藏拙,变成了那个世人眼中的闲散王爷,在许多方面简直就是个纨绔子弟。
而这样一个形象也确实让他获益颇多,此中意味难为外人道。
百里明月浅浅地抿着酒,惊异道:“噫!这酒味道好浅!”
“因为你那个侍卫没来嘛。莫不成要让大病初愈的宰相大人把醉酒的宣王殿下拖回去?”妖笑眯眯的
,面上无一丝促狭之意,可这话听在百里明月耳中却满是揶揄。不满地撇了撇嘴,百里明月抱怨道:
“在家被百里微那小子折腾,出来了你还笑我,真是……无情。”
妖笑而不语,师行陌端着酒盏轻轻抿了一口,脸色和眼神都淡淡的,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是不着痕迹
地观察着这件房子里的摆设。
那厢百里明月叹了一声,顺着刚才的话说下去,直抱怨自己那个侄儿有多难管教。
十几岁的少年,正是张狂的时候,破坏力巨大,而且偏偏天不怕地不怕。这种孩子本来就该按在大腿
上扯下裤子,狠狠地打屁股让他长点记性,可那死孩子每次闯了祸都拿小时候百里微摔他的那一回来
说事儿,让他恨得牙痒,偏偏无可奈何。
说起来,那都是百八十年前的事儿了,可百里明月偏生受不得别人提这茬儿,尤其是由受害者本人来
提。
“……整天闯祸,晚上又要人陪着睡,到底该说他是胆儿大好还是该说他胆而小才是?死孩子这么大
了,上了茅厕都还要人陪着,总是大半夜地把人从被窝里蹬出来……”百里明月此刻微醺,声音糯糯
地发着牢骚,妖却突然眼睛一亮,“上茅厕还要人陪?百里微?”
“嗯,”百里明月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接着嘿嘿地笑了起来,以贵妃醉酒的姿势侧支在榻上小几上,
伸出食指比在面前,眼睛亮晶晶地对妖说,“我这个侄儿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黑怕鬼怕酸。”
妖笑得很奸诈。
——“这么好玩的事儿你居然现在才说。”
皇都的街上,抱着一怀抱东西的少年突然没由来地打了个寒战。走在一边的休言扭头看了他一眼,少
年咧嘴一笑,“没事。”
百里明月到底是没能等到百里微回来。师行陌看到才一杯薄酒下肚就面颊微红的宣王殿下,皱了皱眉
,只好告辞了。
妖送宰相大人出门,顺便架着百里明月到了门口。
师行陌回头看了百里明月一眼,眉头又是微微一沉,犹豫了一下,抛弃同僚自己转身走了。走出去没
两步,身后就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音。
在那一刹那,师行陌仿佛听到了神明的指示:不要回头。
可是晚了,就在他怀疑那个莫名的念头的时候,身体已经先行动了。
于是映入宰相大人眼帘的,就是笑眼弯弯的妖和被扔在地上的宣王殿下。
师行陌犹豫再三,只得折返回来,扶起地上的百里明月,朝妖问道:“可有醒酒之物?”
妖笑眯眯地伸出两根手指,纯良地说:“有,两百两。”
“记在宣王府的账上。”
“店小利薄,概不赊账。”
师行陌低头,在百里明月身上摸索起来。百里明月带的银票都已经支付了方才的酒钱,如今身上只有
几辆碎银而已。师行陌沉吟了一下,扯下百里明月腰间的玉佩,“这个。”
妖笑眯眯地收下,进屋,转而端出一碗浅碧色的汤水,又酸又涩的气息隔老远就往人鼻子里钻。